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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才女与燕王朱棣的爱恨缠绵:花落燕云梦 作者:紫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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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燕云梦1、2、3》新浪独家全本连载(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楔子 缘起(1)
;
花落燕云梦
;;; 雪崩。
从山顶爆发的雪崩挟雷霆之势呼啸而至。
大量积雪急速下滑崩泻,瞬间早已倾盆而下,强大的气流冲下山坡,它以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力量将所有的一切席卷成空。雪流驱赶着前面的气浪,这“白色死神”的威力的确不可阻挡。冰雪破裂声。
低沉的轰鸣声。
无数巨大的雪球下滚,抬头只见云状的灰白尘埃。
一名紫衣男子执玉箫缓缓吹奏,他的背影苍凉落寞,但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却是孤傲不凡。一曲停歇,他并未转身。他遥望天空,长叹道:“青青,你我真的如此无缘么?”话语之中分明是叹息、无奈与无限思念感怀。身畔积雪已渐渐消融,他正欲回过头来……
铃铃……铃铃……铃铃……
床头电话不屈不挠地坚持叫了数遍之久,将我从梦境中震醒过来。
这个离奇古怪的梦境缠绕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惜梦中男子的面容始终只是一片模糊,每次都不曾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我越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越是看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人家终于要回过头来了,却不料被这该死的CALL吵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没好气的抓起电话,迷迷糊糊中狠狠地问:“谁?”那边传来羽珊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林希!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还不赶快起床,已经八点二十了!”我脑子飞快清醒过来,今天是公元2006年4月12日,是我,林希,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的日子!
天哪!按顺序我是第一个上场的!九点整开始!而现在已经八点多了!我不能再跟她说下去了:“本人保证,二十分钟内一定赶到!”
她知道我欲挂电话,抢着说:“你尽快!那些教授们都快到齐了……”后面的话被噎在电话机的底座里。
我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穿衣收拾东西锁门下楼买早点叫停一辆TAXI,钻进那TAXI时看司机前排的表上显示8:35,我将永和豆浆的一整根小油条全部塞进嘴里,对他说:“珞珈山,请在十五分钟内赶到,谢谢。”车子发动。我终于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开始喝我的豆浆。司机是个和蔼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问:“小妹妹你是要迟到了吧?”
我狡黠地笑笑,点头说:“是的,我快要迟到了。所以,如果十五分钟内你没带我达到目的地,我不准备付你车费。”他大大惊奇:“啊,原来你们W大的学生都是坐霸王车的啊。”我眨眨眼睛:“没有压力哪来动力?你快点开就不会迟到了啊!”
他不再多话,车已快速驶上雄楚大道。
手机铃声响起,“月光”那柔柔的奏鸣曲开始回旋,我按下按键的时候心情已经好了许多,电话中传来顾翌凡深沉温柔的声音:“蕊蕊,你在哪儿?”顾翌凡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导师W大历史系泰斗顾教授的独子,外型英俊潇洒,拥有书香门第的家世背景,自幼成长于珞珈山水之间。六年前我还是一名小女生的时候,与马羽珊在顾教授家中见到了他。自那时起,他追求我已有数年。他在加拿大的四年里,利用越洋电话和EMAIL、QQ,我们的联系并没有中断过。他获得博士学位回国不到一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公司业绩良好。以他二十八岁的年纪,可算是年轻有为。羽珊暗地喜欢他,我是知道的,顾翌凡自己当然也知道。无论我心情有多烦躁焦急,每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我喝掉最后一口豆浆,稳定了一下思绪,以最淑女最轻柔的声音说:“我在去学校的路上。”今天毕业论文答辩,顾教授必定在座,顾翌凡很清楚,他此时打电话来,应该是已经知道我迟到了。他继续说:“蕊蕊,爸爸打电话说,评委们都到了。”我知道他是在责备我,但是语气并不强烈。毕竟我是顾教授的得意弟子,今天到场的还有别的教授的学生。顾教授作为一系之长,他到了我还没到,实在是大大有损他的面子。
我低声说:“翌凡,对不起,我错了。”只要我认错,他从来都不会怪我。他果然笑道:“知道错了就好。爸爸没生气,只是让我问问你在哪里。估计你也快到了,用心完成最后一课,下午在学校等我来接你。”我挂断电话时,TAXI已经到了W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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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缘起(2)
走过W大的牌匾,教五楼已近在咫尺,四月正是樱花烂漫的季节,学弟学妹们的欢声笑语遍布校园。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七年,历史系的林希在W大并不是风云人物,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学生而已。站在B-311教室的门口,我看了看手表,8:55,实在是及时。
众目睽睽之下我依然面带微笑、昂首阔步走进,仿佛我是第一位到达的学生,他们比我都来得迟。没办法,若是作畏畏缩缩,獐头鼠目之态,更是折损了顾教授的体面。
我直接迈步走上讲台,目光环顾台下,开始洋洋洒洒地宣讲:“明代皇帝较之其他朝代具有三个显著特征:平民化趋向、个性化特征、政治低能化。明代“问题皇帝”数量之多、所占比重之大、统治时间之长、密集化程度之高、表现形式之复杂多样,值得深入研究……”戴着眼镜的顾教授端坐在第一排,另外几位本校老教授我都熟识,校外专家并不多。马羽珊师从别的教授,恰好与我同组,但她导师的方向与顾教授不同,顾教授专攻明史。
我今天要答辩的论文题目是《角色失范:明代“问题皇帝”研究》,其中最具研究价值者,便是明成祖朱棣。
为了这篇论文,我泡在W大图书馆数月,对朱棣已经做了无微不至的探究查考。查考到顾翌凡都已经忍无可忍地问:“蕊蕊,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动物吗?”我茫然奉送一个歉意的微笑。顾翌凡再问:“你知道朱棣喜欢什么动物吗?”
我脱口而出:“马!”顾翌凡无奈地看着我,只有叹气。
我凑近他,故作神秘状:“你的问题其实有答案。”
他皱眉说:“你说说看。”
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他摇头大笑:“是的是的,我怎么敢说不是。”
答辩过程十分顺利,我的评议结果是优秀,顾教授的眼光告诉我他非常满意我今天的表现。下午5:30分,我在校园樱花大道尽头等候顾翌凡。他五点整从江北过来,穿过长江二桥,如果不堵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一辆黑色丰田在我身畔停下,顾翌凡摇下车窗伸出头来,摘下墨镜叫道:“蕊蕊!”我拉开车门,只见他西装革履,身上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他平时是很休闲的,这不是顾翌凡的风格。我坐在他身旁,吸吸鼻子笑道:“不错,很正宗的法国味道。”他并不在意,一边专心致志开车,一边说:“要去哪里?庆贺你胜利毕业。”我仰头靠在椅背上,说:“随便。”这答案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爽快地说:“好,我们去荷田会所。”
荷田会所地处近郊三角湖,风景优美自然而且幽静,那里的烤大龙虾更是大大有名。露天的餐厅,清风徐徐吹来,钢琴声在耳畔悠然响起,不远处一名着红色晚装裙的女子在弹奏《致爱丽丝》。
龙虾确实很好吃,顾翌凡似乎很满足于欣赏我吃东西的样子,没怎么动那些美味的龙虾,我对它们可就不客气了。吃完东西,顾翌凡自车尾取出不少礼花,美丽绚烂的焰火腾空而起时,顾翌凡将手藏在背后,走近我说:“蕊蕊,你还记得去年我回来的时候你对我承诺过什么?”我当然记得,我承诺等我毕业了就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他手中赫然是一大束玫瑰与百合,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我轻轻咳了一下:“就这样啊?求婚起码也要跪地才可以的啊。”他笑了:“如果你要,回去我再跪,在这里恐怕吓着别人,以为我们在演戏。”那束花儿确实很香、很新鲜、很美,我没有理由不接受。
荷田会所的套房内的确很温馨,橘黄的灯光惶惑而迷人。
他的亲吻缠绵而热烈,轻轻说:“蕊蕊,你既然已经答应嫁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年纪并不小,但一直以来与他之间并没有那种亲密关系,他也从不强求,此时他那渴求的眼神让我明白,他今晚一定要得到我。我慢慢的回应着他,他不再犹豫,抱着我走向套房内柔软的大床……激情过后,顾翌凡目光缠绵,拥紧我*柔滑的身体,亲亲我的脸颊说:“蕊蕊,你不开心了?”我心中惶惑不安,对他说:“翌凡,你会永远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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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缘起(3)
他似变魔术一般拿出一个盒子,将一枚璀璨夺目的钻戒套在我手指上,说道:“蕊蕊,相信我,顾翌凡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定会永远爱你、呵护你。”我相信。顾翌凡永远都不会背叛和抛弃林希,钻石代表永恒,我希望我和顾翌凡的爱情能够永恒。
荷田会所一夜归来后,我们开始筹备婚礼,双方父母都毫无异议,一切顺理成章。四月中旬的天空湛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白云如飞絮点缀其间,公园里游人并不多,绿树成荫,草坪软软茸茸,踩上去的感觉舒适惬意。顾翌凡走近我身旁,晃一晃手中的花束:“还有几张,继续拍完吧?”“巴黎春天”的摄影师真是敬业,这套婚纱照他居然一丝不苟的连拍了四个小时,顾翌凡连哄带骗让我坚持拍完后,我已经快要晕倒。拍完婚纱照从江北返回江南时,夜幕低垂,灯火通明的长江大桥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如九天降落的彩虹,美不胜收。顾翌凡悠然开着车,对我说:“蕊蕊,我明天要去加拿大一趟。”我并不以为意,他的母亲何教授作为访问学者在加拿大已有数年,顾翌凡经常去看她,笑道:“正好,你顺便回去看看你那些西洋妹妹。”他猛地一下刹住车,侧头视我:“什么西洋妹妹?”我并不知道他在加拿大留学几年是否有女朋友,纯属猜测与玩笑,顾翌凡似乎并不喜欢我和他开这样的玩笑。我今天一时无意忘记他之忌讳,方才随口说出。我见他眼神带着些气愤之色,忙靠近他说:“没有没有,快开车,小心吃罚单。”他神情严肃说:“蕊蕊,妈妈早已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要是喜欢西洋妹妹,还回来做什么?”我在他的脸上轻啄了一下,可怜兮兮地说:“我错了,你不要生气。”这招对付顾翌凡几乎是百发百中,他声音立刻温柔了许多:“你是担心我留在那里不回来了?以前你好像没这么紧张过,我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撇撇嘴说:“你要是敢抛弃我,无论在哪里,我一定追过去找你。”他笑着抱住我说:“好,那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到底怎样追随我。”我举起拳头:“你敢!”
一名交警在敲车窗,顾翌凡摇下窗户玻璃,对他歉意一笑:“对不起,车子有点故障,马上离开。”交警很潇洒大度地挥挥手,我们赶紧溜之大吉。
顾翌凡的家在东湖畔一个幽静的小区里,他并没有和顾教授住在一起。
我洗完澡穿着他的睡衣在他家里到处乱转,转到书房,书架上满是他的专业书籍,在那些“会计”“核算”等等名目中,却无意瞥见一本古色古香的书,有些残破,书脊上名字也看不清楚。轻轻取下那本书,以我学习七年历史、翻阅无数古籍的眼光可以断定,它是明代遗本,扉页字迹并不清晰,依稀可辨是类似周易之类的占卜之书。正欲翻开细读,一种浴后的清新香气飘来,顾翌凡走近我,见我手中那本书,说:“这是爸爸的书,可能是我搬家的时候拿错了。”我点点头,他笑着抱起我说:“等我走了再看书,现在还是先陪我。”
我和他并肩躺在床上,继续车中的话题:“走了以后要记得想我,不许想别人。”他很认真地说:“我没别人可想,六年来只有我的蕊蕊,以后也一样。”我心中隐隐有种莫名惶恐的感觉,依偎着他说:“翌凡,你要快些回来。”他抱着我说:“蕊蕊,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太久。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我点头。顾翌凡爱我专一而执著,虽然他身边并不乏比我更优秀的女孩子,却一直这样用心等待我。他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托付终生的爱人,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没有他的关心照顾,W城对于我只是一座空城。
百无聊赖的半个月过去,顾翌凡今天应该在返程的航班上。
我看着手中取回的婚纱样片,想象着他看到样片时的开心模样,脸上浮现甜蜜的笑容。电话恰好响起,是羽珊。她问:“林希,你在做什么?”
“我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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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缘起(4)
她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林希,你马上到学校来,我在大门口等你。”我有些诧异,她已经挂了电话。
见到哀伤的羽珊、沉痛的顾教授,我心中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
顾翌凡乘坐的航班遭遇了飓风,空难永远带走了他,也带走了我的幸福和希望。一阵昏厥袭来,我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医院醒来后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爸爸妈妈都从上海赶过来看我。我表面若无其事,他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顾教授对我说:“林希,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他心中的痛楚。羽珊也伤心,但不可能胜过我。
他们关心我,爱护我,时时刻刻盯着我,怕我会有意外发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失去顾翌凡,林希的生命已毫无意义。
六年前初见顾翌凡,他那儒雅的风度和开朗的笑容早已深刻在我心底;我无法忘记他初次在樱花树下对我表白时,我内心的甜蜜感觉;我无法忘记更加成熟潇洒的他学成归来重逢时无限的激动,还有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恋……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无法逃脱梦魇般的回忆,只有随他而去,对我才是真正的解脱。
我作好了所有的安排,静悄悄离开W城,顾翌凡走过的路,我要重新走一遍。也许,我就会在失去他的地方,寻找到他的魂魄,和他永生。
我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凝视手中顾翌凡的照片。
他身着白色礼服,笑容是那样灿烂、宽容、开心和温暖,身旁的我,宛如快乐的精灵。他说过,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我愿意。
无论生死。
飞机突然异常颠簸了一下,紧接着情况已经失常,不知为什么,最近这种事情经常会发生。机舱内开始混乱,我镇定自若,心中反而涌起一丝欣喜,莫非是冥冥中天也知道我是如此的思念我的爱人,所以决定要成全我们?身旁中年男子惶恐地问我:“你为什么不怕?”我微笑对他说:“我为什么要怕?”
接下来,我仿佛被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周围除了黑暗和气流的涌动,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意念之中只牢牢记住顾翌凡的样子,如果人还有灵魂,那么让我的灵魂能够找到他吧!直到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我失去了所有控制自己知觉的能力。或许,这就是死亡。
其实真的不可怕。
蜀中唐门(1)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我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感觉。
有人在我耳边叫道:“蕊蕊,蕊蕊,你怎样了?”
是谁在呼唤我的乳名?难道是我的翌凡……
我拼命地挣扎着睁开眼睛,面前之人是一名二十上下的古装少年,剑眉星眸,似乎对我很是关切,面上略有焦虑之色。他不是顾翌凡。为什么不是?我心中痛楚,眼泪已经喷涌而出,沿着面颊滴落,凉凉的。
原来人死后也可以有泪。原来死后我还是无法遇见我的翌凡。
那少年伸手拭去我眼泪,柔声说道:“摔疼了哪里?告诉哥哥,不要哭了。”我不愿他碰我,用力去拂开他的手。他本无防备,竟然一下子被摔出两丈之外,仓促站定后望我片刻,方才说道:“蕊蕊,你可是摔糊涂了?如此出手,若是香云她们,此刻恐已性命堪虞。”我莫名其妙,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哪里?我似乎并没有死,面前这少年分明是活生生的人。
见那少年惊异地望着我,我开始环顾自己周围的环境。
身后是一堵峭壁悬崖,高约千丈,密密麻麻的藤蔓蜿蜒而上,我们所在之处正是崖底。远望群峦叠嶂、山岭相连,石壁陡峭、青峰入云,绵延百里蔚为壮观。对面山谷中郁郁苍苍的松柏之间,隐隐显露亭台楼阁之飞檐,硕大的石碑上刻着“剑门关”三个大字。剑门关地处四川北部剑阁县,是古蜀道及川陕路的必经之地,号称扼秦川之咽喉,始建于东汉年代,后因诸葛亮任蜀相时在此凌空凿石建阁道而得名。此地是蜀中无疑。
我低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中指上那颗钻戒,它的光华依然灿烂夺目,顾翌凡却已不在我身边了。来不及心痛,我同时发觉身上所着衣物竟然是古装,白色的短襦上衣和长长的高腰月华裙,浅碎花腰带前系成蝴蝶结,飘垂而下,腰带之旁还挂有一块羊脂玉环。
那少年身着暗红色的锦袍,黑、蓝二色织锦花纹相间,领口亦是黑色,显得成熟庄重。我跟着顾教授学习了不少古代服饰的知识,可以肯定这些是典型的明代服饰。
难道我来到了明朝?
是转世重生?那我应该已经喝过孟婆汤,不会有任何关于前世的印象,可是我分明还记得顾翌凡,即使转世重生,我也该是个婴儿才对。难道是穿越时空了?将自己的灵魂依附到了别人的身上?
那为何顾翌凡送我的钻戒还戴在我的手上?实在是匪夷所思,看来宇宙的奥秘并非人类可以解释。那少年叫我“蕊蕊”,正好是爸爸妈妈给我取的乳名,只不过这个蕊蕊不是W大的学生林希,我必须先弄清楚状况。我看着他:“哥哥?!”他走近我身边,略有嗔怪之色,说道:“蕊蕊,原来你还没有摔糊涂。”我对他说:“哥哥,我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了。”他说:“今日你随我出门见到一只小獐子,定要去追它,却不小心跌下崖底,我随你跃下才寻到你。可摔疼了哪里么?”原来这个蕊蕊是无意中自悬崖上跌了下来。我确实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举手投足都很正常,摇头说道:“我没事。”他似乎很高兴,拉起我的手道:“那就好,我们回去吧。”他横抱起我,随那悬崖峭壁之上的藤蔓攀缘而上,那千丈悬崖对他简直如履平地一般。看来这少年身手不凡,我心中暗暗叫苦,穿越时空也就罢了,还碰上武林高手,还不知是何门何派。不过他既然是这个蕊蕊的哥哥,应该不会伤害我。
他带我回到一所大宅院前,匾额上题着“唐家堡”三个大字。
剑门关、唐家堡、绝世武功的少年,我心中立刻联想起古龙金庸及诸多武侠大家对一个门派的描写。“他们世代居于四川恭州重庆府唐家堡。”“他们是饮誉武林的暗器家族,以暗器和毒药雄踞蜀中,行走江湖达数百年之久。”“他们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行事诡秘,遇事不按常理出牌,因此总给人一种亦正亦邪、琢磨不透的感觉,武林人士大多以其为江湖邪派,敬而远之。”“他们不计较世人的评论,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既不与朝廷权贵结交,也不与名门正派为伍,独来独往,行走江湖。”蜀中唐门,威震天下。蕊蕊居然是蜀中唐门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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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2)
他带我出现在唐家堡时,门口护卫皆跪地迎候:“属下恭迎堡主!”一名劲装少年越众而出,视我一眼,方禀道:“堡主,今日有人送来一份拜帖。”两名绿衣少女匆匆而来,奔至我身边:“小姐!”众人对我的态度似乎十分亲敬,我茫然不知所以。他对其中一名绿衣少女说道:“香云,小姐今日受了些惊吓,你们好好照顾她。”那少女忙称是,扶住我的手,带着我回到后院房间。走进房间,一面铜镜光亮鉴人,并不比现在的玻璃镜差。我往镜中看去,镜中少女有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双眸,吹弹可破的*肌肤,乌黑的秀发,洁白的衣裳,清水芙蓉之态天然生成。林希在W大虽然算不上是大美女,也并不难看,但是与她相比,简直就是白天鹅身旁的水鸭。自古蜀中多绝色,唐门的蕊蕊是当之无愧的绝色美人。
香云和另一名绿衣丫环的笑容如同四月里和煦的阳光,直照射进人的心里,两人的神情衣着相似,都是薄如蝉翼的精致纱衣,连头上所饰的花钿造型都绝无差异。唐门的女孩子都很特别,很美,唐门暗器和毒药天下闻名,但我实在无法将这些娇媚美丽的纯真少女和那些阴险毒辣的东西联系到一起。香云对我说道:“今日堡主独自跃下谷底去寻小姐,幸而小姐安然无恙。”她既然是唐蕊的贴身丫环,对唐门之事应该十分清楚,我清清嗓子对她说:“香云,哥哥如果知道我并非无恙,他会如何?”香云的眼睛本来就大,此时又大了几分:“堡主对小姐呵护备至,见不得您有半点闪失,定要怪责自己未看护好您。”我无助地看着她:“香云,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也不记得你们,哥哥迟早会发觉的。”从千丈悬崖跌落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若是真的因此失去记忆,相信她并不会觉得奇怪。香云大惊,见我又不似在说谎,忙道:“小姐能够平安回来就足够了,至于失去的记忆,奴婢可以帮小姐慢慢想起来。”我大喜说道:“你真的愿意帮我?”她点头道:“看来小姐是真的不记得过去之事了,奴婢的命都是您所赐,为您做任何事情都甘心情愿。”我忙道:“那你先告诉我,我是谁?哥哥又是谁?这里是何处?”她笑着说:“小姐的问题实在太多,要我从哪一个开始回答?”
我说:“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如果我有疑问再问你好不好?”
她说:“好。”
香云的话让我明白了大概情形。
这里正是武林世家唐门所在蜀中唐家堡,我今日所见锦衣少年名叫唐茹。唐门上代堡主唐中天已故,他继承了父亲的堡主之位,成为唐门新一代的主人。他所穿锦衣面料轻而飘逸,这种特制的衣衫能够帮助他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致命的攻击。他腰间悬着狭而长的锋利宝剑,却很少用剑,他用的暗器是“漫天花雨”和“天外流星”。“漫天花雨起,生灵皆涂炭”。从来没有人知道唐茹的暗器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即使搜遍他的全身,也休想从他身上找到一枚暗器,当对方看到暗器的时刻,就是被暗器射中的那一刻。他的暗器所到之处,不会留下任何生命的迹象,因为他所用的都是唐门奇毒。但是唐门中人不会滥杀无辜,否则早已不容于世间,不会在江湖上延续几百年了。唐中天的次女唐蕙,是唐蕊的姐姐,也是根据唐门先祖留下的一个神秘的遗嘱选出来的圣女。唐门圣女精通各种毒药,唐门的纯洁少女们采回的药草都似带着一缕幽香,所以唐门的毒药都是甜甜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儿。唐蕊是唐中天最小的女儿,她最擅长的是银针。但是她不喜欢杀人,所以她的银针从不淬毒,只会在无意之间将小小的银针刺进别人的穴道,片刻之间便可让人全身麻木,甚至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如今唐中天和唐蕙都已去世,唐门嫡系仅剩下唐茹唐蕊兄妹二人,唐蕊被选中成为新的圣女,唐门圣女是不能轻易嫁人的,即使要嫁,也只能嫁给唐门中的男人。
我顿时心生疑惑,昔日风华正茂的唐门圣女唐蕙为何会突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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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3)
唐茹对此事讳莫如深,唐门中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唐蕙的名字,这其中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唐蕊不能嫁人,我并不觉得悲哀,没有了顾翌凡的林希只是一缕游魂,并未想过再有终生幸福。
我庆幸上天给予我一个这样的身份,若是穿越时空到了一个粗胖蠢笨的老男人身边做了他的老婆,那才是林希的悲哀。我笑了笑,继续听香云说下去,她告诉我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
我在W大学习七年历史,对明史可以倒背如流,只需要知道这几个字,大明天下风云全部了然于心。洪武二十五年,是明太祖朱元璋统治的时期。年轻时的朱元璋是一位乱世英雄,率领大军以南京为根据地,推翻元朝自己称帝,改南京为应天府。此时朱元璋已经渐渐老迈,马皇后也已病故了几年,他的嫔妃中既有蒙古人,也有朝鲜人,这些嫔妃为他生下了二十六个儿子和十八个女儿。皇太子朱标今年四月即将病逝,二皇子秦王、三皇子晋王、四皇子燕王,是朱元璋众多儿子中最出色的几位,分别就藩于西安、太原和北平,被授予金册金宝,年食禄米万石,护卫少者三千,多者七千。其中北平因是元朝大都,形势险要,燕王朱棣奉命镇守漠北,拥兵已过数万。明朝江山初定,天下并不太平,战乱频仍,我来的这个时代似乎并不是很理想。但是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或许天意会给我安排新的命运。
顾翌凡对我说过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如果这誓言能感动上天,也许我能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再遇见他。
我听香云讲完,低头看见桌案上各种瓶瓶罐罐摆了一堆,我随手拿起一个小巧可爱的青花瓷瓶,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闪现两个字:“百步”。再拿起旁边一个紫色瓷瓶,同样出现三个字:“断魂引”。再拿起一个,依然闪现:“惊涛”。
我喃喃自语:“百步、断魂引、惊涛……?”
香云笑道:“看来小姐还没有全然忘记,这些药的名字丝毫不差。”
眼前一阵微风吹拂而来,不似是自然之风,我心念一起手凌空挥出,一点点银光闪烁,黑影落于我面前桌案之上,定睛看去,一只美丽的宝蓝色花点大蝴蝶被打落,翅膀上扎着一根银针,犹自微微颤抖。难道这银针是我刚才那一挥手发出的不成?另一名丫环安云掩嘴笑道:“小姐也没忘记如何发暗器。”
唐蕊的记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我脑子里。
我怎么会同时有林希和唐蕊两个人的记忆?我望向自己的右手,银针的秘密在我右手的镯子里,那镯子上设有机关,触动机关取出银针并借力发出,不过是瞬间之事。唐蕊应该也是唐门中的高手,十六岁能练就如此本事,足见她之勤奋与聪明。我赶紧放了那蝴蝶,取下银针,说道:“蝴蝶妹妹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只听一男子声音笑道:“蕊蕊,你每次都是闯了祸再道歉,这脾气何时才能改掉!”我扭头望去,来者正是唐门堡主,唐蕊的哥哥唐茹。他是个模样清秀、飘逸柔美的少年,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的黑红色剑穗与他的衣服很相配,他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平静如此温柔。我不得不唤他一声:“哥哥!”
他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没有声音,来到我身边也很快:“蕊蕊,你随我去后山一趟。”我随他出门,他纵身一跃而起,我呆呆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无唐门轻功身法的印象和口诀,不知道如何才能跟得上他。唐茹只得又转了回来,对我说道:“平日让你多加练习轻功身法,你总是不听。冰魄银针虽可防身,却无法应付大场面。若遇高人,你还是得用‘飞叶摘花’走为上策。”唐门轻功“飞叶摘花”,我从小说里看到过,可是现在我不会。唐茹很耐心,念了一遍口诀给我听,又详细解释,然后说:“你再试试。”这个轻功身法我倒是很感兴趣,我依他之言一试,果然可以赶得上他了。
后山有一个幽深的山洞,应该是香云所言唐门圣地,唐门秘密炼制毒药之处所。山洞深邃,长年不会熄灭的松明子光亮照彻洞内,最里面供奉有唐门祖先之牌位,香案之上搁有几卷经书,案前设有蒲团。我跟在唐茹身后,随他进入洞中,唐茹神情变得严肃,向那些牌位跪拜,我忙跪在他身旁。他伸手拿起香案上其中一本书卷,递与我道:“蕊蕊,此书你如今悟出了多少?”我接过书,只看了一眼,全身血液几乎就此冻结。居然是我在顾翌凡家中看到的那本明代藏书!现在它是完整的,字迹十分清楚,我无法置信竟会有如此惊人巧合,瞠目结舌看着书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蜀中唐门(4)
唐茹并不觉我神情有异,自叹道:“爹爹临终之时嘱咐我们,此书历尽艰险方才得来,得此书者必得天下,书中预测之言我虽能看懂,却终难解其中玄机。今日我收到一封拜帖,有人三日后欲前来相访,蕊蕊你可知所系何人?”我猜测道:“少林?武当?
还是其他门派?”唐茹道:“都不是,是当今二皇子秦王殿下。”
秦王朱樉是诸皇子中较为年长的一个,现年三十二岁,是已故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嫡亲之子,除太子之外,在皇子中身份最为高贵。明洪武十七年,明太祖朱元璋将奉元路改名为西安府,封二皇子朱樉为秦王镇守西安。七月下诏令在西安营建规模庞大的秦王府,扩建西安城垣。太子和晋王、燕王名义上都是马皇后所生,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出生的年代正是朱元璋南征北讨之时,南面的半壁河山虽已经是朱元璋的天下。但战火硝烟并未散尽,直到形势初安,朱元璋登基称帝祭祀太庙之前,才正式给自己渡江后所生七个儿子分别赐予了名字。但这些皇子的母亲们到底是谁,生死如何,却成了千古之谜。马皇后是与朱元璋同历患难生死的结发妻子,在历史上是一个非常出名的贤德皇后。她将这些小兄弟们精心抚养长大,视同己出,诸皇子对她也十分恭谨孝顺。
她逝世之时,诸藩王从各地奔赴南京,举国齐哀。唯有秦王才是她真正的嫡亲之子,可惜与太子之位无缘。
我暗自奇怪:秦王为何会此时前来拜访唐茹?
唐茹道:“秦王与爹爹昔日曾经有些交情,唐门名震江湖,他若能有我们相助,要图谋些事情自然容易许多。”我听唐茹言道“图谋”二字,心道皇子王孙还能图谋什么?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为了争夺那张九五之尊的龙椅而已。可惜秦王再怎么图谋,最终的胜利者却并不是他,说道:“他若想请哥哥相助,我们可要帮他?”唐茹道:“我带你来后山正是为此。爹爹曾言道此书暗藏天机,如今皇上老迈,虽已立太子,但诸王皆拥兵在手,未必甘心臣服。蜀中唐门若是出手,决不能无功而返,蕊蕊你真的一丝玄机也领悟不出么?”我暗自思忖,这本天书对唐蕊和唐门中人无异于“天书”,可以洞悉过去未来之事,但对我毫无悬念。
太子很快会死去,但新立的太子将是皇孙朱允炆,并不是秦王。
秦王也会在建文帝朱允炆登基当年死去,再往后,取代建文帝者将是燕王朱棣,后来的明成祖。秦王是没有皇帝之份的,可是我是否要告诉唐茹?或者给他一点点暗示?我是一个穿越时空来自未来世界的人,即使告诉他这些,应该也不会对历史造成什么影响。况且他觉得我本来就该知道这些“先机”,因为我是拥有“天书”的唐门圣女。但是我对目前的一切并不关心,虽然我知道对唐蕊而言唐茹不是一个坏人,但是我并不想参与那些男人之间的阴谋与争斗。
我摇摇头,对他说:“对不起,恐怕要让哥哥失望了,我确实悟不出来。”他伸手摸摸我头发,温和说道:“此事本不可强求,你日后若是知道了再告诉哥哥吧。秦王前来,我且先看看他是何来意再作计较。”我眼光一转,只见他右手手腕上赫然爬有一只黑色的大蜘蛛,其身乌黑发亮,且大异于普通蜘蛛,他抚摸我头发之际,那蜘蛛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虽然知道唐门用毒,少不了这些恶心的东西,但是乍见唐茹这么整洁讲究的少年,身上带着大毒蜘蛛,突然之间还是受不了这种刺激,不由脱口而出一声尖叫。唐茹似乎吓了一跳,忙将那蜘蛛收回袖中问道:“蕊蕊你怎样了?想是今日惊吓过度了吧,你怎会惧怕它们?”
我哭丧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哥哥身上可还有许多这种东西么?”
唐茹展颜笑道:“你该知道我随身带着它已有多年,别的东西倒是没有,你尽可放心。我们兄妹三人皆有护身符,蕙蕙有九根毒发,你有十指所藏之毒,远胜于哥哥此物。爹爹嘱咐过我们,只因并无解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动用,你莫非忘了不成?”我大惊看向自己双手,尖尖的指甲涂有娇艳的粉红色蔻丹,莫非它是有毒的?难道香云将此事给遗漏了,不曾告诉我?我恐被他看穿,忙道:“是的,哥哥所言不错,爹爹确实说过。”唐茹并不怀疑,接着道:“今日你跌下山崖,哥哥几乎要被你吓死了,深恐你有所闪失。蕙蕙已经不在了,哥哥如今最亲近之人唯有你,以后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不可再似以前那般贪玩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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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5)
他语气亲切,关心之意自然流露,我竟然觉得心中掠过一丝温暖。
我回到房间将手指藏毒一事询问香云时,她说道:“小姐手指上本是有毒的,您说不喜欢用毒,一年前除去了,还吩咐我们不得告诉堡主此事。”原来如此,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否则每天带着一副毒指甲睡觉,我能睡得着才怪。
我来到明代的第一个夜晚,春寒料峭,夜凉如水。
半夜里,一缕悠扬的洞箫之声,在唐家堡内回旋,久久绕梁不散。
我惊醒披衣而起,香云在外间闻声而来,我问道:“你可听见了那箫声么?”香云似乎并不以为异,说道:“每逢十五月圆之夜,堡内便会听到这箫声,堡主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出去,久而久之,我们已习惯了。”我问道:“那是从何时开始有此箫声出现的?
你们可曾见过那吹箫之人?唐门并非外人可轻易涉足之地,此人胆子却是不小,哥哥却又为何如此纵容他,不予驱逐追究?”她摇头道:“我们确实不知堡主的心思,似乎是从二小姐去世以后开始出现的。”我心生好奇,此事看来与唐蕙定有关联,对她说道:“我要出去看看。”香云面露难色,颇是踌躇,应是有所忌惮唐茹警告之言。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出去看清那人是谁便回来。堡内护卫众多,定然无事。”她果然不再阻拦,任我出门而去。
那箫声自后山传来,哀婉凄切,似乎有无限的伤心与思念感怀。
后山与唐家堡虽然紧密相连,中间却被一道悬崖隔离。我日间利用“飞叶摘花”身法走过此处,尚且熟悉路径,轻轻一跃,飞身而过。没想到我穿越时空之后居然成了拥有盖世武功的高手,算是意外的惊喜,让我能体会到做一名女侠的感觉,这感觉确实很不错。箫声嘎然而止。借着一轮皎洁的满月光辉,我早已看清后山巅峰之上一名黑衣僧人持箫而立,眼里发出凛然寒光,正逼视着我。他年纪很轻,与唐茹相仿,不过二十开外,五官棱角分明,虽是英俊,但神情冷漠,隐隐然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与他相距数十丈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敌意。我并不害怕,大声问他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半夜三更在唐家堡内扰人清梦?”他并不回答,仍是冷冷看着我。我又说道:“阁下身为男子,自当光明磊落才是,在我等女子面前,还要藏头露尾不成?”他此时才说道:“我以为你应该是记得我的。”我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唐蕊是认识他的,这下该如何是好?
我说道:“或许曾经认识,不过此刻我对你确实毫无印象,我问阁下的问题,还请明示。”他一跃而下,在离我一丈之地站住,说道:“看来唐门中人除她之外,都是一样的冷血。”我尚未回答,只听身后有人怒喝道:“姚广孝,你数次前来扰我清净,我已容忍你多时,你今日之言,未免太过放肆,蜀中唐门之人如何,恐还轮不到外人来藐视议论!”原来唐茹已至,似对那黑衣僧人之言十分恼怒。那黑衣僧人冷冷开口道:“世上早已没有姚广孝此人,在下法名道衍,请唐堡主改称为是。唐堡主所作所为若是传扬至江湖,恐认为唐门中人冷酷无情者,天下十之*。”唐茹眼中几乎要射出火花来,厉声道:“唐门并无对不起你之处,你一再咄咄逼人,未免欺人太甚。我所作所为皆是因你而起,若是传扬至江湖,只恐人人讥评者应是你!”道衍竟然仰天长笑道:“不错不错,一切本是因我而起!但唐堡主杀死了自己妹妹,如此狠毒果决,江湖上恐无人能及。”
我闻听此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那道衍之意,唐蕙之死果然有蹊跷,竟然是唐茹亲手杀死了她!为什么?怎么可能是这样?
唐茹身形顿起,手起之时暗器已发出。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唐茹是如何出手,道衍衣袖轻扬,已将那些淬毒暗器一一扫落于地,唐茹的“漫天花雨”对他似乎不起丝毫作用。唐茹拔出腰间佩剑,与道衍相斗已有数十招。忽然只见一道明亮的弧光闪过,唐茹退出圈外,说道:“想不到她竟然将‘漫天花雨’的法门都已告知于你,唐门出此逆女,实属家门不幸。”道衍分明已是着了唐茹之道,手捂胸口,面色苍白,凄然说道:“‘天外流星’!蕙蕙她可是同样死于你这一招之下?”唐茹怒道:“你不配再提到她的名字!若非蕙蕙临死之前要我承诺决不伤害你之性命,我岂能容你活至今日?”道衍神情凄惨,狂笑道:“我并非畏死之人,苟活至今仅是为了实现对她之承诺,你若能告诉我蕙蕙和我的孩子现在何处,我九泉之下对她亦有所交代。”唐茹冷冷说道:“我早已告诉过你,那孩子先天不足,并未成活。”言毕又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掷与道衍道:“‘漫天花雨’之毒你自然可解,‘天外流星’解药在此,是生是死皆随你自便,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在唐家堡出现,我若是发现你再接近蕊蕊,定然不会手下留情。”道衍将那解药收起,说道:“唐堡主对自己妹妹关心爱护,不必提防我这心如死灰之人。蕙蕙心愿未了,我决不轻易去死。”
蜀中唐门(6)
片刻之间,他那黑色缁衣的背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茹对我道:“蕊蕊,他故意用箫声诱你至后山,哥哥今日若不前来,只恐你要中他之计,以后须得小心提防。”我心中已明来龙去脉,道衍与唐蕙之间必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唐蕙似乎还为他生过一个孩子。但是唐茹对那道衍痛恨之极,毕竟唐蕙是唐门圣女,本不该与外间男子有感情纠葛,更何况事已至此地步。
唐茹迫于门规,处死了唐蕙,道衍因此出家,四处寻访唐蕙所生之子下落,且每逢十五月圆之时,便至蜀中唐蕙墓前吹箫以示悼怀。唐茹以为道衍今日故意诱我至此,意欲图谋不轨。若是两个唐门圣女皆将清白断送在他手中,自然是对唐茹最大的打击和报复。但是我感觉道衍对唐蕙的感情十分真挚,对我也决不是唐茹所猜测的那样,今夜之事似乎纯属偶然。我说道:“哥哥命我夜晚不得出门,是我自己今日有所好奇至此地,并非他有意为之。”
唐茹道:“蕊蕊,在唐家堡你尽可率性而为,但外面人心险恶,哥哥当年错在不该让蕙蕙孤身行走江湖,以至被姚广孝利用,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应答道:“我定会以姐姐之事为诫,请哥哥放心。”他点头笑道:“你自幼极有主见,不似蕙蕙柔弱顺从,我对你本来就有信心。”
三日后,秦王来访之期已至。
唐茹命我易容改扮,我扮作男装的样子居然十分帅气,香云、安云皆啧啧称赞不已。我们在大厅之中相候不久,只见一人年约三十上下,面容英伟,轻袍绶带,气宇轩昂迈步而入,身后跟有八名随从,皆是普通服色,但仍是可以感觉到王者之气,此人应是秦王无疑。秦王目视唐门众弟子,赞道:“蜀中唐门,果然名不虚传,如今唐堡主少年英雄,定可将唐门之声威发扬光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茹谦辞道:“秦王殿下过誉。蜀中地处偏远,唐门亦非名门大派,在下不过是仰仗先祖余威,尽力支撑而已。”
秦王不再多言客套,直奔主题道:“本王今日前来,有事欲与唐堡主商议,可否借步说话?”
密室之中,仅有秦王、唐茹和我三人,我暗想这秦王竟是胆大,明知唐茹是何等样人,居然不怕他暗中谋害自己,如此有胆量,不愧是朱元璋与马皇后之子。秦王笑道:“唐堡主可知令尊与本王素有交情?如今本王遇到一件疑难之事,欲询问唐堡主。”唐茹不卑不亢道:“家父确实曾提及殿下一直以来对唐门多有庇护,在下感激不尽。殿下如有何事,在下定当直言相告。”秦王点头道:“太子殿下在宫中染病不起,已达半年之久。太医前些时日看视之时发觉有人在饮食之中投以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亦不会立即致命,天长日久便会如同久病不愈一般。本王知道唐门精通天下之毒,不知可曾听说过此种毒药?”唐茹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见惯,也并不在意被投毒之人乃是当今太子,说道:“唐门有一种毒名为‘百日*’,与此毒相似。起初之时毫无异状,中毒之后也只似寻常头晕之疾,渐渐便可卧床不起,百日之后定然致命。”秦王沉吟片刻道:“若此毒真是‘百日*’,唐堡主可知后果?父皇已下命我彻查此事系何人下手,毒药从何而来。”
唐茹面色依然平静,说道:“天下用毒之门派,并非独有蜀中唐门,类似于此毒者,仅在下所知便有十余种。殿下若是怀疑系唐门所为,恐今日来此的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大批锦衣卫了。”秦王击掌赞道:“唐堡主果然是堪当大任之人,本王今日前来,正是欲效仿刘皇叔之三顾诸葛,请唐堡主相助完成皇命。他日本王得到父皇眷顾之时,自然不会忘记与唐门之深厚情谊。”我明白了秦王的来意,他明里是借唐门之力查出对太子投毒之事,暗中要唐茹助他夺取太子之位。“他日本王得到父皇眷顾之时,自然不会忘记与唐门之深厚情谊”,便是予以承诺的条件。唐茹一定比我更明白,此事本已在他意料之中。唐茹目光如炬,说道:“殿下屈尊降贵前来蜀中,在下自然无不遵命,只是一月后即至太行论剑之期,各大门派均不可缺席,待在下完结此事,方可随殿下至京都一行。不知殿下可愿等候?”秦王笑道:“等候区区一月有何妨碍?唐堡主可将手中之事安排妥当,一月之后,本王在西安相候。”秦王明为相请,暗藏威胁,唐茹不得不如此,若是当面断然拒绝秦王惹恼了他,决意铲除唐门,江湖门派不过百人,终究难敌朝廷千军万马,只恐以后便不会有蜀中唐门存在。
蜀中唐门(7)
况且唐茹本来就有称霸武林的野心,若是秦王如愿成为太子,登上帝位,这场赌注就赢了。唐茹自己心中其实早已有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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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论剑(1)
唐茹自秦王来访后似乎一直很忙碌,我数日都不曾见到他,每天清晨起床后就到后山圣地炼制毒药,其实我所作的不过是依据唐门秘方调制配料而已,并无太多技巧可言。青城山风景秀美,堪称蜀中仙境。我信步而出山洞,只见漫山遍野春花灿烂,极是美丽,远处一片片杜鹃丛红紫白相间,密密层层。我被那美景所惑,已不知不觉行至半山中。山腰上种植有不知名的矮矮灌木,却都开着大朵红色的花,颜色鲜艳夺目,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动神摇。待我发觉花香气有些奇怪时,神志逐渐模糊,软软晕倒在地。
悠悠醒转之时,却见一名男子背我而立,我只看他背影一眼,便立刻又清醒了几分。世间男子虽多,但我可以立刻辨认出他们和顾翌凡的差别,那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不过,那是我誓死追随的爱人的背影,是顾翌凡的背影,只不过他与我此刻相同,身着的是明代服装而已。我试着轻轻唤道:“翌凡……”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问道:“你可是在唤我么?”
我如同被雷电瞬间击中,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是幻境还是真实。
他头戴的银冠上镶嵌着蓝色琉璃,身着一件白色锦袍,外面却罩着深蓝色的轻纱,同色腰带上饰以浅淡的花纹,着装十分简洁素净。那微微上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早已让我刻骨铭心,那俊美的面容是属于顾翌凡的,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和说话的声音语调与顾翌凡也毫无分别。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二十一世纪里我失去了顾翌凡,穿越时空来到明代却再次遇见了他,上天定是知道了我心中的思念与企盼,所以给予我这样的机会。
无论他是谁,我不想失去他,希望能在遥远的明代继续我们生生世世的约定。
他走近我几步,说道:“适才姑娘中了山中花瘴之气,晕倒在此,我正好遇见。你是谁家女子?怎会独自在这青城山中?”我忍住想扑入他怀中的冲动和夺眶而出的眼泪,视他嫣然一笑,温柔说道:“我本是青城山民之女,今日误入此地,多谢公子救我醒来。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唐蕊的美丽足以迷惑天下所有的男人,我故意这样温柔询问他,只为让他说出自己姓名来历。他似乎不为所动,说道:“你既是山中女子,怎会不知山上仲春时节多有瘴气?连趋避瘴气之药物也未随身携带?”我见他不但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怀疑追问我,与顾翌凡一样心思缜密,视向他的眼神之中不由又多了几分依恋之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少女含情脉脉看向他,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感觉。我只相信一点,他决不会似表面那样真的无动于衷。我赌气说道:“我今日一时疏忽,信步闲游至此,公子如此疑惑追问,莫非怀疑我是异类么?”他近我身旁轻轻握住我的手,微带笑意凝视我,说道:“你若非青城山中花妖狐魅,怎会如此美丽?又怎会如此巧合出现在我面前?我倒不曾料想到今日居然会有此意外收获。”他微笑的弧度与顾翌凡同样毫无差别,我心中有些疼痛,却更加坚定相信他就是我的顾翌凡。明代男女之交往并不像隋唐五代那样自由,对女子贞洁也十分看重,他近前握我的手,确实是相当亲近之举止,加上他说出的话,分明是已对我心生些许爱慕之意。我脸色微红,心中却是无限甜蜜,略带羞涩之态将手自他掌心中收回,毕竟我此刻身在明代,不可过于大方,否则让他以为我是轻薄女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才得不偿失。
他身后一名随从近前禀道:“所约之人已在等候,请殿下速往。”
我听见“殿下”二字,心中惊奇,顾翌凡的前世身份竟然如此高贵,是朱元璋的皇子。秦王我已见过,朱元璋的众皇子中,年纪二十六岁上下的只有两位,晋王朱枫和燕王朱棣,晋王只是略长燕王数月而已,我此时所见之人,不知到底是晋王,还是燕王?
他起身笑道:“我无须在你面前隐瞒自己身份来历,在下姓朱名枫,当今皇上正是我的父亲。此刻我须得赴人之约,不便与你久叙。你若愿意再见我,明日此时我定在此地相候。”言毕即带那数名随从匆匆离去,并无辗转留恋我之意。原来是晋王朱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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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论剑(2)
史载晋王“文学宋濂,书学杜环,善骑射,有谋略”,其文韬武略在诸王中出类拔萃。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隐隐觉得眼前的晋王朱枫似乎比顾翌凡高傲许多,但他毕竟是皇子,有些骄矜之气亦属理所当然。我早已习惯于顾翌凡的温柔呵护,心里有些淡淡惆怅的感觉。
次日前往后山之时,我依然穿着简单淡雅的白色衣服,无意过多修饰自己,我希望晋王他能够爱上我的思想与灵魂,并非仅是面前的唐蕊这副形容而已。我到了后山久等多时,却不见晋王踪影。
我应该没有误期,他也不像是失信之人,莫非我昨日所见真的是梦境?
想起顾翌凡,触动心中伤痛,我抱膝坐于一株梨花树下,正在伤心饮泣之时,却发觉面前多了一人。先看到的是他的锦袍下摆,白色锦袍笼罩着紫色的轻纱,是淡淡的紫色,如梦幻般的颜色,他的腰带和晋王一模一样,也有着浅浅的花纹。乍看到他的脸,我只觉得惊奇。他的眼眸很特别,不知是否是因他身上穿着淡紫衣服的缘故,居然微微呈现淡紫之色,他拥有与晋王同样俊美无俦的脸庞,但是气质截然不同,更奇怪的是,我似乎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他。看到他的手,我才发觉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箫。所有的记忆腾空而起,是的,我是见过他的,而且不止一次。那个我穿越之前困扰我N久的离奇梦境,那声势浩大不可避免的雪崩灾难,那个吹箫独奏、伤怀叹息的紫衣男子,那支让我过目不忘的玉箫。原来是他。我曾经那样好奇想看到他的脸,还因此沉迷梦境差点耽误了毕业答辩,却没有想到是在此时此地,穿越到了明代才见到了他。我怔怔地望向紫眸男子,他对我说:“你在此等候之人今日无法赴约,他让我转告你,日后定有再见面之机缘。”
日后?晋王远在太原,我在蜀中,我怎么可能再见到他?他身为皇子当然不会将区区一名女子放在心上,可是对我而言,顾翌凡就是我存活于世间的全部意义。为何到了明代,我们还是注定要擦肩而过?我的眼泪如断线之珠,无声落下,神情无比绝望与伤痛。
紫眸男子注目看了我一阵,忍不住说道:“据三哥所言,你仅是与他见过一面而已,为何会如此伤心?”我听他称晋王“三哥”,再看他与晋王相似的服饰打扮,加上他的年纪,我已经可以猜出他是谁了。燕王朱棣。我的猜测绝不会错。我来到明代不过短短数日,就有幸见到了朱元璋的几个儿子,先是秦王,接着是晋王,现在是燕王,也就是未来的明成祖。我一想到他是谁和他那些手段,心中就掠过丝丝寒意,我知道他会通过“靖难之役”篡位,会诛灭方孝儒“十族”,会因自己爱妃之死疯狂杀戮宫女三千人,但我实在无法将这个残暴统治的帝王和面前这个具有如此气质风华、梦幻般的男子联系在一起,心中震惊无比,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哭泣。燕王朱棣在问我话,我不敢不回答。他不明白我为何对晋王失约之事如此介意和伤心,我如果说:“晋王长得和我的未婚夫顾翌凡一模一样,我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属于未来世界的人,所以我一定要跟着他。”他一定以为我是精神错乱以致语无伦次,必须换个理由。我抬起头对他说:“晋王本是堂堂大明皇子,居然会对我这等山野民女失信,我莫非不该伤心么?”他语气严肃说道:“三哥确有要事在身,若是有意失信,怎会让我至此传话与你?他既有言尚有再见之期,你大可不必如此。他交托之事我已完成,就此别过。”他话音一落即离去,再未多看我一眼。
我默默由后山回到堡中,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晋王之言是真是假,但听燕王话中之意似乎很肯定晋王不会就此撂开手不理我,仍是有希望再见到他。唐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疑惑问道:“蕊蕊你怎么如此无精打采?”我那黯然神伤之态定已落入他眼中。我忙掩饰道:“我没有,恐是昨晚没休息好,今日炼药太累了。”唐茹说道:“你若是累了,歇几日亦无妨,唐门储备之药数不胜数,倒不赶着要多少。哥哥正有事要找你商议。”我只觉他确实是真心关怀我,说道:“我知道了,哥哥有话请讲。”唐茹道:“太行论剑之期已不远,唐门如今仅有你我二人,我欲带你同往,也好让你见识下各江湖门派英雄,开阔眼界。此事一了,我便去西安见秦王,唐家堡中诸事,以后都要交与你了。”我只觉他似乎有将堡主之位交与我之意,惊道:“哥哥莫非打算以后不再回唐家堡来么?我怎有哥哥那般能力打点操持堡中之事?”唐茹神色坚定说道:“蕊蕊,你若是用心,定不会比哥哥逊色。哥哥此去秦王身边,祸福尚难预料,若是能够如我所愿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牺牲我一人即可,也不至于连累唐门。”我问道:“哥哥既然知道吉凶难定,成败皆有可能,为何还要去冒险?为何不在唐家堡中安然度日?”唐茹叹息道:“蕊蕊你可知我纵使想在唐家堡中安然度日,如今也不能了?我心中时刻都想让唐门跻身名门正派,我们从不滥杀无辜,靠的也是自己的智慧行走江湖,却为何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地位?若能得到朝廷赏识声威大震,与少林武当齐名,应该不是难事。有此机会,我怎能不去尝试?”我心中不忍,他所预料的不好情况其实是必然,晋王燕王和皇太孙皆非等闲之辈,跟随秦王决不会有好下场,一时情急说道:“哥哥,你不要去帮助秦王,他不可能成为太子的。”我本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身边之事,这些天来唐茹对我的关心已经让我对他产生了亲情,我确实不愿意看到他去冒险。唐茹眼中闪现惊喜之色,抓住我肩膀道:“蕊蕊你所言可是真的?你莫非已经知道了未来天下归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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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论剑(3)
我仍是摇头道:“我只有感觉秦王并非未来天子,至于将来皇帝到底是谁,我此刻确实不知道。”他点头道:“有此意念已经足够了,你明日还是跟我前去太行山,哥哥心中自有打算。不过哥哥还是要将你易容改扮,否则那里男子众多,见你绝世姿容而生仰慕之心,纷纷前来相求,哥哥可招架不住。”他从未如此跟我开玩笑,我轻轻噘嘴道:“哥哥分明是在取笑我,不过扮作男装,却是好玩,香云安云皆道我少年英俊呢。”他皱眉道:“那更是不妥,此次我不会将你扮作少年了,还是扮成中年男子吧。”
太行山形势险峻,历来被视为兵要之地,山势东陡西缓,北起北平,西接山西,东临华北,连接晋、燕二地,是山西与河北的天然界山。此时蜀中已是春光明媚,太行山中却是积雪初融。唐茹带我驻足山巅远眺,只见悬崖刀削斧劈,山石千姿百态,瀑布如练似银,深潭碧波荡漾,星月游移,奇峰变幻。我不禁暗暗赞叹大自然之鬼斧神工,竟能造此雄奇险幽之境。太行论剑之期正好是今天,数日兼程,我们来得还算及时。山巅古刹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前在电视剧中看到的比武场面竟然活现于眼前,实在是眼福不浅。来的人都是各大门派掌门或顶尖高手,每个门派不过两三人而已。几名灰衣僧人,是少林派;青衣道士,是武当派;那两名师太,自然是峨嵋无疑,丐帮之人我也认得出来,其他的门派就全然不知。我与香云面上戴着易容面具,乔装改扮成一名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跟随在唐茹身后,除声音无法隐藏之外,绝对毫无破绽,唐茹早已嘱咐我不得轻易开口说话。比武尚未开始,那少林老僧缓缓开口说道:“今日江湖各大门派在此论剑,只为互相切磋武学,点到即止,诸位自行献技亦可,与人对手亦可,按例今年该由少林主持,老僧玄空忝作裁决之人,不知诸位可有异议?”一名男子朗声说道:“玄空大师德高望重,决断公平,我等皆信得过,并无异议。”其余诸人也皆点头首肯。
比武进行了几轮,并无太多波澜,亦无人损伤,唐茹冷眼旁观,并不出场。只见玄空大师宣道:“若论探囊取物手法之快,恐非江南飞龙门飞龙探云手莫属了。”此时场中男子正是飞龙门主宁清风,面扬得意之色对场中之人拱手道:“在下承让了。”他正欲退出场外,只听一名女子娇笑之声道:“宁门主且慢退场,我家公子欲与门主一较高下,不知门主可愿接招?”众人抬头只见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笑意盈盈立于场中,她正值青春年华,美目顾盼之间只觉灵气逼人,令人眼前一亮。她身侧那名儒雅斯文的少年,身着宝蓝锦衣,手中折扇轻摇,气度极其闲适安然,众人竟皆不知他们是何时来到场中。我以眼神示意唐茹,他轻声道:“来者不善,江湖中敢挑战飞龙门者绝无仅有,哥哥亦看不出他们是何来历。”宁清风见生此变,并不怯场,道:“阁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奉陪,只是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师从何派?”
那执扇少年笑道:“在下太原张玉,并无门派,只想与宁门主切磋武艺而已。虽是不合论剑之规则,但宁门主既已应许,在下便要讨教几招了。”宁清风迫于无奈,只得道:“好,不知阁下要如何比法。”张玉示意那少女捧出一个小金匣,悠然说道:“阁下若在十招之内,自在下手中夺去此匣,便是阁下胜了。”宁清风面上浮现自信的笑容,料必此事对他并不繁难。两人缠斗不过三招,那小金匣已在宁清风手中,但那少年竟然毫不以为意,说句“宁门主果然好身手!”携那少女飘然而去,便如他们来时一般。宁清风当众开启金匣,里面空无一物,已有人看不过出场说道:“无知小儿,恶意调侃搅局,宁门主不必介意。”宁清风昂然退场。虽有如此小插曲,比试仍在依序进行。唐茹本是唐门嫡系传人,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他出手自然是无人能及,也算是大大出了一场风头。各门派皆将自己所长展示了一番,将近日暮时,纷纷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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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论剑(4)
太行山下惟有一所客栈,我们三人便在此歇息。正好碰见飞龙门主宁清风也在此,唐茹与他略拱手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回到房间后,香云将我的易容取下,我脱去外衣,才恢复唐蕊的本来面目。我对镜自照时,想到那美貌红衣少女,说道:“我们今日所见那姑娘实在美丽,与那位公子倒是相配。”心中想道这主仆二人定有来历,恐非仅是搅局玩闹而已,他们来去无踪,其身手并不逊于哥哥,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香云的大眼睛轻眨了一下,说道:“小姐到底是想赞那姑娘还是想赞她家公子?我们见惯了小姐的美貌,倒不觉得她胜似小姐,不过确有几分灵秀之气。”
我也朝她眨眨眼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公子确实英俊潇洒么?”
香云嗤嗤轻笑道:“他在我所见过之男子当中,却还算不上顶尖,不过是二流人物而已,便是我们堡主,人品风度决不下于他。”
我颇觉新奇,没想到香云身为明代女子,私心里却对男子区分别类,极有见地,遂问她道:“你倒是说说看,这一流二流人物,你是如何界定的?”她坦然说道:“男子之高下分类,外表尚属其次,重在内心修为……”
正在此时,只闻窗外兵刃相斫之声,我们均觉意外,急行至门旁,自门缝中窥见数人相斗,其中一人,正是飞龙门主宁清风,另外众人皆是黑巾蒙面,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分明是训练有素备阵而来,他宁清风以寡敌众,甚是吃亏。那些蒙面之人,数招之内便将他擒拿住。我只见隔壁房门大开,唐茹飞身而出,说道:“诸位以多欺少,未免胜之不武。”其中一名蒙面男子沉声说道:“此事与蜀中唐门无关,请唐堡主切勿多管闲事,以免引火烧身。”听他口气,竟似已知道唐茹身份。唐茹面不改色道:“阁下之行为在下实在看不惯,飞龙门主是武林同道,今日之事便是与唐门无关,在下也要试一试这火如何烧到在下。”那男子竟似有所忌惮,见唐茹并无退让之意,身形顿起,竟向我与香云所处房间扑来,不过一瞬间,他已将我与香云分别抓在左右手中,挡于胸前,说道:“唐堡主自己要做英雄替人出头,不可不顾及此二人性命。”唐茹见他直扑此处,分明是已探听好我们行踪,以我与香云阻止他出手相扰,怒道:“你待如何?速速将她们放下!”那男子笑道:“唐堡主若要出手,只恐首先丧命于“漫天花雨”之下的便是她们,在下奉主命擒拿贼子,不得不如此,明日定将她们送还。”唐茹虽是怒极,但是见我们二人受制与他,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那男子将我们抓住,纵身跃上一骑,身法之快让我眼花缭乱。我来到明代居然遇见如此离奇际遇,不知他要将我与香云掳往哪里,那马速极快,不多时已至一所大宅院之前。众骑皆下马肃然依序而入,我与香云同样被那男子带至大厅之中,我心中开始恐惧,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唐茹庇护,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怎样。那男子放下我们,我便跌坐于地上,他取下遮面黑巾,我不由愣住,此人正是日间所见那少年公子张玉,难怪我总觉他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却仍是觉得耳熟,原来竟是他。
宁清风似乎被制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见一人自后厅而入,说道:“张玉可完成本王之命了么?”
我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晋王朱枫。
我万万没有料到张玉居然是他的属下,将我掳来之处正是晋王居所,但太行一带本是晋王封地,他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那张玉今日所为应该皆是受他之命,却为什么要和宁清风过不去?晋王看到我的第一眼,也是略有惊异之色。我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仅是穿着一件白色比甲,越发显得身材窈窕修长,亭亭玉立。我本来惶恐不安,但是看到晋王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顾翌凡永远都能够镇定我的心神,让我觉得安全可靠。他目光视向张玉,问道:“为何会如此?”张玉忙近前说道:“此二人是蜀中唐门堡主之随从,属下行事恐唐堡主有所阻挠,破坏殿下安排,是以辖制她们一用,明日即放她们回去。”他微微点头道:“本王知道了。”他目光微蕴关怀之意看向我,对身后红衣少女道:“铃儿,你带二位姑娘下去,妥善安置。”那名唤铃儿的美貌少女正是日间与张玉同行女子,她随即走近我们道:“二位姐姐请随我来。”
太行论剑(5)
却始终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想必是对唐门中人有所防范。我不动声色,让她们以为我只是普通丫环最好,乖乖跟在她身后。那铃儿果然极聪明,似已看出我和晋王之间有些渊源,对我之态度格外不同,笑道:“今日太行之巅姐姐原来是易容改扮过了,铃儿险些错过见识美人之良机。”她开口就夸赞唐蕊美貌,的确是乖巧机灵,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香云在旁说道:“姑娘所言不错,不过姑娘自己又何尝不是美人呢?恐怕晋王殿下对姑娘亦是青眼有加。”铃儿笑道:“姐姐恐是有所误会,铃儿不过是跟着我家公子相随晋王殿下而已,公子在何处,铃儿便在何处,请二位姑娘勿为今日之事怪责我家公子。晋王殿下王宫之中美女如云,他怎会对我垂青?”我知道晋王早已娶了妻子,正妃是明朝名将宁河王邓愈的女儿,听铃儿之言似乎晋王宫中姬妾成群,虽然早知定是如此,心中还是难免抑郁,我怎能忍受顾翌凡除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女人?
我问她道:“你是何方人氏?追随晋王有多久了?”
铃儿说道:“我家公子祖籍金陵,去年此时偶遇晋王殿下,一见如故,殿下十分礼遇,因此带我一起来到晋中。”原来晋王对待张玉也是如同秦王对待唐茹一样。这些藩王都在四处搜罗可用之材,其心昭然若揭,恐怕晋王同样也有谋夺皇位之意。她将我们带至一间小房之内,里面桌椅床榻一应具备,说道:“二位姐姐请今晚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殿下定会送姐姐们回去。”随即带上门离去。我与香云往门外张望,只见守卫森严,分明是将我们严加看守起来。我心中忐忑不安,唐茹此时应该忧心如焚,却只能空自等待,那宁清风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晋王,被他拘拿在此,今日张玉与宁清风过招,无疑是试探他之武功路数。香云见我满心惆怅,附耳低声道:“小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沿途皆已留下唐门暗记,他们明日若不放我们回去,堡主定会前来要人。”她处于险境之中尚有这般缜密心计,加上她阅人之见识,我感觉她似乎并非等闲女子,问她道:“你父母是谁?可还记得么?”她神情略有变异,说道:“奴婢早已父母双亡,小姐六岁之时与老堡主路经中原,见到我被恶人欺侮出手相救,将我带回唐家堡庇护照顾多年,小姐恐是忘记了,奴婢却不敢忘小姐恩德。”说至此处她那大大的眼睛里已莹然泛起泪光。我不曾想到她竟然身世如此可怜,她比唐蕊略大一两岁,我孤身穿越来到明代与她同病相怜,想起顾翌凡,又想起晋王,不由叹息了一声。香云见我叹息,说道:“奴婢有些话确实想提醒小姐,那晋王殿下对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奴婢如果所料不错,小姐对他亦有几分心动。但是小姐如今是唐门圣女,即使晋王殿下愿意迎娶小姐,堡主恐怕也不会答应,小姐若要强行离去,堡主定会伤心。”我不料她竟如此火眼金睛,一望便知我对晋王之特殊感情。香云所言确是问题,唐茹可以因道衍处决唐蕙,难道不能因晋王杀了我?我若存心跟随晋王,唐茹这一关确实难过。况且,晋王已有邓妃,我跟着他又算什么?难道要我进入王府做他的妾侍,从此过着金丝雀般的生活?我对香云说道:“你放心好了,就算晋王愿意,我也不会嫁给他。”
铃儿离去了些时候,此时又敲门回来说道:“晋王殿下请姐姐过去,姐姐请随我来。”她带我行至南面一个房间门口,侧身说道:“姐姐请进,殿下在内等候。”我轻轻推门而入,刚一进门就落入一人怀抱之中,我定下心神,知道定是晋王无疑,并不害怕。
我目光轻移扫视房间之内,此处并非晋王王宫所在,估计只是他在太行山脉附近的临时居所,陈设简单精致。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的软绸锦袍,胸前绣着大幅的云朵图案,隐约已有皇子气象。他低头视我,双眸闪烁出喜悦的光芒,说道:“原来你竟是蜀中唐门之女。那日我并非有意爽约,只因父皇急诏我赶回金陵,恐误归期只得委托四弟前去传信与你。你我始终还是有缘,只是此刻我仍然不知你的芳名,可能告知我么?”我见他遽然有此亲密举动,本欲逃开,但顾翌凡在身边的感觉已经失而复得,那种感觉如此熟悉,早已在我心头无尽蔓延开来,我不想抗拒,任由他抱着我,低头说道:“我叫唐蕊。那日不见殿下前来,我以为此生并无再见之期了。”他笑道:“如花之真,如蕊之纯,唐蕊这名字我记住了。今日我属下无意冒犯唐门,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见我身着衣服单薄,伸手抚摸我肩膀问道:“此地不比蜀中,你穿得如此少,不冷么?”我恐他再有过分之举,忙自他怀中离开,岔开话题说道:“我不冷。殿下所托前来传信之人竟是燕王殿下,我实在是有些意外。”他视我深情说道:“若不将此事托付给四弟,随意委之属下奴仆,又怎能显示出我对你之重视?我本准备完成父皇诏命后再去青城山中寻访你之踪迹,却不料今日提前见到你,实在是意外而且开心。”我听他如此细心解释,无论真假,心中仍是无限欢喜,说道:“殿下明日可会依言放我们离开么?”
太行论剑(6)
他轻轻摇头道:“我自再见你之时就无此打算了,明日我去见唐门主人,只要他将你留下,我可以接受他提出的所有条件。”他仿佛觉得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换、可以谈条件的,包括我在内。顾翌凡不会这样,我只觉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难过,忍住情绪说道:“若是堡主他不肯将我交给殿下呢?”他笑道:“这个你倒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让他应许我。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以后我会时刻把你带在身边,有的是相聚之机会。”他取过雕花长椅上一件披风披于我肩上,柔声说道:“天气寒冷,你莫要着凉了。”他对我的关心细致和谦谦君子之风,让我觉得或许我的选择并没有错,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更让我心乱如麻,思绪起伏。
次日,铃儿前来请我和香云至大厅。
我一眼就看见大厅之中右侧端坐之少年正是唐茹,晋王坐于大厅中央主位,张玉坐在晋王身旁。他们都是英俊青年,年纪相差其实并不太远,但是各自气质却不相同。唐茹俊逸柔美,面上却透出狠决之色,以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担当唐门堡主,江湖中人无不畏服,足见少年老成。张玉看上去是举止斯文的书生模样,一柄洒金折扇不离手,那种悠然自得之态仿佛离世出尘,如此翩翩佳公子,难怪铃儿执意追随于他。我在太行绝顶与客栈中见过他与宁清风两番交手,“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形容他正是恰如其分,其身手也不可小觑。相较之下晋王气度略显雍容高傲,他身为三皇子,自幼与唐茹、张玉所受教育便不同,朱元璋自己以武力征服天下,胸中墨水并不多,连给徐达御题的碑文都断不开句,因此十分重视对儿子们的教育。诸位皇子自幼就接受了十分严格的皇家教育,朱元璋还不时亲自加以训导,诸王就藩之前,都必须到安徽凤阳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体会“民间疾苦”,然后依据安排奔赴全国各地,镇守四方。
我随香云一起唤唐茹“堡主”,唐茹微笑道:“蕊蕊,殿下已经知道了,你还是唤我哥哥吧。”我望向晋王,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心中大窘,却开始疑心唐茹与他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并非初次谋面,神色间并无丝毫敌意,就像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倒让我迷惑不解。晋王转头视唐茹说道:“唐门居然有此绝色佳人,若非巧合,连本王也无缘得见,你这珍藏密敛的功夫着实了得。”唐茹淡淡说道:“幼妹自幼缺乏管教,随意任性,不过蒲柳之姿而已,殿下如此过誉,属下实在愧不敢当。”“属下”
二字入我耳中,我警觉唐茹似乎同那张玉一样投靠晋王麾下,否则不必如此谦称。看来那日晋王来到蜀中所约之人正是唐茹,因此才会在唐家堡后山无意遇到昏迷花瘴中的我。他们二人本来就是认识的。太子朱标被人下毒,皇上令秦王追查此事,那么晋王、燕王莫非也是为此而来?秦王想到了蜀中唐门,正欲前来拉拢,却不知晋王早已先他一步。唐茹欲知未来天下归属之先机,正是不知在二位皇子之中如何抉择。我无意中告诉唐茹秦王绝非未来天子,让唐茹更加相信他如今应该选择跟随晋王。唐茹并不知道张玉擒拿宁清风目的何在,因此方有昨日之事,导致一场误会。
晋王昨日那么肯定他能留下我,只因他断定唐茹不可能因一名少女违抗他的心意。
晋王沉默不语,凝视唐茹。
唐茹对我说道:“蕊蕊,哥哥有些要事在身,暂时不会返回蜀中。
你就安心在此地小住些时候,哥哥事情完结之后便来接你。”
晋王微笑说道:“只恐本王此处太过简陋,委屈了令妹,还是随本王回太原去住些时日,你日后去太原接她也是一样。”唐茹点头应允,并无异议。长兄如父,唐茹所说的话,唐蕊只有听从的份。明代女子本来就是如此,我并不觉得意外。唐茹将自己的妹妹献给晋王,赌的正是晋王将来能够登上帝位,但是我却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有信心?莫非晋王早已暗中策划了一些事情?秦王根本不是晋王的对手,在晋王的那些兄弟当中,堪称他对手的惟有燕王,但是燕王似乎与他关系还不错。以后跟着晋王,对我来说不算一件坏事,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了解他,可以缓解我对顾翌凡的思念,哪怕只是每天远远的看他一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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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论剑(7)
唐茹临走之前,与我在房间之中单独叙话,对我说道:“蕊蕊,晋王胸怀天下,绝非轻易为美色所惑之人,我将你放于他身边,正是要你时刻关注朝廷之动向,你若不想在此,我随时可来接你。”我摇头说道:“我并非不愿意,哥哥且放心离去,我会照顾好自己,晋王他应该不会难为我的。”他说道:“不错,你聪明伶俐,其实早已不需要哥哥保护,我此次前去西安会见秦王,本是奉晋王之命,前途如何同样难料。你只须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多加练习轻功身法,时机不对便走为上策。”我听得明白,唐茹假作投靠跟随秦王之目的,不过是为晋王做间谍而已,而我同样是唐茹下在晋王身边的一颗棋子,可以时时窥探晋王的心意和动向。尔虞我诈,实在复杂。我还有一事不明,遂问他道:“哥哥可知晋王为何要将宁清风捉来么?”唐茹说道:“十日之前皇宫中一件珍贵宝物被人盗取,且身手非同一般,宫中侍卫皆非此人敌手,任他逃逸而去。皇上为此诏命晋王追查此事,江南飞龙门最擅长此道,自然是最有嫌疑,故而秘密缉拿宁清风讯问,依我看却未必系他所为。”我说道:“哥哥可知我那日不仅是见到了晋王?后来燕王也出现了,似乎是与晋王同至蜀中。”唐茹并不觉惊奇,说道:“他们二人属地相邻,颇为友爱,只是燕王此人并不简单,你日后若是再见到他,须得多加小心提防。”我心道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燕王朱棣的确不是等闲人物。我对燕王的印象全是来自历史记载,对于那日所见那紫眸男子却全无感觉,不知道真实的他会是怎样的性情。唐茹既然叫我小心行事,定有他的理由,我多几分防范之心总不会错。
唐茹去后,我们在太行山下住了几日。
晋王对我关怀备至悉心呵护,却没有太过亲密的举动,不知是他应许过唐茹什么还是他真的无意将我纳作妻妾,我只希望能够永远和他这样相处下去。一日我正与香云在后院散步闲聊,只见数名护卫匆匆押着宁清风路过,由关押之地至前厅,后院是必经之地,宁清风似乎已经被制住,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那日之后,宁清风似乎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有些可怕,晋王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如果他不见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
朝廷既然是秘密追查此事,分明是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宁清风已知捉他来此的是晋王,晋王没有留下他的性命,其实正好说明盗取宝物之人并不是他,否则一定已经追索到了宝物,该回金陵去复皇命才是。但是晋王带我去的并不是金陵,也不是太原,而是地处江南的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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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庄(1)
江南清明前后,绵绵春雨空蒙,晋王带着我共乘一骑,途经山中,只见繁茂的杏花一片片如云似雾,漂浮在山腰,雨润红姿柔弱无骨,越发显得娇娆。那些大簇花朵轻香扑鼻,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愉悦而略带激动。山间三五名少女冒雨采摘春茶,她们粉红的脸颊比杏花更美丽。晋王此次前来苏州所带随从不过数十人而已,张玉与铃儿亦在其中,我见他们二人虽名为主仆,却是两情相悦如同神仙眷侣,心中感叹不已。我离晋王越近,越能感觉得到他与顾翌凡的明显差别,他待我虽好,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对我似是有着防范之意,或许是因我是唐门之女,或许是因他心中对我不过只是有些喜欢而已,并非爱情。我轻轻说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果然与蜀中不同。”
晋王笑道:“看来蕊蕊似乎更喜欢这里。你应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句,日后长居太原,可尽情品尝杏花汾酒,体会晋中风情,定然不会逊于江南。”他所言似乎是要我相随于他身边定居太原,隐隐有许我终身之意,心中虽是高兴激动,却又涌起无限惆怅,我并不愿意与他那些妃嫔妻妾去争宠,摇头道:“不知哥哥可否告知殿下我身为唐门圣女之命运?”他似是早已考虑过此事,从容说道:“唐茹的确对我说过,我也应许过他不会随意亲近你,但未来之事变数颇多,并无绝对。你对我之情意我早已深知,怎会辜负你?我迟早会明媒正娶你的。”他以为我是担忧唐茹不肯答应将我嫁给他,却不知道一个未来时代的女子的顾虑,我对他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口舌。
苏州城门已近,早有两名随从先我们入城打点安排,此时在城门相候,说道:“燕王殿下已至,邀请殿下前往明月山庄。”晋王笑道:“他居然先我而至,如此看来我不得不去他那里走走了。”
明月山庄在苏州城外一里之地,我们不久即至,此处风景优美,定是燕王所置别苑。只见明月山庄依山而建,旁临大湖,湖形如弯弯明月,楼阁皆小巧精致。我脱口赞道:“好别致的山庄,若能长居此地,定可修身养性,与世无争。”晋王却笑道:“你可知此地本是四弟金屋藏娇之所?只因湖衣本是苏州人氏,无法忍受燕北恶劣气候,四弟为她而建此别苑,本是爱惜美人之意,时常前来此处小住。”我第一次听到“湖衣”这个名字,脑中早已生出无穷想像,不知是何等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如此清雅之名,能够得到燕王如此宠爱,连晋王也赞她美丽,于是戏言道:“连殿下都如此念念不忘湖衣,足见她之美丽,不知殿下心中可曾羡慕过燕王殿下有此红颜知己?”晋王将我抱下马来,说道:“昔日我的确是羡慕四弟,不过如今恐是情形相反,该四弟羡慕我才是。”我知道他话中之意是暗指我在他身边,但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像燕王和湖衣那样,当下红晕双颊,不再多话。
我们进入山庄之内,只见一人率众而出,头戴银冠,身着月白锦衣,所罩纱袍薄而透明,浅淡的紫眸中投射出灼人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他身旁的众侍卫皆是齐整少年,此时却被他那月华般的皎洁之姿所遮盖,只成为了暗淡的点点繁星。燕王的风度气质的确是上乘,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不亲切。我对他始终存着几分防范之心,唐茹同样叮嘱过我要小心此人。燕王出来迎接我们,说道:“小弟恭迎三哥移驾来此。”他看见晋王身边的我时,眼光略有停顿,似是有些意外,但转瞬即逝。晋王并不谦让,直往正厅而去,定是与燕王有事相商。燕王身边一名丫环走近我和香云、铃儿说道:“几位姐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奴婢前往居所歇息。”我们随她而行,铃儿似乎与那丫环并不陌生,笑道:“眉儿姐姐越来越美丽了,这里山清水秀,娘娘待你们又好,不知是姐姐几世修来的福气。”那眉儿说道:“你这丫头自己舍不下别人,反在这里装模作样,这事却也容易,我跟你换过便是,只恐你又要担心你家公子了。”铃儿被她言中心事,眼睛四处看了一回,岔开话题说道:“为何不见娘娘出来?”眉儿叹口气道:“娘娘这几日又犯了旧疾,殿下嘱咐她安心静养,不必理会别的事情。”却忽然住口不言,停下脚步。铃儿本是跟在她身侧,顺她目光望去,惊讶道:“那不是娘娘么?”
明月山庄(2)
我们所行走之回廊蜿蜒曲折,凌驾于湖面之上,只见远处太湖石边,绰然站立一名女子。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见到她那一瞬间的感觉,那已不是美丽二字可以形容。她身着藕荷色短衣和长裙,双手轻扶湖边曲栏,软绢所制襟带绕过她的背后飘垂委地,她静静立于湖光山色之间,仿佛已与湖水融为一体,湖水只不过是她的陪衬而已。她的发髻也很特别,梳理成双环,两缕垂在胸前,却没有任何发饰。明代女子以“简、洁、精、雅”为美,她居然能集这四字于一身,已经达到美之极致。湖衣,果然人如其名,燕王实在是有眼光。由于铃儿的讶异之声,我看到湖衣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我。
她那美丽的剪水双瞳柔柔看向我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三月里的和风细雨所笼罩,她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沉溺和眷恋。她是绝代的佳人,我一辈子都无法练就如此风仪,唐蕊的性格和我有相似之处,她恐怕也不能达到湖衣的境界。如果仅是从容貌而言,能胜似唐蕊的女子世上不会有太多。即使穿着最简单的白纱衣,唐蕊的天然绝色依然显露无遗,湖衣一定会惊诧于唐蕊的美貌。湖衣走到我面前时,我还在看着她的眼睛。她开口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今日与晋王同来的朋友么?”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苏州韵味,吴侬软语非常好听。
我回过神来,想起来该拜见她,匆忙行礼,她伸手扶住我说道:“不必客气。”我这才答道:“我叫唐蕊,哥哥将我临时托付给晋王殿下照顾,并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湖衣眼眸中掠过一丝喜悦,说道:“那你可愿意做我的朋友么?”她的态度如此诚恳,眼神如此温柔,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不过半日之间,我和湖衣已无话不谈,从喜欢的颜色谈到喜欢的诗词,从名山大川谈到精致美食,我惊奇的发现湖衣居然和我一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并不是木头美人。虽然我们相隔将近七百年,但意趣十分相投,等到眉儿奉晋王之命前来寻找我时,我和湖衣居然已经成了好朋友。她问我道:“你多大了?”我心道林希当然是比你大,但是唐蕊还小,只得说道:“我今年十六岁。”
她说道:“看来我痴长你三岁有余,但见识却不及你,你可愿意与我结拜为姐妹么?”刚才与湖衣的谈话中我已经知道湖衣是苏州王氏之女。史载明成祖朱棣的王贵妃正是苏州人氏,如我所料不错,湖衣便是王贵妃无疑,她后来之地位仅次于皇后,且获朱棣数年盛宠不衰。我说道:“妹妹仰慕姐姐风华,蒙姐姐不弃,岂有不愿之理?”她甚是高兴,拉我至供奉的佛像之前焚香拜倒,共同盟誓。
眉儿、铃儿、香云见我们如此和睦,也十分欢喜,眉儿忙道:“二位殿下已设宴等候多时,请姑娘快些去。”湖衣微笑道:“我见了你,病也好了许多,我们一起去吧。”
明月山庄的宴客厅坐落于一池荡着涟漪的湖水前,早春玉兰花开,那种香满山庄的清幽*,绝非王宫中跳荡的明黄色与雕梁画栋所能比拟。晋王与燕王坐于黄杨梨木的大圆桌之前,同时坐于下首的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此刻正拈须微笑,晋王与他似乎言谈颇为投机。燕王看着湖衣,并不说话,目光中却流露出关怀体贴之意,湖衣携着我走近他们二人,对晋王温柔说道:“湖衣见过晋王殿下。”晋王点头笑道:“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才是明月山庄主人,我们来此恐是扰你清静了。”他淡蓝色的衣袖轻扬,我只觉手被他握住,只好坐在他身旁,燕王座位正在离我不远的左侧。湖衣嫣然一笑,说道:“殿下来此本是我的荣幸,只恐明月山庄不及太原府,多有简慢殿下。”
来到明代以后,唯一感觉不好的就是明代落后的生活方式,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已经渐渐习惯,我最喜欢的还是毫无污染的生活环境和形形色色的美食。各种菜色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桌来,我亲眼见识了明代皇子王孙吃饭的气派,明月山庄虽然不是燕王宫,但是以燕王对湖衣的宠爱程度,湖衣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与燕王妃相差太远。桌上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琳琅满目,一个个做成花朵状的小烧饼,两面烤成黄白分明,外脆里嫩,菱角糕是将水中自然生长,夏日浮于水面的新鲜菱角碾粉制成的糕,细软清香,还有小窝头和豌豆黄。凉菜中有碧绿的荆芥、雪白的绿豆粉丝、白里透红的卤羊肉和白里透黄的牛鞭冻,这四种小菜拼在一起,不仅味道独特,而且色泽清雅,清凉中自有一种暗香。其余如芥蓝羊肝肚、牡丹燕菜、松鼠鱼、荷花莲蓬鸡、清炖鸭舌鸭掌、樱桃肉等,还有西瓜盅,里面是鸡丁、火腿丁、莲子、龙眼、胡桃、松子、杏仁,道道皆是精美无比。这些菜式并非山珍海味,但颇费功夫,足见明月山庄中膳房主事之用心。晋王唯恐我拘谨,不停地夹菜给我,时时关注我神情,我回望他时,两人目光偶尔相遇,我忙低下头去,燕王和湖衣见此情景,装作不见。
明月山庄(3)
席间听他们谈话,我已知那老者便是燕王手下第一相士袁珙,善观面相而知人过去未来,吉凶祸福。酒过三巡,袁珙无意中与我迎面相望,竟略有惊讶之色。晋王发觉袁珙在看我,笑道:“袁先生本是奇人,相面从无不中,今日有此机会,正好请先生相下本王身边这位姑娘。”湖衣视我微笑道:“袁先生所言无不中者,昔日对我之命运预测,如今可不是都应验了么?我亦想知道妹妹前途如何。”袁珙本是苏州人氏,或许是曾经预测过湖衣会贵为王妃。我在与湖衣谈话之时,知道了她与燕王相识相知的那段故事,那是一个浪漫而美丽的故事。“紫陌绝纤埃,油幢千骑来。
珠履飒轻尘,琴书列上宾。晓桂香浥露,新鸿晴满川。夜潭有仙舸,与月当水中。”燕王所书的这首诗正是他与湖衣的爱情写实。
三年前湖衣还是一个垂髫少女,偶遇燕王,燕王对她一见倾心,在苏州寻访多时,方知她是苏州按察司副使之女,亲自前往王家求娶湖衣,并为她建造明月山庄,湖衣嫁给燕王成为他的侧妃,朱元璋赐予她“贵人”之位。
我只觉好玩,不知历史上号称“麻衣神相”的袁珙会如何预测我的命运?袁珙见晋王有言,凝视我片刻,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睛时居然摇头叹道:“老臣向二位殿下请罪,实在无法预知这位姑娘过去未来之事。”座中诸人似乎都深觉意外,以袁珙之能,居然看不出任何结果,实在是奇怪。难道是我穿越时空来此,让他看不出我的来历?晋王端正神色说道:“本王不解,请袁先生详细道来是何缘故?”袁珙说道:“既然殿下欲知详情,老臣只得直言相告,只是请这位姑娘勿怪老臣出言冒犯。”我忙道:“袁先生但说无妨,我怎会责怪先生。”袁珙方才徐徐说道:“姑娘神情面貌,不似该在此时此地之人。
至于姑娘之过去未来,老臣只见到楼高千丈,鳞次栉比,地面皆系凝固土石,庞大铁箱下置飞轮,姑娘正在那铁箱之内,种种幻象呈现,老臣实在难悟其中玄机。”我几乎欣喜若狂,高楼、宽阔的马路和飞驰的汽车,袁珙所言正是我穿越前日常生活中和顾翌凡在一起时的景象!既然他说到未来也是如此,那么我以后还有可能回到现代!现在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顾翌凡是否还有可能和我在一起,他既然见到我在汽车里,或许可以看到顾翌凡的影子。我不再顾及其他,脱口便问:“那先生可曾看到我身旁有晋王殿下?”此言出口,湖衣眸光流转,视我微笑。
我顿时面红过耳,发觉此问十分不妥,如此询问我的过去未来是否与晋王相关,实在是过于大胆,等于是在当众宣告我对晋王之情意。燕王终于忍不住笑道:“三哥真是好福气。”他多半时候神情严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感觉犹如春风摧破寒冰,江河解冻。我开始隐隐约约觉得,或许他并没有那么残暴可怕,只是历史记载有误而已。晋王见燕王与湖衣皆有玩笑之意,怕我难堪,说道:“本王也想知道蕊蕊所问之事。”袁珙面露难色道:“老臣所见幻象中姑娘面目尚且模糊,更何况是身旁之人。”他就此打住不肯再说下去,众人见他为难,知道天机玄妙,也不再追问。我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再找袁珙问个明白,今日他吞吞吐吐,分明是在晋王燕王面前不便说出。这顿饭吃得大有收获。
湖面六角小亭造型精巧,我与湖衣在小亭内悠然品尝香茗。
香云手执钓竿,眉儿撒饵相诱湖中大群金红鲤鱼前来争食,费尽心思半日才钓起一条,又将它放归湖中。今日不见铃儿在此,少了她娇声笑语,似是冷清了许多,我问湖衣道:“姐姐可知铃儿去了哪里?”湖衣玉手轻执起茶壶,替我又斟上一杯二道茶,笑道:“铃儿是你们晋王的丫环,妹妹该问他才是,怎么好问起我来?”我知道她有意戏言,说道:“晋王和我没什么……我只是暂时跟着他,日后哥哥来接我时,我仍旧要回蜀中去的。”湖衣说道:“难道是晋王他不愿娶你么?还是你自己不愿意做他的侧室?”我略有踌躇,不知如何对湖衣说出我的心事,并非我有意隐瞒真相,只是我的经历太让人难以置信,只说道:“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妃子了。”湖衣似有所感,说道:“你若真心喜欢他,无论他除你之外有多少红粉知己,你都不要去在乎,只要他心里有你就够了。王爷不来明月山庄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身边还有谁,我从来不问他,也不去想,心里反而觉得安静。”燕王地位尊贵,人品出众,身边美女应该不计其数,湖衣的确是很特别的一个,我惊诧的不仅是她的美丽,还有她的冷静和从容。我试探问道:“姐姐莫非觉得燕王殿下还有别的心爱之人吗?”她淡淡微笑道:“若是没有,他就不是他了。”
明月山庄(4)
晋王与燕王先后离开明月山庄已有三日之久,张玉和铃儿也不见踪影,但晋王所带随从中大部分还留在明月山庄中。他们本是为追查皇宫盗宝之事而来苏州,行踪诡秘情有可原。我与湖衣相处愈加亲密,湖衣的琴声悠扬悦耳,我随口所唱之曲,她听过一遍之后即可将曲调记下,化为琴谱。她并不知道我是从何处听来那些流行的经典歌曲,但是对音乐的欣赏古今皆同,她已翻了不少的歌出来。夕阳西下之时,湖面碎玉流银,波光粼粼,水天一色,轻风伴着玉兰花的清香吹过,我与湖衣泛舟湖上。湖衣将琴弦理顺,款款笑道:“此情此景,妹妹可有新曲歌唱么?”我为了让湖衣容易接受,所唱的基本都是些宋词改成的歌,如王菲的《但愿人长久》之类,若是把周杰伦的《双截棍》拿出来唱给湖衣听,那场面一定很滑稽。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好听的歌,随口唱了一首小齐的歌,湖衣居然觉得很好听,她将曲调翻好之后,说道:“妹妹你再唱一遍,我们再来试试词曲可能配得上。”湖衣举袖轻抚琴弦,我曼声而歌,悠扬乐曲之声在湖面回旋:“翩翩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双肩扛起数不尽的忧;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江山仍在,人难依旧,滚滚黄沙掩去多少少年头;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滔滔江河汹涌淘尽男儿梦……”
一曲停歇,只听有人说道:“好词好曲!我若回来迟些,恐无缘听此绝妙天籁之音。”我与湖衣同时望去,只见燕王一身白衣玉立于湖岸边,淡紫的双眸正看向我们。我举目四顾湖畔,却不见晋王身影,原来他们并非一起回来。燕王凌空一跃至小舟之上,轻轻点落,小舟居然并未见丝毫晃动,其轻功身法应属上乘。湖衣站起身来,曲身行礼,燕王走近她身边相扶,却对我说道:“三哥尚有要事在身,办理妥当便会回来,你不必担心。”其实我并没问他晋王的行踪,却被他看穿我心事,不觉面上发红,湖衣见已至晚膳之时,便命人将小舟划向岸边。
春日的夜晚,明月山庄内一片寂静。
我毫无睡意,也不去打扰香云,自己沿湖面曲栏缓缓行走,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湖心亭,只见一轮新月如钩,挂于天际,倒影于湖中,想起了爸爸妈妈,不知道我离开之后,他们在另一个时空里该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如果人的灵魂不灭,此时顾翌凡又在哪个时空里?是否还记得我、思念我?我心中惆怅,对着湖面喃喃自语道:“翌凡,你会忘记我吗?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忽然,湖面上闪现一道暗影,身后似乎有人离我越来越近,来不及想太多,如同我那天钉住蝴蝶一样,此时我脑中涌现唐蕊的记忆,转身之际数枚银针已发出,瞬间袭向来人。只听“叮叮”数声轻响,银针似是撞击在玉器之上。月光暗淡,湖心亭内灯火被风吹灭,我看不清来人是谁,见所发出银针失手,借“飞叶摘花”
身法跃起,与其缠斗数招,他似乎不欲与我相斗,隐约有容让之意。引我至明亮之处,借着湖畔远远的灯光,我看见了一身淡紫常服的燕王,刚才正是他手中玉箫打落了银针。燕王站在离我约三尺远之处,说道:“你为何出手如此重?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你们不可时刻招摇,凡事多加隐忍才是。”
我见他训诫我,心想你三更半夜不在湖衣那里休息,不声不响站在别人身后,别人若不防范袭击你才怪,说道:“殿下教训得是,只是我不料殿下会在此时出现,以为是明月山庄外居心叵测之人,故而出手重了。”我言中略带讥讽,他走近我一步,人已迫近我面前,出手迅疾如闪电,一手扶住我肩膀,一手托起我脸颊下阂,淡紫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幽幽难测,说道:“谁是居心叵测之人?
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燕王几乎将我抱在怀中,我与晋王的关系人尽皆知,他竟然毫不避忌,并无放开我之意。我从未如此受人强势辖制,深悔自己刚才不该跟他赌那一时之气,心中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强自忍耐不让它落下来。他见我泫然欲泣,才放开手说道:“我路过这里,见湖心有人,过来看看,谁知你不问缘由遽然出手袭击我,反倒责问起我来!”好汉不可吃眼前亏,我只得说:“我不知是殿下,适才冒犯了。”心中却想无论如何这事我定要告诉晋王,让他知道他的亲弟弟趁他外出未归之时,如此欺侮我。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毫不在乎说道:“你若要将此事告知三哥,我并不反对。”我登时为之气结,恨恨说道:“殿下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晋王殿下知道,还会让湖衣姐姐知道。”这话倒让他有了一丝触动,看来湖衣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他面上显现些许温柔之色说道:“她不会介意的。今日你唱的歌儿真的很好听,我已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听别人唱歌了,词曲是你自己所作的吗?”我将头侧过,说:“那歌我已经忘了。”他并不勉强,幽幽说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在这里站久了,只恐真要招来明月山庄外居心叵测之人。”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明月山庄(5)
我撅嘴回到房间中,香云见我神情有异问道:“小姐去了哪里?
可是有人欺负您了?”
我见她相问,心中本是气愤,将湖畔遇燕王之事对她尽数说出,问她道:“你看我该如何是好?若是告诉晋王,不知他会不会生气?若是不说,我心里又觉得委屈。”香云说道:“只恐小姐说与不说,结局都是一样。燕王既然不怕你说出来,恐是早有打算。”
次日,晋王回了明月山庄,神情焦虑并不开心,看到我时却显现无限温柔之色,抱住我说道:“这几日来你可想我么?”我含羞轻轻挣扎道:“前日我一时无意当众那样说话,已经十分难堪,殿下私下里还要笑我么?”他视我神情无比真挚,眼中尽是缠绵之意,说道:“我对你也是一样牵念于心,我们本是两情相悦,谁会笑话我们?只是我此时还有些事情未了,暂时不能纳你为妃,你等我些时日。”我不置可否,默默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他问我道:“蕊蕊,若是我有为难之事,你可会像你哥哥一样帮助我么?”我点头道:“殿下应知唐门规矩,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不滥杀无辜,我都可以试一试。”他英俊的面容展现一丝微笑,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眼下正有一件疑难之事。父皇有件心爱宝物被人盗取,我奉命追查此事,已排除数种可能,如今据可靠消息,那盗宝之人与宝物皆在苏州城外灵岩山中,张玉与铃儿等属下之人皆无法探其消息,我贸然前去,却是无功而返。”
我明白他是想借我之力前去一探究竟,我本是一名少女,一定不会让盗宝之人想到与朝廷有所关联,况且晋王知道我来自唐门,若是乘无意之中下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那盗贼擒拿下。此行定有风险,不过我并不害怕。我不忍心见晋王如此为难,希望能帮助他做些事情,说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将那盗贼情形打探明白。”他在我额头亲吻一下道:“你定要万分小心,能成功最好,若是不能,保重自己即刻回来。”
我回至房间中,将晋王之言向香云略作交代,不料香云断然说道:“此行实在凶险,小姐决不能去。那盗贼定会料及朝廷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宁清风及其他嫌疑之人无故失踪,早已打草惊蛇。若是布下迷局,小姐岂非自投罗网?”我说道:“晋王他正在为难,无计可施,我怎能眼见他有难处却不帮他?”香云摇头道:“晋王对小姐关心呵护备至,奴婢的确看在眼里。但是奴婢相信若是真心喜欢小姐之人,决不会轻易让小姐去冒险。”
我虽知她是为我着想,却无法对她详细解释我对晋王之感情,只能安慰她道:“你不要担心,等闲之人不会伤害到我的。”香云见我执意要前去,说道:“好,那就请小姐带奴婢一同前去。”
我想到她谨慎细致,多一人照应也好,且正好扮作姐妹二人,已决定带上她。
燕王在北平数年精通骑射之术,明月山庄中所养良驹不少,我与香云到了马厩各自挑选了一匹小马,换上民间女子常穿的那种靛蓝织染的布衣,悄悄离开明月山庄。我在W城的“东方马城”学过几天骑术,对骑马并不畏惧,那小马也很温驯听话,驾驭它绰绰有余。灵岩山距苏州城约三十里,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我们下马之后,我拍拍它的脑袋说:“现在用不着你了,你们先回去吧。”小红马仰头浅嘶了一声,像是在与同伴打招呼,一齐掉头飞蹄而去。我与香云沿山中小石级而上,只见山石颜色深紫,峭壁如城,怪石嶙峋,不愧为美人遗迹。春秋时越王勾践向吴王夫差献上越中美女西施,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行宫,铜钩玉槛,奢侈无比,名为“馆娃宫”。越王勾践从水路攻进吴国后,把富丽堂皇的馆娃宫付之一炬,烧成断壁残垣。秀绝冠江南的灵岩山上美人渺无踪迹,仅有一所古刹,正是昔日馆娃宫所在。据晋王所言灵岩山中除山顶古刹外,并无可容身之所。所有前来之人却都误入迷阵,根本无法到达山顶,那盗贼一定是藏身在古刹之中,朝廷又不便派出大批兵马围剿。我与香云早已商议好,扮作上山烧香礼佛的民家姐妹,遇到迷阵之时,无论如何两人都不能互相离散。两人挽手而行,只见道旁白色的野山茶花盛开,山泉淙淙流淌,随手摘下一朵野山茶花,对她说道:“你看这里风景比蜀中如何?”香云微笑道:“风景是好,看来小姐是乐不思蜀了。”此行虽然有些危险却不可怕,大不了就是空手而回,我心情并不压抑,笑道:“三山五岳,天涯海角,普天之下美景众多,我们能领略到的不过其中寥寥而已。若是有机会,我倒愿意四处走走,浪迹天涯,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才好呢!”香云的大眼闪烁了一下,说道:“小姐若是要做女侠客,可千万要带着奴婢去,不知小姐何时才能如愿。”我穿越过来之后香云是与我相处最亲密的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陪我涉险,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爽快答应道:“好,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上你,不过你到时可不要舍不得情郎,不肯跟我去。”她粉红的面颊更红,羞涩之态楚楚动人,说道:“小姐分明是在取笑奴婢,奴婢哪里有什么情郎?”我道:“若是心中无人,你对男子那一番见解从何而来?连张玉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二流人物,却不知你对一流人物如何注解的?”她并不犹豫,昂然道:“文采*,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若能如此,方是一流人物。”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明月山庄(6)
我惊奇道:“天啊,世间还有这等人物?你这品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她微笑道:“若是不高,怎能算是一流人物?”
她突然低声惊道:“小姐,我们好像已入迷阵了,那野山茶丛又出现了!”我经她提醒,发觉身边野山茶丛中枝上折痕犹在,刚才我们的确曾经从此处经过。危机已现,我唯恐行藏被人监视跟踪,告诉香云时刻小心,同时不敢再说话。古代的奇门遁甲其实并不神秘,早已被后人破解,这些所谓迷阵就是障眼法,引我们进入看似有路的地方,才会绕来绕去,那些不通之路才是真正的通道。法门一被看穿,实在毫无机密可言,我们并没费多少时间,走过数道迷障,只见灵岩古刹的一角飞檐已在不远之处,隐隐传来木鱼敲击之声。正要走近古刹,面前出现一名魁梧伟岸的英武蒙面男子,站在我和香云面前说道:“你们是何方人氏?来这里干什么?”香云神色镇定说道:“我们姐妹是木渎镇中王铁匠的女儿,因爹爹患病不起,今日前来寺中进香,为爹爹祈福。”他沉声说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今日寺中不见外客,请回去吧。”我说道:“阁下看来并非寺中僧人,怎会得知他们不见外客呢?
阻拦善男信女,阁下不怕菩萨责怪么?”
我与香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所制住,他冷笑道:“我本想放过你们,既然你们执迷不悟,我只有得罪了!”
我们被关在一间禅房之中约有一日之久。
夜幕降临时,我们隐约听见禅房外喧闹无比,似是有数人缠斗之声,没过多久,禅房门被打开,门口站立之人居然是燕王。我实在想不到是他。燕王看到我和香云,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我命人先行回去通知三哥了。”我听他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心中十分高兴,拉着香云的手对他说道:“多谢殿下相救我们。”他与我们一起回到古刹院落中,我见几具尸首横躺于地下,地面血迹斑斑,阴森可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多死于非命之人,吓得连忙紧紧抓住香云的手。燕王似乎很意外,说道:“蜀中唐门的小姐居然也会害怕死人。”我正要辩解,看向他时见他所站那边实在可怕,忙又回过头不敢再看。只听香云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堡主对小姐呵护备至,从不让小姐见血,并非唐门之人胆小。我等为奴婢者尚且不怕,小姐若是习惯了,又怎会害怕?”她这番话是为了维护唐门而说出,燕王看我一眼,说道:“能如此作为,唐堡主的确是思虑周全。”
一名随从捧过一个金匣送至燕王面前,说道:“请殿下检视。”
我知道此匣中就是失窃之宝物,忍住恐惧之心往燕王那边看去,只见匣中是一只红玉雕就的蟾蜍,活灵活现,却看不出有何奇异之处。燕王见我好奇,说道:“红玉蟾蜍乃是父皇昔日为吴王时江湖异士所赠,言道得此蟾蜍者必得天下,父皇视为至宝。”原来这个红玉蟾蜍对于皇帝朱元璋来说不啻是传国玉玺和镇国之宝,难怪他如此紧张,诏命晋王亲自追查。另一随从又捧过一个漆黑的木匣来,燕王转向我说道:“你还是站远些好,此物就不必看了。”我早已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香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盗贼首级。”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赶紧拉着香云躲开。燕王只是略看了一眼,就带着我们下灵岩山而去,仅有部分随从留下收拾残局。
山下几匹马毛色绛红,目光炯炯有神,蹄铁系精钢所铸,显得高大威武,一望便知是骏马神驹。我担心它们不像小红马那样温驯听话,以我那三脚猫的架势恐怕难以驾驭它们,心里不免有些胆怯。燕王见香云已经认蹬上马,我却还在迟疑不决,问道:“你不会骑马么?”我被他此问一激,说道:“谁说我不会?”立刻走向一匹马跟前踩上脚蹬,暗自祈祷它不要摔我下来,那匹马非常合作,我轻抖缰绳,它撒开四蹄飞奔起来,燕王随后上了另一匹马,跟在我身后。大约行了十几里地,我见那匹马行驶平稳,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可怕,心中稍有懈怠,手上缰绳也放松了些。
明月山庄(7)
苏州官道上车马来往极多,此时暗夜灯火又暗昧不明,对面一乘马车飞驰而过时,我所骑的那匹马似乎受了点惊吓,扬蹄急速飞驰,我缰绳并未抓牢,顿时被它甩了下来。情急中想不起唐门的轻功身法口诀,心中暗叫不妙。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坦然承认自己的骑术半生不熟,这下不但摔得伤筋动骨不说,还要让燕王看笑话。突然只觉自己的身体被稳稳托起,落于马背之上,定下神看时,人却在燕王怀中,是他出手救起了我,此时他面上露出淡淡笑容,平时的端庄严肃全然不见。我觉得此时的他不再令人畏惧逃避,噘嘴说道:“殿下觉得很好笑么?”他摇头道:“我并不是觉得这事情好笑,只是你坠马的时候似乎很安然坠下,并无惊惧之色,实在难得。”我说道:“惊惧与否,可能改变我被摔下之事实么?若是于事无补,又何必浪费感情。如果命运不能改变,莫若就去接受它,实在无法接受之时,再作打算。”他听到我这几句话,眼眸中闪现一抹奇异的神色,微笑道:“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等到无法接受之时,恐怕为时已晚,良机已经错过。”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扬鞭纵马,马长嘶一声,如惊鸿般跃起,疾驰如闪电,道路两旁萧瑟的树影急速往后退去,他低头说道:“你若是怕,不妨抱着我。”我出于无奈忙伸手抓住他衣袖,身体紧靠在他胸前,他却并不减速,直到明月山庄已在眼前,才慢慢停下,抱着我自马上跃下。
爱意初萌(1)
明月山庄大门处站立一人,身着淡蓝锦衣如同玉树临风,正是晋王,燕王抱我下马这一幕已经落入他眼中。我跟随在燕王身后往明月山庄大门走去,晋王的目光扫视过我们二人,却朗声对燕王说道:“四弟今日之事办得干净利落,父皇定会重重嘉奖于你。”
燕王回头看我一眼,说道:“宝物与人皆安然带回完璧归赵,三哥可以放心了。”晋王见他提及我,笑道:“多谢四弟,若非你出手,此事进展恐怕不会如此顺利。”他们二人并肩进了明月山庄,燕王坐在大厅左侧的梨木雕花椅中,端起茶碗正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微微皱眉。旁边一名丫环忙走过,小心翼翼说道:“奴婢这就去换。”她去换那茶碗之时,越发小心谨慎,却不料越是紧张越是出错,手一抖,茶水便溅了一大半出来,洒落在燕王的白色锦袍上,早洇湿了一大片。她惶恐不已,急忙跪地说道:“奴婢失手,实在该死,请殿下责罚。”欲拿手绢去拂拭那茶水之痕迹,却又不敢造次。犹豫之间,燕王已经站起身来说道:“三哥请在此稍候,我去换件衣服再过来。”并不理睬她,径自出大厅而去。
那丫环跪在大厅中,不敢抬头,也不敢有任何动作或表情,她对燕王如此畏惧,看来燕王平时对待她们并不是特别宽容,晋王似乎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仍在检视打量那宝匣中的红玉蟾蜍。在这些皇子们眼中奴仆就应该尽职尽责服侍伺候他们,若有过错就该接受惩罚,但是我实在不忍见他们这样,忙站起去追燕王,紧走几步喊住他道:“殿下请留步。”燕王听见我呼唤之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双眸看向我。我看着他说道:“殿下可以让那犯错的婢女起来么?她本是无意,春日夜间寒冷,殿下就饶过她一次吧。”燕王面无表情道:“治国齐家皆有一定之规,我惩罚她正是要她们知道身为奴婢所应尽的本分,警戒她们下次不可再犯,否则日后随意散漫成性,都不知道该如何服侍主子了。”我见他话语虽严厉却并没有怒意,忙又说道:“殿下警戒她们是不错,但是法度之外加以体谅宽容,恩威并济,岂不更让她们对殿下尊敬折服?”他淡淡说道:“你既然如此说,让她起来便是。”人已飘然远去。我十分高兴,回到厅中将那丫环叫起,她感激不已叩首谢我,又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残茶收拾干净,出厅而去。
大厅中一时并没有别人,晋王刚才看我的眼神平平淡淡一扫而过,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燕王身上,此时才走近我,拉住我的手说道:“蕊蕊你可曾受了惊吓?我实在不该让你前去的,都是我不好。”
我一看到他那英俊和蔼的面容和温柔的语气,原本有的一点点委屈都消逝不见,说道:“我没事,多谢殿下关怀。”他低声说道:“我还有话问你。你此行可曾遇到过不可思议的事么?你速将详细情形告知我。”我毫无隐瞒将所经历之事都告诉他,他听说那些盗贼居然全部伏诛,燕王不曾留下一名活口之时,面上居然现出微笑,说道:“看来此事大有文章可做,四弟的手段确实高明。”这句话让我有些惊异。
皇帝委托晋王追查宝物下落,寻到宝物的却是燕王,他突如其来插手这件事情,而且解决得十分顺利,晋王心里一定会不舒服。
我暗中奉晋王之命前去灵岩山打探盗贼踪迹,如今不但是无功而返,还失手被困于古刹中被燕王救回,实在是大大有损晋王的面子。晋王和燕王的和睦,或许只是表象而已。太子重病将死,基本上已经无药可救,是他们都知道的事实。
那么,其余的几位皇子王孙,谁会是将来的太子?
没有皇子不想当皇帝的。众多皇子王孙都或多或少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获得赏识,兄弟之间的猜忌和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谁能得到父亲的垂青,谁就离皇位更近了一步。
太子一死,如果按照嫡长制,承袭太子之位的应该是他的长子。
但是太子的长子已经逝去好几年了,只剩下次子朱允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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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初萌(2)
秦王是皇帝的次子,而且他的母亲是马皇后,他和朱允炆具有同等地位的竞争资格,所以太子死去后,秦王也是很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人选。晋王的母亲是朱元璋年轻时候最宠爱的陈妃,因为陈妃去世得早,皇帝对晋王爱护有加,相比诸位皇子,可以说是独得天宠。晋王与燕王同岁,但他被封为藩王的时间却比燕王早得多,且太原本是富庶之地,资源丰富,民风淳朴,算得上是好去处。而且晋王的才能远胜于秦王,皇帝若是立他为太子,也并不为奇。燕王与五皇子周王是同母所生,历史上对燕王的生母是谁始终莫衷一是,一直没有确定的结论,但是可以肯定朱元璋对这位妃子并没有喜欢太久。但是明代典籍曾经记载这样一段事情:朱元璋问臣下诸位皇子中谁最像自己,众臣皆不敢轻易作答,朱元璋最后说道:“无如燕王。”这句话也早在朝中上下传遍了。
既然皇帝明显感觉到燕王的胆识谋略与自己很相似,如果他为了大明江山的未来考虑,加上燕王多年来镇守漠北立下的赫赫军功,选择燕王作为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用概率来计算一下,秦王成为新太子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十,朱允炆和他一样,也是百分之三十,他们两个的可能性相对来说比较大一点。晋王和燕王,各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周王出身和燕王相同,才能不如燕王,除非燕王死掉,否则他一分机会也没有。其他诸位皇子,论年纪、见识、能力、功劳都不如四大亲王,基本可以排除成为太子的可能性。
燕王返回大厅时,晋王对我说道:“我和四弟有些事情需要详谈,蕊蕊你先回去吧。”他仍然穿着一袭白衣,腰系金带,外披一件白底淡紫蟒纹的无扣开襟服,他似乎比较钟爱这两种颜色,身材比例十分完美的燕王,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潇洒中透着霸气,儒雅中蕴藏英武。如果仔细观察,其实晋王和燕王兄弟俩的面容有相似之处,燕王从某些角度看,隐隐约约也有点顾翌凡的影子。
由于历史学家对燕王的评价毁誉参半,我对他始终怀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到明月山庄以来,我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惧,在湖心亭他出手辖制我时,我确实有些讨厌他,但是他救我坠马,又放过了泼湿他衣服的丫环,我对他的印象又渐渐好了一些。我离开大厅,突然想去看看湖衣,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是燕王此刻并不在她那里,我也不需要避忌。若是偷偷出现在她房间里,她发现我一定要吓得花容失色。我暗想着湖衣害怕却仍然温柔的矜持样子,就觉得非常好玩,“飞叶摘花”的身法我时有练习,不过还不太熟练,正好借此机会尝试一下。
湖衣所居之处是湖边的一所小楼,依稀只见宫灯掩映,楼窗上美人身影摇曳。我纵身一跃,刚好攀缘到楼窗的廊檐,我往里面张望,只见湖衣正在灯下绣着东西,似乎是个紫色的香囊,一定是给燕王做的,她身边丫环正是眉儿。只听眉儿噘嘴说道:“这下好了,那贼人给殿下捉到了,他们也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呢,等来等去,一年也不见殿下来几回。奴婢听说王妃很贤德的,定然不会容不下咱们,娘娘还是求殿下把咱们带回北平去吧。”湖衣并不看她,凝视手中活计,又低头再缝几针,漫不经心说道:“我觉得这里很好,在北平虽然能时常见到他,但是他挂念的人多,我生性不喜欢与人相争,莫若就在这里,他虽来得少,却是专为我一人而来,不胜似在北平么?”眉儿拿过装满丝线的绣箩,替湖衣择出一根根紫色丝线,又说道:“娘娘这些话奴婢不懂,不过殿下对娘娘确实是好,有他护着,即使在北平,不也是一样么?奴婢就不明白殿下他怎么忍心把娘娘一个人孤零零放在这里。”湖衣轻轻道:“你不明白就不要想,安静过日子就好,这世间能明白此理的人本来就不太多。”我听到此处,忍不住从楼窗中跃下说道:“姐姐这个道理,我倒是明白几分。”
湖衣与眉儿见有人夜闯小楼,果然大吃一惊,如我所料,受了惊吓的湖衣仍然是保持美女风范,柔柔说道:“原来是妹妹。”我笑道:“姐姐可害怕是庄外歹徒么?”眉儿早掩嘴笑道:“若是庄外歹徒,此刻十条命也足够他们葬送了。明月山庄周围早有严兵把守,布置重重机关,庄外之人如何进得来?”我听眉儿说道庄外之人不可能进得来,想起那晚我在湖心遇见燕王时,他说恐是外人前来一探究竟,似乎有些不对,他自己精心布置一切,早该知道那湖心之人不可能是来自明月山庄外,却故意靠近试探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意图。湖衣说道:“妹妹刚才之言似乎是能理解我之心境,可能告诉我么?”我说:“相濡以沫固然是幸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到浓时情转薄,平淡如水却能持久。不知我可说中了一二?”湖衣握住我手微叹道:“看来妹妹果然是我知己,只是转眼又要离别了。”我见她伤心,故意找些新鲜有趣的话题跟她聊天,直到微有倦意打了个呵欠,看房间中沙漏时刻,不觉已是三更将近了。我正欲离去,湖衣道:“你就在我这里跟我一起睡好么?”她本是一番好意,见我困倦怕我返回劳累折腾。
爱意初萌(3)
我忙道:“不妥,燕王殿下若是回来……”
湖衣微笑道:“他自己有居所,我一向睡得早,若是过了亥时他便不会再来。今晚都这般时候了,他定是早已回了那边去。你尽管安心在此歇息就是。”我听她说燕王不会来,登时放心,而且确实困了,就在湖衣卧榻上躺下,眉儿帮我整理好头发换好衣裳,我与湖衣同榻而眠。湖衣的房间香气袭人,我不久就渐渐睡着。
我似乎在做梦,感觉有种男子气息围绕着我,似乎在校园里人来人往处,顾翌凡正欲亲吻我,我跳起躲开闪避,却被他牢牢抱在怀中动弹不得,我急得大叫:“翌凡,快放开……”我一下惊醒睁开眼睛,竟然看到了燕王!淡淡的玉兰花香飘来,我穿着贴身的内衣,盖着一床夹纱被,燕王站在我所睡的卧榻之侧,掀起了榻前朦胧的纱帘,怔怔看着我,他的面容离我不过咫尺之遥,人已俯身下来,似乎是准备抱我。我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燕王今晚破例前来,以为我是湖衣,正要抱起我时却发现是我,情形尴尬无比。湖衣在哪里?她明明在我身旁,此时人却不见了。燕王既然已经知道认错了人,就该迅速离开我榻前才是,他为什么还不走?我此时仅穿着内衣,虽然不至于暴露,终究是不妥,他居然没有半点回避的打算,还问我道:“怎会是你?湖衣呢?”我裹紧了被子,面色发红,急道:“姐姐说殿下今晚不会来……我才住在这里,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男女有别,请殿下离开这里!”
他微笑道:“这里本是我的地方,你要我离开还如此理直气壮?”
听他说话,好像是我跑到他睡觉的地方来占据了他的位置,心想这地方是你的,我可不是你的,忿然说道:“你不走,那我走。”
本想借机溜走,跳下床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我整个人已经完全落入了他的怀抱里,两人的身体紧靠在一起,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心跳的声音,也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新的香草的味道,伴随着他均匀的呼吸之声,我自己的心跳也逐渐加速。燕王的眼神中隐约透出深邃,轻声在我耳畔说道:“我几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我见他目光紧盯着我,在我全身上下游移,这才发觉不妥。
唐蕊的身材也是很魔鬼的,她年纪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拥有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明代女子已经开始重视对身材的修饰,我穿的白绸衣并不暴露,但是恰好合身,柔软飘逸的单薄面料紧贴在身上,动人曲线全部展露无遗,对男人而言实在是极大的诱惑。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我无法想象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有什么后果。不同于月夜下他迫近我,不同于与我共乘一骑,这一次我有些害怕,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情急之下准备将银针发出,他似乎早有预料,瞬间将我的右手钳制住,我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唐蕊的银针在他面前屡次失手,根本对付不了他。我怒视他时,他那淡紫的双眸注视着我,说:“三哥将你给我了,他明日自行返回太原,你随我一起去金陵。”
我顿时懵了,晋王居然让我跟着燕王去金陵!看来是他们刚才谈话之时作出的决定。在他们这些皇子心中,随从婢女都可以随意送人,但是我没想到晋王根本没有提前告诉我就将我送给燕王!
晋王这样做不会没有理由,但是我实在无法接受。燕王轻柔环绕着我的纤腰,温言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三哥给我的人,这次却是例外,你安心跟着我,日后我一定会带你去北平。”看来晋王常常用这招,把美女送给自己兄弟,燕王这次似乎很欣然接受我这份礼物,而且还准备将我带回燕北去。我又急又怒,说道:“我不能随殿下去金陵,也不能去北平,我不是晋王的奴才,我哥哥还要来接我回蜀中的!”他明朗的面容瞬间被一层阴郁所笼罩,放开了搂住我腰间的手,淡淡说道:“燕北相比晋中也不会相差太远,三哥有如此缘分却不懂得珍惜,你何必还要执着于他?”燕王话语中隐约有些不快,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对我说“据三哥所言,你仅是与他见过一面而已,为何会如此伤心?”
爱意初萌(4)
似乎很诧异我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晋王感情竟然如此深厚,但是他不明白,晋王的背后其实是顾翌凡。我没有回答他。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安心在此歇息,穿得如此少,不要四处走动。”他不再看我,径自出了房间去,我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他对我并没有什么绮念产生,但是今晚这事情实在是尴尬,还有他带来的消息也实在是意外,我恨不得立刻去找晋王问个清楚。
我不想再睡,穿上衣服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只见湖衣款款行进,微笑道:“刚才是怎么了?”我见她回来,如获大赦一般,委屈说道:“姐姐回来得正好,燕王殿下他适才将我错认成了姐姐。”
湖衣走进来说道:“此事本来怪我,我感染时症夜间有些咳嗽,怕惊醒你就去了隔壁安睡,谁知道殿下突然至此,让你如此尴尬,殿下他自己也十分意外,都是我之错。不过殿下此刻已经离去了,你不必如此戒备。”我说道:“我怎敢怪姐姐?此事本是误会,过去了就算了。”湖衣仍然温柔微笑道:“多谢妹妹如此大度。
其实殿下他为人很好,从不强迫别人依附顺从他,妹妹不必怕他的。”关于燕王的爱情,历史上其实也没有记载太多,似乎他与燕王妃的夫妻感情很好。而且还拥有湖衣这样的如花朵般温柔的佳人,应该知足才是,不至于太过*,但是湖衣说过燕王除她之外还有别的心爱之人,显然所指的并不是燕王妃,我倒是有些好奇。我问道:“燕王宫姐姐可曾去过?殿下如今有很多妃子么?”她说道:“我从未去过那里。他明媒正娶的至今只有徐姐姐和我两个,听说徐姐姐贤良淑德,他若想娶许多妃妾,也无人会阻止他。”皇帝御赐给湖衣的名位是贵人,地位仅次于燕王妃,足见燕王对她的感情深厚,她说起这些事情毫不动容,我不由叹息道:“姐姐心境平和,我实在不能及。”她说道:“晋王殿下回金陵复命之时,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上求取封号,带妹妹回太原去。我听说晋王妃也是贤良之人,晋王殿下对你也很好,妹妹还是放开心怀为是。”我心中有些难受,摇头说道:“即使他为我求来封号,我也不会嫁给他。”湖衣美丽的眼睛里显现讶异之色,说道:“妹妹到底是为何?莫非你不喜欢晋王殿下么?”
她的话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我不禁也在问自己:“你到底喜欢晋王吗?他真的是你的爱人吗?”初见晋王时,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顾翌凡,我是那样渴望接近他、了解他,看到晋王的面容,我会觉得顾翌凡没有离开我,依然时刻在我身边,与我呼吸着同一片空气,那种感觉使我在这里能够摆脱孤独和恐惧,得到一点心灵的安慰。但是越与他接触,我越觉得他与顾翌凡除了面貌相似,其他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得知晋王把我送给燕王,我虽然有些难过,但仅仅是有些难过而已,并不伤心。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他。我爱的是顾翌凡,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来没有改变过。
爱情是一种感觉,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在晋王身上找回与顾翌凡相爱的感觉,但是他所做的一切却让我对他深深失望。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湖衣,明代不会有人相信我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我无法将心中的郁积倾诉出来。湖衣见我深情忧伤默默无语,亲手展开被子帮我盖上,我伏在湖衣的枕上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晋王,或许即使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很凑巧”我们在湖边遇见了对方。晋王头戴金冠,身着淡黄色的锦衣,面容依然是我最爱之人的样子,孤身一人行来。我心中本来郁积着无数的疑问,静静伫立在一株绿丝吐露的垂柳旁,看他如何向我解释。晋王走近我说道:“蕊蕊,你已经知道了么?”我冷然说道:“殿下曾经答应过我哥哥要照顾我的,如今想是已经忘记了,不知以后哥哥去太原接我时,殿下如何对他开口说出我在别人那里。”他走近我,低声道:“你不要误会我。我将你放在四弟那里,并不是要你去做他的侍妾,只为调查盗取红玉蟾蜍的幕后真相。我怀疑那红玉蟾蜍是四弟故意命人盗取后追回,有意在父皇面前显示他之才能,以获得父皇眷顾。他若敢欺骗父皇,迟早也会欺骗算计我。”我静心思索,燕王如果不是心虚,何必将灵岩山中盗贼赶尽杀绝?晋王苦苦追查数日毫无结果,燕王不过半日之间突然介入,随即马到功成,确实可疑。他凝视着我,又缓缓说道:“我离开明月山庄那天,他不是去湖心见你么?那日又骑马带你回来,我已知四弟对你颇有好感。他以前数次拒绝我赠他美人,却愿意接受你,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总是要少些防范之心的,以你之聪明,怎会打探不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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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初萌(5)
看来晋王是要我去燕王身边做间谍,就好像他让唐茹去投靠秦王一样。
我故意问道:“殿下为何定要我去?我未必能够打探得到消息,殿下不怕我有去无回么?”他将我拥入怀中,柔声说道:“我并不担心你有去无回,数日来与你在一起,我怎会毫无感觉?你一定不会背叛伤害我。”
来到明代,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所有的一切对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就在某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穿越回去了。却不料步入的世界越来越复杂,想保持一份全然属于自我的悠闲,一尘不染地从容来去,似乎已经是一种奢望。我之所以能够继续坚持在这里活下去,全都是因为坚信找到顾翌凡的信念在支撑。我突然想到,既然林希的灵魂可以寄托在样子完全不同的唐蕊身上,那么长得与顾翌凡相似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他。
或许顾翌凡前世的模样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晋王最后那一句“你一定不会背叛伤害我”,让我心头一阵剧痛。曾几何时,顾翌凡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话语中包含的信任和真挚。可惜眼前之人面貌虽与他相似,人品相差悬殊,我跟随他只会更加失望。他决不是我要找的爱人,跟随晋王和跟随燕王,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区别。
我点了点头,心道只要到了金陵见过唐茹,我立刻回蜀中,再不牵涉到你们这些皇子的纠葛中来。晋王无限欣慰,笑道:“四弟为人极为自信高傲,决不会强迫你侍奉他,你要见机行事。若是真让他得手了,我可要伤心了。”不远处张玉与铃儿行来,铃儿清脆的声音说道:“诸事皆已齐备,时间紧迫,请殿下启程。”
晋王离去次日清晨,旭日东升,灿烂的阳光逐渐驱散了破晓的晨雾,笼罩在一片细密湿润的雾气里的明月山庄,散发着一种氤氲的气象。我信步来到湖边,垂柳的嫩叶上春露晶莹如珠,空气冷冽清新,沁人心脾,畅意呼吸了一大口气,心中的烦闷消逝了许多。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依然是一身白色的衣裙,发丝扎起一束以金环扣住,随意飘洒在肩上,一只耳垂上坠着同样质地的小金环。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上的蔻丹原本淡淡的粉红色,现在却变成了金红。昨晚将我答应晋王去燕王身边的事情告诉了香云,她似乎并没有反对我这样做,她的眼光落在我手指上时,我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唐门毕竟是唐门,总有自己的绝招。唐茹身上有吐出一滴汁液即可致死数人的大毒蜘蛛,唐蕙有九根沾染了剧毒的头发,唐蕊的指甲里隐藏着毒粉。唐蕊或许并不想杀人,但是我需要防身的东西,燕王身边藏龙卧虎,我们不能害人,也不能没有防范之心。香云随身携带的毒药很多,一夜之间,我的手上多出了十种毒药,种种效用不同。相比那些招招见血的真刀真枪,毒药更适合温柔的女子使用。我决不会杀人,只要有唐门解药,所有的毒都不会致命,这些毒粉能够让我在燕王身边可以安心点。
我在湖畔看着指甲出神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种很熟悉的香气,那香气是湖衣的枕畔熏香。我目光扫过湖面,水中出现的倒影是与我一样穿着白衣的燕王,腰间还悬佩着一柄宝剑,那浓郁的香气正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昨晚燕王与湖衣一定是耳鬓厮磨、恩爱无比,芙蓉帐暖共度良宵,最难消受美人恩,他似乎不应该起得这么早的。燕王移步到我身旁,看向双手说道:“你素净惯了,加上这点鲜艳的颜色很好看。”那天我对他说不愿意跟他去金陵和燕北,这几天来也不见他踪影,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我与他日后还有许多时间相处,不可以得罪了他。我回眸对他甜甜笑道:“多谢殿下赞赏,殿下早安。”
他乍然见到我对他的神情,微带笑意说道:“你一大早来这湖边做什么?”我看着他说道:“殿下不是也起得早么?如此良辰为何不陪着湖衣姐姐却来这里吹风?”他身形犹如疾风起落,双手骤然将我抱住,他低头说道:“我每日清晨都会早起练剑,你怎会知道我昨晚在她那里?如此关心我的行踪么?”我不及防范,踉跄跌入他怀中,更近的闻到他身上湖衣的香气,挣扎着说道:“才不是,我记得姐姐香枕的味道,所以……”却突然发觉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在湖衣的床上睡了一夜,而他们……细想不觉又是红晕满颊。他目光静静从我脸上扫过,脸色极为深沉,说道:“你对男人了解得太少,对我也了解得太少,以后若是长远跟着我,有些事情我还是先告知你为好。”
爱意初萌(6)
我的高度刚好到达他的下颌,闻言正仰头准备听他说话。
不料他轻轻低头,毫不费力吻上我的樱唇,舌尖在我唇齿之间辗转流连,温热的双唇轻柔吮吸,我惊觉时来不及反抗,只有被动接受。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好像是顾翌凡第一次在樱花树下亲吻我的感觉。一样的柔情与霸气。一样的惊惶与被动。
唯一不同的是顾翌凡让我感觉到的是甜蜜和幸福,而燕王只让我觉得无奈与痛苦。我闭上眼睛,毫无反应。
他神情顿显冰寒,紫眸直直向我逼视过来:“无论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从此刻开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只要是属于过我朱棣的女人,我宁可自己亲手杀了她,也不会让她再跟着任何男人,即使是我的父亲和兄弟也同样不能。”他这句话够狠,够坚决,够份量,这才是燕王朱棣的风格。但是我不怕。
我对他说:“殿下这话说得实在精彩,不愧是赫赫有名的边塞之王,对付自己身边之人也如此果决,不知殿下迄今为止已经杀了多少人了?”本来以为他要生气的,却不料他淡淡说道:“到此刻为止一个都没有。”这下子生气的人就变成了我,我尽量温柔说道:“既然从来都没有过,那么殿下这句话就是冲着我来说的了,殿下既然如此肯定我会有异心,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目光犀利,紧抱着我说道:“有没有,日后自然会见分晓。我还要你明白的第二件事就是我会疼你护你,但是决不会纵容你,你自己行事要知道分寸。”这句话的意思我也明白,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地位,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不可以恃宠而骄,不可以违逆他的心意,必须循规蹈矩。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做他的妃子,也没想过要得到他的爱护,他说的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他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不准过问我晚上去了哪里,也不要胡乱猜测。”
这约法三章完全可以为沙文主义作出经典诠释。原来中国沙文主义的创始人是明成祖,历史学家都没考证出来,我如果能穿越回去,也算发现了一个新的具有研究价值的课题线索。我忍不住说道:“原来湖衣姐姐就是殿下如此约法三章训练出来的。”他似乎察觉我有暗笑之意,平静说道:“我从不这样要求湖衣,这些都是对你说的。”我笑道:“看来殿下对我真是特别,如此耗费心思告知我这些。”他痛快承认道:“不错,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时觉得你与别的女子不同,我待你也与别人不同。若是别人,我根本就不会接受。”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殿下所说的我都记住了,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我只是你的随从,不是你的侍妾,希望你不要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他微微一笑,抬手轻抚过我面颊,在我耳畔说道:“好,我答应你。我会等到你自己愿意给我那一天,决不强迫你伺候我,但是除此之外,我不能保证不碰你。”这个湖边清晨的偶遇给我和燕王制造了一次谈判的机会,燕王能够答应我这个要求,已经让我很满意。
官道两旁绿柳垂荫,风光秀美。燕王骑着一匹骏马,我和香云乘坐一辆马车,众随从都骑马跟随在后面。苏州距离金陵不过数百里,一日间就可赶到。我无心去看风景,想到湖衣送别我们之时依依不舍的神情,叮嘱我说:“妹妹此去,定要放下心中之事,殿下自然会待你好,日后我们可终生相伴。你在殿下身边遇事一定要深思熟虑,见机行事,切忌过于执着。”湖衣毫不介意我跟着燕王,是明代女子应该这样,还是湖衣的本性就是这样?我却替她觉得难过。燕王离开明月山庄后既不回头也不说话,他与湖衣久别重逢,心中一定舍不得她,才相聚不久又要分开,心情估计不会太好。香云隔着稀疏的竹帘看着燕王那潇洒不羁的背影,对我说道:“殿下前日得知小姐骑术不精,特地安排马车给我们乘坐,奴婢倒觉得他对小姐的关怀不会输于晋王。”我见她很认真的对我说出这话,不觉好笑,问道:“那你觉得燕王为人如何?”她略有犹豫,说道:“奴婢不知道他为人如何,但是觉得殿下一定会对小姐好,至少比晋王好。”她知道提起晋王就会让我有些不舒服,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我难免又有些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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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初萌(7)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燕王驻马隔着竹帘问我道:“你在车里坐了半日,可愿意出来骑马么?”我在车里昏昏欲睡,正想出去清醒一下,就出了马车。官道上人来人往,燕王的气派不像是普通人家子弟,惹得行人纷纷注目,一名穿得花团锦簇的胖员外坐在一乘凉轿内刚好与我们擦身而过,居然摇头晃脑的看了我好半天,我实在忍不住说道:“暴发户,有什么好看的!”燕王似乎没听明白,问道:“你刚才叫他什么?”我这才想起来这词燕王估计没听过,但大概意思他还是懂的,含糊说道:“没什么,只是蜀中方言而已,此人盯住我们看了半日,实在无礼。”燕王笑道:“我明明听见你叫他暴发户,蜀地可有此等方言么?”我不再理他,只顾四面看风景,一路气氛很好,平安无事,金陵城门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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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金陵(1)
我和燕王并骑经过东安门,进入金陵城内,只见城内行人商贩来来往往,明初盛世的金陵满目繁华景象,和现在的南京还是有差别。天子脚下之地那恢弘浑厚的帝王之气,已经扑面而来。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朱元璋的诸位皇子依例会在每年四月皇帝寿诞之期一齐到金陵朝觐。
他的二十六个儿子中除了长子朱标封为皇太子,还有一个夭折的皇子除外,其余二十四子全部都被封为亲王。二皇子秦王、三皇子晋王、四皇子燕王我都已经见过,九皇子赵王朱杞已经夭亡,剩下的藩王还有二十一位。五皇子朱橚封周王,藩治开封;六皇子朱桢封楚王,藩治武昌;七皇子朱榑封齐王,藩治青州;八皇子朱梓封潭王,藩治长沙;十皇子朱檀封鲁王,藩治兖州;十一皇子朱椿封蜀王,藩治成都;十二皇子朱柏封湘王,藩治荆州;十三皇子朱桂封代王,藩治大同;十四皇子朱柍封肃王,藩治甘州;十五皇子朱植封辽王,藩治广宁;十六皇子朱栴封庆王,藩治宁夏;十七皇子朱权封宁王,藩治大宁;十八皇子朱楩封岷王,藩治岷州;十九皇子朱橞封谷王,藩治宣府;二十皇子朱松封韩王,藩治开原;二十一皇子朱模封沈王,藩治潞州;二十二皇子朱楹封安王,藩治平凉;二十三皇子朱桱封唐王,藩治南阳;二十四皇子朱栋封郢王,藩治安陆;二十五皇子朱桐封伊王,藩治洛阳。这二十四名藩王都有自己的王宫和军队,每位亲王都有三护卫,一护卫的人数从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控制着当地驻军的调动指挥权,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如同一个强大的蜘蛛网,把整个中国都密不透风地笼罩在朱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从东北到西北的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和肃王,还负担着守护北方边界的重任。不过此时有些皇子年纪还小,十九皇子刚满十八岁,自他以下的皇子都还没有分封出去。这一次将会有十六位皇子藩王从全国各地赶来,齐集金陵,我能亲眼目睹这空前盛况实在是很幸运。
我举目四顾,妈妈是南京人,我每年都会到南京舅舅家里去,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让我又想起了穿越前的种种情景,我突然想到了W城是六皇子楚王的封藩之地,明代的W城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如果我能够见到楚王,倒是很想跟他回W城去看看。正在胡思乱想中,听见燕王问我:“你在想什么?”我随口答道:“楚王殿下啊。”
燕王的马匹就在我身旁,我顿觉自己的手被他抓住,侧头看他时,他剑眉微蹙,双眸灼灼视我,月华般明朗的面容上略有迷惑之色,说道:“我没听错吧?你在蜀中时曾经见过六弟么?”我见他神情郑重,连忙解释道:“我从未见过楚王殿下,只是无意想到此次十六位殿下都会来到金陵而已。”燕王放开我的手淡淡说道:“蜀中唐门何时开始对我家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江湖传说中的武林世家已经不甘寂寞了么?你若见到令兄,最好告诫他少插手身外之事。”我觉得他言中之意似乎在怀疑唐茹与某些皇子有关联,燕王所指的不知是秦王还是晋王,看来他们的图谋打算其实也被燕王暗中窥视,不敢再轻易说话,怕又被燕王听出什么不妥连累了别人,低头看路,专心骑马。却又听到燕王的声音道:“你应该是第一次来金陵吧?”我料想唐蕊也不会经常出门,点了点头。
他说道:“我们先不回王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轻轻伸手一带,借力将我拉到他所骑的马上,回头对众随从说道:“你们先回去,不必跟来。”我问道:“殿下要带我去哪里?”他微笑道:“自然是好地方,你跟着我就是。”
我们走进一座装潢精致的酒楼,门匾上书“松鹤楼”三个大字,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档次比较高的类型。这里的店小二乍一看与普通店家的跑堂小二并没有差别,仔细看才发现都是年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身着男装。我大为惊奇,原来在明代普通酒楼就已经开始采用女服务员了,只不过历史没有记载得太多,让我们以为店小二都是男人。店里的客人似乎来头都不小,从他们穿着打扮和气质风度都可以看得出来。燕王带着我到了楼上找了一个雅间坐下,看他那样子对这里并不陌生。一名男装少女娉婷婉约地走进来,问道:“请问公子用些什么?”燕王随手取出一张银票递与她,我扫了一眼,虽然知道他不缺钱,还是被那数目吓了一跳,整整五百两。那少女收起银票笑道:“多谢公子赏赐。”转身而去,却也不再问燕王别的问题,似乎五百两银票已经是一种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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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金陵(2)
明代官员的月俸并不多,松鹤楼的消费档次之高,普通的官员恐怕都承受不起,老板赚钱实在是太容易了。不过一盏茶时间,所有的菜色点心就像流水一样送了上来。梅花糕、海棠糕、炸豆腐、生煎、红豆饼,看起来确实不错,“金陵烤鸭”的味道也好极了,我们两个人吃饭,伺候的人居然有八个,但是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我有些不相信燕王带我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而已,值得他花五百两银子。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我啜饮了一口清甜的*人参冻顶乌龙茶,再抬起头时就看见了一名绝色丽人,惊奇得几乎被那口茶水呛住。她的眼睛明亮璀璨,犹如晨星,流露出飒爽英姿,穿着一套橘红色的衣服,大襟斜领打满褶,胸前、后背和肩袖的上端及腰下所绣纹样为飞鱼图案,宽松的袖口镶着金边,外罩的轻纱也是橘红色,腰间佩一柄尺许的短刀,还悬挂着一块小小的红色小木牌。说她是绝色可以,丽人可能就不是那么妥当了,橘红色的飞鱼服、锋利的绣春刀、红色的腰牌,这些都是明代一个特殊机构的标准服饰。锦衣卫。
明代皇帝似乎都比较爱好特务政治,朱元璋在洪武十五年设立了特务机构锦衣卫。现在坐在我身旁的燕王,未来的成祖朱棣将会在永乐十八年另设东厂,成化十三年宪宗会设西厂,正德初年太监刘瑾会设内行厂,这些特务机构都是明代皇帝维护皇权的重要手段。不过此时的锦衣卫还只有数百人,他们是一个奇特的机构,服装整齐,穿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加入锦衣卫的人都要进行严格审查和面试考验,并经过精心挑选和各种训练,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侦查大臣们的行动,并随时向皇帝报告,同时还负责收集军事情报,策反敌军高级官员。他们除皇帝外不受任何人管辖,拥有几乎超越一切的权力,有自己的监狱,称为“诏狱”,他们不受刑部和大理寺等司法机关的管辖,可以自己抓捕犯人,并审判判刑。在逮捕犯人前,锦衣卫指挥会发给所谓“驾帖”,也就是逮捕证,持此物逮捕人犯不受任何人阻拦,如有反抗可格杀勿论。他们毫无疑问是一群可怕的人。
“松鹤楼”的老板原来是个特务头子,我实在想不到这群特务里面居然还会有女子,而且还长得这么美丽。能够在一群可怕的男人中间存在的女子,其实更可怕。她带着无比甜美的笑容,从袖口里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手指修长圆润宛如白玉雕成,轻执酒壶将美酒倾入玉杯中,递到燕王面前说道:“属下金疏雨恭迎燕王殿下,请殿下尽饮此杯。”金疏雨是她的名字,她和燕王又会是什么关系?燕王视她一笑,接过玉杯将酒饮下,然后说道:“上次能够大败蒙元全仗你之力,我班师回北平时你却已经离开了,还不曾谢过你,若有机会再去北平,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金疏雨毫不拘谨,在燕王身旁坐下,自己也喝了一杯酒,笑道:“大家好像都认为,只要是燕王殿下带兵出征,就一定能凯旋而归,锦衣卫不过是为殿下扫清些许障碍而已。”燕王道:“若是不清扫这障碍,此次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易,我回京还未入王府,先到你这里来专程致谢,还不够给你面子么?”金疏雨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房间之内,又喝了一杯酒,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在苏州可好么?”燕王说道:“袁珙此刻不在苏州,我已让他回燕北了。”金疏雨斟了一杯酒,亲手送到燕王唇边,说道:“殿下今日来此,一定又有事要吩咐我去做了?”燕王居然毫不推辞,就在她手中喝完了那杯酒。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怕这两个人举止会越来越过分,正准备溜出房间,刚站起身就听见金疏雨的笑声和她那动听的声音说道:“唐妹妹且慢出去。”金疏雨从进房间来,集中精神在燕王身上,根本没有看过我一眼,却能准确无比看出我的来历,我有些惊讶说道:“姐姐好眼力。”金疏雨笑道:“并非我眼力好,只是殿下的事情我恰好知道一二而已。”我不禁暗自佩服,明代并没有发达的通讯设备,消息传递却相当快,锦衣卫的能力确实了得。燕王起身,对她说道:“我的确有事要找你,不过不是现在,改日再来相访。”金疏雨跟随站起,笑道:“属下随时在此恭候殿下,殿下日后来时,可要先把王府中的事情都安排打点好再来。”她语气中分明隐隐有取笑之意,燕王并不分辩,拉着我的手离开。
情定金陵(3)
我们出了松鹤楼,燕王带着我上马,浓郁的夜色逐渐笼罩了金陵城。
一路上我还在回想燕王为什么要带我来见金疏雨,燕王和她似乎是朋友,又似乎是情侣,他们的关系实在让人猜不透。今天燕王与她的会面,传递了几个消息给我:一是燕王与锦衣卫中的某些人关系非常密切,他们为燕王提供过蒙元的情报;二是袁珙本是金疏雨的师傅,金疏雨应该承袭了他不少的本事;三是燕王似乎有事情要托付给金疏雨办,但只是因为金疏雨和他的私人关系,锦衣卫没有必要听从他的命令。金疏雨是个锦衣卫密探,随时可以处决对朝廷不利之人,或许燕王是要她知道我现在已经跟随他,不可对我贸然出手,但是这也代表着或许还是因为太子被投毒一事,蜀中唐门的处境很危险。我正想到这里,他突然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何要让你看见她?”我回过头,视他一笑,轻轻说道:“殿下恐怕不是要我看见她,而是要让她看见我。”这话虽拗口,相信他能够听得懂。无论如何,他在为我的安危打算,我都应该感激他。他勒住缰绳,抱我下马说道:“你果然聪明,能够明白我的心意。”我见他停下来,以为燕王府已经到了,四处张望,却发觉我们是在玄武湖畔。
皎月东升,玄武湖如同安静的少女,似在幽然独处,附近的秦淮河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十里秦淮本是王公贵族的纸醉金迷之地,“画船箫鼓,昼夜不绝”,上演了不少凄艳哀绝的*韵事,如今那画舫凌波笙歌彻夜的繁华就在我眼前不远。我心中充满好奇,很想亲眼目睹一下秦淮歌女的绝世风采,不由向那边张望。燕王轻轻携起我的手,说道:“那里并非你能去之地,你就陪我在此走一走吧。”他既不回燕王府,也不去秦淮风月之所,却要我陪他在湖边漫步。若是与历史记载相符,燕王是不喜欢金陵的,这个帝都,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温暖的回忆。他早逝的母亲并没有得到朱元璋的多少宠爱,他有三个哥哥,二十二个弟弟,虽然贵为皇子,却没有多少人关注过他,他看到了许多内官大臣们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他十八岁时奉父亲朱元璋就藩的命令,告别了南国的秀丽风景,带着新婚的燕王妃和三护卫军队浩浩荡荡前往冰天雪地的北平。金陵的燕王府里既没有他的妻子儿女,也没有他的爱人,那里根本不是他的家。我完全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月色很明朗,水中倒影清晰如镜,玄武湖中有五洲,微风拂来,丝丝垂柳宛如烟云缭绕,远处依稀飘来秦淮丝竹管弦之声。燕王和我都穿着白色衣服,月光下我们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清辉,他在一座小桥上停下脚步,取出腰间所佩的玉箫,此时的他丝毫不像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更像是一个文人雅士。我轻轻问道:“不知道殿下是用剑的时候多,还是用玉箫的时候多?”他俊美的面容浮现一丝微笑,说道:“剑是用来上阵杀敌的,若是计算起来,我恐怕是拿剑的时候更多些了。你会吹奏箫管吗?”二十六岁的燕王已经在漠北镇守了将近十年时光,经历过无数次对北元蒙古的征战,岁月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沧桑的印记,我面前的他其实算不上是个坏人,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历史,或许我早就可以把他当成朋友。今天他带我去见金疏雨,我对他的用心确实很感动。我在W大闲来无事业余学过乐器,箫管也会吹一点,对他点头说道:“我想借殿下玉箫一用。”他见我有此兴致,将玉箫递与我。我试试音调基本没有问题,说道:“如此我就献丑了,若是吹奏得不好,殿下不要笑我。”我最熟悉的就是香江才子黄沾的那首《沧海一声笑》,慷慨悠扬的曲调飘荡在环洲和樱洲之间:“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汹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他静静伫立,待一曲停歇,出言感叹道:“此曲不似普通词曲,你从何处得来?”我将曲词念了一遍给他听,对他笑道:“我在梦中得到的,殿下觉得如何?”他恍若入定一般看了我半晌,说道:“你果然是蜀中唐门的女儿么?”我丝毫不以为意,说道:“我的出身来历,殿下早已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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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金陵(4)
他凝视我说道:“你不该只是一名江湖女子,应是高台之上受天下万民景仰的贵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得到你应有的地位。”
我顿时愕然,我没有想到一首曲子居然让燕王对我作出如此承诺,我了解他的性格,燕王朱棣决定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即使是不择手段也要去做到。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也没有想过未来要有怎样的高贵地位,而且在我的记忆当中,朱棣娶过燕王妃徐氏妙云,娶过王氏湖衣,还有别的姓氏的妃子,但是从来没有娶过姓唐的妃子。我此时很确信我在明代的未来与朱棣不会有太大关系。
他收起玉箫,淡紫的双眸里闪烁着光芒,对我说道:“你想听我过去的故事么?”我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你的故事我已经太清楚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遥望夜空,淡淡说道:“父皇有很多儿子,我们小时候都盼望着父皇打胜仗回来,他若是高兴,就会抱着我们去看他练武。父皇最喜欢三哥,但是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和五弟,也很少抱我们,我直到十岁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缘故。”我抬头看到他的双眸,说道:“一定是因为殿下的眼睛颜色……”有野史记载燕王的生母是异族女子,身份低微,燕王的眼眸呈现淡紫色,或许正是朱元璋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我突然觉得这话说得太直了些,连忙补充说:“不过我觉得很好看,而且显得殿下与别的皇子不一样。”他面上笑意稍纵即逝,肃然说道:“大哥生下来就是太子,他所用之物都是最上等的,我们对他的礼仪丝毫不能错,见到他就要跪拜行礼;二哥有母后的庇护,三哥有父皇的照顾,只有我,若要想得到什么,只有靠自己去争取。”我又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历史就是这样。他接着说道:“我十八岁开始在战场上拼杀,我经过无数次惨烈的战争和血腥的杀戮,千方百计和敌人周旋,八年来漠北平定安稳,父皇渐渐开始觉得我像他的儿子了。”他的话中之意是说,朱元璋起初的时候根本没有把燕王和周王当作自己的儿子,虽然身在帝王家,父子关系如此,实在是悲哀。我忍不住安慰他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有一番磨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今殿下军威赫赫,天下皆知,日后一定还会大有成就。”
他紫眸温柔如水,伸手将我揽入怀抱中,说道:“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么?若是我因此做了些迫不得已之事,你也觉得可以接受么?”我见他眼眸中闪现缠绵之色低头来吻我,急忙举手推开他,不料他竟然毫不闪避,猝不及防之下,我手指的长指甲划破了他的面颊,留下一丝血痕。我怔怔望着他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要如何对我发脾气。他感觉到我抓伤了他,语气更加温柔,抱紧我说道:“你的爪子好厉害,就像一只小野猫。”我心里愧疚,咬着嘴唇说道:“殿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说道:“你若真心向我道歉,只需要……”
话音未落,他的热吻已经封住了我的唇,尽情*和轻轻啃咬我,舌尖*着我的双唇,这一次的吻持久而热情,我发觉自己居然对他并没有上次那样的抗拒,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终于放开了我时,眼中的痴迷和沉醉却仍未散去,认真对我说道:“小野猫,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猛然见到他面颊上那道血痕已微微呈现青紫之色,心中暗叫不妙,我居然忘了我的手指甲都是有剧毒的!来不及跟他计较刚才之事,急急叫道:“殿下,我的手指甲有毒,我们必须马上回王府去,香云那里有解药,我没有带解药在身边。”他闻言眼眸中立刻闪现逼人的寒光,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是三哥要你如此对付我的?你既然已经得手了又何必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害死我岂不是好?”我又急又怒,眼泪已经涌出,说道:“我要是想害人,怎会告诉你?再说刚才也不是我主动的!”他将信将疑,不再犹豫,抱起我往湖畔而行,上马疾速飞驰,他知道蜀中唐门剧毒的厉害,我被他挟持在怀中,眼泪不停地落下,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担心,虽然知道他没这么短命,但是那毒性到底会怎样发作,唐蕊的记忆时隐时现,我实在毫无印象。夜风拂过我的脸,感觉到丝丝凉意,他脸色有些难看,一路上也不跟我说话,马速很快,我们不久就已经接近皇宫,到了午朝门之前。
情定金陵(5)
一座巍峨壮丽的皇城在我面前呈现。
这里就是著名的明故宫“紫微宫”,朱元璋攻取南京后,命刘基等人占卜选定一块位于金陵城东的钟阜龙蟠之地,征发军民工匠二十万人,填平燕雀湖改筑新皇宫,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由皇城与宫城两部分组成,合称皇宫,皇城在外围护着宫城,燕王府就在皇城之内。二十一世纪没有人见过当年这雄伟的建筑,史学界甚至连一张明故宫的详细图纸都没有,只能大概推测出其分布的状况。燕王和朱允炆之间未来的那场“靖难之役”中,皇宫的大部分宫殿将被大火焚毁,登基后的燕王迁都北京,此后的明朝皇帝都远离了金陵,从此楼沉金粉,月落宫垣,明故宫在太平天国的战火中彻底灰飞湮灭。壮丽巍峨盛极一时,却逃不过西风残照、满目苍凉。这就是历史。我身后的燕王朱棣,正是改写明代历史的人。
燕王取出一面金牌,守门侍卫见那金牌不敢迟慢,打开城门,恭声说道:“臣等叩见燕王殿下,请殿下入城。”皇城本是众多皇子居住之地,在一座府第前他勒住缰绳停下,他轻轻抱我下马,神情相比刚才已缓和了许多,却仍然不理我,一只手紧扣着我的手腕。我知道这里就是燕王府。众多侍从和丫环早已迎接出来,香云也在其中,她见我被燕王牢牢抓在手里,脸上隐约有泪痕,燕王脸色又极其难看,早已猜到不会有好事发生,望向我的眼中无限担忧之色。燕王冷冷开口对香云说道:“拿解药来。”我急忙说道:“香云,快去拿,是我左手的中指。”
此时我偏偏又想起来我左手的中指上所藏之毒正是“惊涛”,药性发作起来可让人遍身麻木,然后是无穷无尽的疼痛,虽不致死,却非常人可以忍受。“惊涛”来势凶猛,药性早该发作了,燕王一路上却毫无异状,忍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带我回来。我心里开始觉得害怕,一个能忍耐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很可怕的,燕王的隐忍,正是他能成为最后胜利者的理由。
解药服下后,燕王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烛火。我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窗外皎洁柔和的月光映照在他的白衣上,那衣襟上淡淡的花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他整个人都好像是被笼罩在梦境中。我同他一样穿着白色的衣服,一样静静地站立在月光下,或许他看我的时候,也会觉得在梦中。
我闭了闭眼睛,看来他是准备找我算账了,但是今天这事并不能怪我,他如果要审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即使划伤了他,也是情急之中失手所致。
他既没有审问我,也没有惩罚我,就那样默默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看了我很久很久,还是不说话。我实在忍无可忍,从苏州骑马过来折腾了一天,现在三更半夜的他不睡觉,我可要睡了。我无奈转身,准备出去。他终于难得开了金口,说:“为什么要在指甲上藏毒?”我辩解说:“我本来就有,一直都有。”
他沉声道:“你分明是知道要跟着我才加上这些东西的,那天清晨才换上,还想要骗我?我真的那么可怕吗?要你时时刻刻防范着我?”我惊愕不已,他居然连我涂的蔻丹的颜色都注意到了,在明月山庄里不知道他留心观察了我多久?而且他说得也没错,这手指上的毒药,本来就是为了防范他。我看着他说道:“就算是防范又怎样?殿下若是不那样对我,我怎会有得手的机会?我并非有意谋害谁,殿下本来就是……”那“咎由自取”四字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吞了下去,没敢说出来。他瞬间迫近我身边,淡紫的眼眸盯着我说道:“的确是我咎由自取,我绝不再给你第二次机会。”我心想你要是从此不再靠近我,不再随意亲近我,那我可真要谢天谢地了,暗自庆幸还不到片刻,他下一个举动告诉我,我完全错会了他的意思。他出手迅如闪电,我落入他怀中时穴道已经被制住,手脚全部动弹不得,他将我横抱起,轻声说道:“小野猫,我会把你的爪子都拔掉的。”完了。夜深人静,我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这个男人显然并不是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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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金陵(6)
他这样抱着我,我用脚趾头想,也可以想得出来他想做什么。
我开始心慌意乱地看向他,希望他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我回到东边居所后,香云急忙问道:“小姐,燕王殿下对你怎样了?”
我头脑一片麻木,只记得他解开我的穴道放下我时开朗的大笑,然后温柔说道:“你回去歇息吧。”始终不敢相信他居然轻易放过了我,难道他要看的只不过是我张皇失措的一个眼神而已?我坐在妆台前面,对着铜镜取下发上金环,香云连忙用象牙所制的凤尾梳帮我梳理一头乌黑闪亮的长发,我笑一笑对她说:“你别担心,我虽然划伤了他,他并没有责怪我。”香云眨了一下眼睛,说:“小姐可知道,王府里的人看到殿下回来时他们那惊讶的表情?殿下脸上那伤痕,可不是等闲人可以弄上去的,奴婢实在是佩服小姐……”我敲敲妆台边沿,警告她说:“不准乱想。”香云掩嘴笑道:“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厉害,殿下想亲近小姐不成,反而吃了亏,以后他一定会小心谨慎些。”我懒得理会她开玩笑,想到燕王已经知道我手指藏毒,这招对他基本失去作用,不由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目前是不会将我怎样,但是我一旦发现他的机密,他会怎样对付我?我对香云说:“我们暂时没有危险,但是以后就难说了。”香云收敛笑容,说道:“奴婢劝小姐一句,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奴婢知道小姐心里喜欢晋王殿下,但是晋王殿下明明知道危险,还要您前来,明明是把您送给了别人,却还承诺将来之事,您还要相信他的话么?”她的话语真挚恳切,如果不是对我关心爱护之人,不可能如此直言相劝,我心中对她只有无限感激。但是她误会了我的来意。我有探究历史的兴趣,想知道厚厚的典籍记载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历史真相,却不是为了晋王才来。我转身仰头视她说道:“香云,你相信我,我不会那么笨的。”香云用手理顺我的发丝,说道:“小姐这么美,难怪燕王殿下会为您动心,您若是要嫁人,倒不如嫁给他。”我叹了口气,说道:“嫁给他做小妾么?恐怕他连自己有多少妃妾都记不清了。”香云忍不住笑道:“小姐错了,我刚才问王府的丫环,这皇城里头已经成亲的藩王里面,燕王殿下娶得算是少的了,到现在为止才两个,怎会记不清?”我实在佩服她们这些丫环们传播小道消息的能力,笑道:“哪位亲王娶得最少呢?又是哪位娶得最多?你可都打听明白了?”她抿嘴笑道:“小姐这是考我呢,十九皇子以后的诸位殿下都还没娶,娶得最少的是十三皇子代王殿下,听说代王妃是燕王妃的亲妹妹,坚决不许他纳妾,所以代王只有一位王妃;娶得最多的是六皇子楚王殿下,有十二位王妃。”顿了一下,她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位,十七皇子宁王殿下,去年才娶亲,宁王妃刚过门不久就薨了,还没续娶。”我连忙摆手说道:“够了,我要睡了,你慢慢念叨吧。”朱元璋的儿子二十几个,她要这样一个一个说下去,估计我今晚就不用睡觉了。她大眼睛闪了闪,窃窃笑道:“是小姐自己要问的,奴婢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居然没人吵醒我。刚刚醒来,香云就和一个丫环一起进来了,她们来得倒很巧,那丫环手中还捧着一套浅蓝色的衣服。那丫环对我行礼说:“奴婢奉殿下之命,请姑娘换装,今天晚上有几位殿下要过府来,请姑娘一起见见。”
我知道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禁止穿着胡服、言胡语、姓胡姓,皇子们的冠服、文武大臣的服饰,其样式、等级、穿着礼仪都有繁缛而严格的规定。还明文规定民间女子只能用蓝绢布,不能用金绣,袍衫也只能用紫绿、桃红及浅淡色,不准用大红、鸦青、黄色,鞋式仍为凤头加绣或缀珠。我在蜀中一直穿着白色的衣裙,此处是皇城之内,若是被别的皇子看见,便有藐视皇帝尊严之嫌,燕王要我换衣服也无可厚非。香云恐怕我不肯换,见我穿上那套衣服,才算松了一口气。她们帮我梳妆好了以后,我端详了一下镜中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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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金陵(7)
头发仍是梳起一束,以浅蓝色丝带系起,旁边插着三朵小小的白兰,胸前垂下两缕发丝编成小辫,系着同样的丝带。耳坠是两颗透明的水晶圆珠,玲珑剔透。蓝中间紫的短上衣和长裙,衣裙上以白色丝线镶嵌着精致的花边,颈项裸露的肌肤欺霜胜雪,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腿型修长,脸上很淡很淡的妆,眉如远山含黛,颊上浅泛桃红,明眸顾盼之间动人心魄。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话用在唐蕊这样的美人胚子身上就错了。无论什么衣服,都能在她身上散发出无穷的美丽,穿白衣服好看的女子,穿任何颜色的衣服都不会逊色。这套淡蓝衣裙虽然算不上华贵却淡雅精致,加上恰到好处的配饰,清丽逼人,只会更增加她的天然绝色之美。
她们两人都很满意。那丫环正欲出去,我叫住她问道:“燕王殿下此时在府中么?”
她答道:“殿下一早就进宫去东宫探望太子殿下之病,还要去觐见皇上。”燕王用心良苦,这孝顺谦恭、兄弟友爱之态明明是做给父亲朱元璋看的,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不喜欢这样的儿子,朱元璋也不会例外。我估计他去觐见皇帝太子少说也要大半天时间,这段时间我正好可以去外面逛逛,尽情欣赏一下明初皇宫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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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1)
我带着香云利用轻功身法,逾后院影墙而出,“飞叶摘花”
的身法可以帮我在危急时刻逃逸,我用心苦练,已经有了很大进步,香云轻功并不弱,都快追赶不上我了。皇城里面除了重重的宅院府第,远没有金陵城的街上好玩,我拉着香云的手四处闲逛到午朝门附近,正在发愁出不了皇城的门,身边却停下了一匹马。
准确的说,是一匹马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很帅气的年轻男人。我可以肯定这个骑马的男人一定是皇子。
朱元璋规定过皇子们应该穿什么,他穿的正是明初皇子的标准服饰,头戴金冠,长长的淡黄色飘带垂在两侧,五种颜色组成的上衣,四种颜色组成的下裳,脚上一双登云靴。他的脸庞看起来年轻而充满朝气,眉宇间却又似隐藏着淡淡的一缕忧伤,浓密的两道剑眉下有着一双睿智机警的眼睛,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质,秦王、晋王和燕王同样也拥有。那是一代传奇皇帝朱元璋的儿子才会有的气质,凤子龙孙的王气。那年轻的皇子手握一根马鞭,正在马上打量着我。
我抬头看他时,发现他居然在对我微笑,说:“你们在这午朝门前已经转了好久了,是想出去对不对?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笑容很亲切,像冬日里温暖和煦的阳光,他随和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多年未曾谋面的朋友。我赶紧拉着香云向他行礼说:“我们是蜀中人氏,初次到金陵,所以想四处走走看看。”他点头笑道:“原来你们是十一哥带来的。”看来他误以为我们是蜀王的随从了。我连忙解释说:“殿下,我们虽是蜀中人,但此次带我们来的是燕王殿下。”他有些迷惑,说道:“四哥已经到了么?你们既然来自蜀中,怎么会跟着他?”我心想这话可就长了,我哥哥把我送给晋王,晋王又把我转手给燕王,我怎么说得清楚?只得简单答道:“燕王殿下昨夜才到的,我们跟随他也是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他直接问道:“你们是四哥的侍妾吗?”我不禁红了脸,摇头说道:“不是,我们是暂时跟随殿下的随从。”
他微笑道:“你若想出这门,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不过只能带你一个人去,你可敢跟着我么?”香云急忙轻拉我衣袖,示意不可答应他,我直觉他对我并没有恶意,说道:“我并非不敢一人随殿下出去,只是不能丢下她独自去,若是不能出城我们就一起回去。”他一边大笑扬鞭策马,一边说道:“我带多少人出去都没有问题,只是怕四哥回头找我要人呢!”他的笑声和马蹄声渐渐远去,我还在疑惑他到底是谁。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是十六皇子庆王、十七皇子宁王还是十八皇子岷王?眼见皇城是出不去了,我和香云只好沿原路返回燕王府。
没走多远,我们又遇到了几匹马和几个人。其中一个同样穿着皇子的衣服,面貌同样俊秀,气度同样雍容,还拥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年纪似乎比晋王和燕王略小,游弋不定的眼神正在我和香云的身上扫视。朱元璋的儿子太多了。四月初,皇城内,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似乎随便走走就能碰到几个皇子,看来这个皇子也准备和我们说几句话,因为他已经把马停在我身边,他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说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连问题都一样。我只得把刚才回答那个不知道是十六十七还是十八皇子的话又说了一遍。他接下来的话就不一样了:“看来蜀中的美人还是多些,十一弟竟然遗漏了你,实在是粗心大意。你们想出皇城去逛逛吗?”
我和香云相视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微笑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不过我刚觐见了父皇回来,要回王府换套衣服,你们等我片刻如何?”我总觉得不太妥当,急忙说道:“多谢殿下,我们恐怕燕王殿下在找我们,必须回去了。”他温柔说道:“四哥今天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你们就如此不给我面子么?去我那里坐一会儿也不肯?”语气虽然温柔,但是隐隐已有胁迫之意。
我无计可施,心想大不了跟他去坐一会就回来,他既然知道我们是燕王的随从,应该不会有歹意。
皇城春暮(2)
进了他的王府,我们才知道遇见的是楚王,就是那个娶了十二位妃子的六皇子。楚王让我们在一间敞轩之内坐下,丫环奉上香茗,我转了大半天早已渴了急忙喝了一口,这茉莉香片的确很香。轩中陈设富丽堂皇,与燕王府大相径庭。地上铺着龙凤锦饰花纹的鲜丽地毯,排列有玉几翠屏,室内摆设,琳琅满目中西杂陈。香云忽然掩嘴惊呼了一声,我随她目光望去,只见西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女子图画,画中美人竟是数名*少女。这幅画比起我在二十一世纪所见的油画人体素描,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是楚王将这种画公然挂在敞轩里,也实在是太不成样子了。香云满面通红,低声啐道:“小姐,奴婢看这楚王殿下品行似乎不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是。”我点头说道:“不错,我们还是趁早走。”我携着香云的手正要步出轩外,只见楚王已经换过了衣服,穿着一袭青色的镂花丝质轻袍走了进来,他的容貌风度并不输于诸王,但是我对他实在是没有半点好感。楚王拦在轩门口,微笑道:“怎么了?想回去么?”我不再跟他客套,说道:“我们一定要返回燕王府了,请殿下放行。”
他的笑容更加隐秘而暧昧,说道:“你现在闹着要走,只怕过些时候,我赶你走你都不肯。”香云已经先我一步近他身旁,声音清脆说道:“燕王殿下待小姐如同上宾,请殿下不要阻拦。”她话中之意很明白,告诉他燕王对我们尚且以礼相待,以警示他不可对我们过于放肆。楚王不再说话,轻轻击掌,刚才四面透风的敞轩门窗竟然在瞬间合拢,我发觉情形不妙,眼色示意香云,正准备以“飞叶摘花”的身法逃逸而出,却只见楚王身后闪出四名黑衣男子,出手如电光石火般快捷,已点中我们肩颈穴道,我只觉全身失去力气,软软地倒下去,楚王则正好将我抱入怀中。
香云不知被他们带往何处,楚王的目标似乎是我。
轩内悄然无声,一片寂静,白烟袅袅发自玉质“喷香兽”仰起的兽吻,那种淡淡的异香,让我觉得浑身燥热,头昏脑涨围屏之后有一张柔软宽大的床榻,楚王抱着我躺下来。他神秘多情地微笑,只让我觉得愤怒、羞窘、恨恶,我没有想到堂堂藩王会做出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来,W城还是他的属地,简直是对未来的W城的侮辱。他眼睛里充满着情欲之火看向我的脸,感觉到了我眼中的敌意,并不生气,柔声说道:“小美人,你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决不会比四哥差。”如果眼光可以杀人,我此时眼里的寒光足够把他碎尸万段,穴道被制,我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要我的手指能动,就有办法对付他,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看他的眼神立刻变了,既妩媚又温柔。他笑得更加开心,说道:“那香片的味道如何?”
我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更加缠绵。
他的手抚摸我光滑的颈项,笑道:“很好,我不喜欢不解风情的女子……”他手指轻点,我只觉浑身麻木的感觉消失,试试手指,已经可以灵活自如的动弹了。机会已经来了,他翻身压住我的时候,我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后背。我右手的食指甲中藏着“万丈玄冰”,此毒一触即发,深入骨髓,中毒者全身犹如坠入冰窟,血液几乎都要冻结。他眼中的神情遽变,火已凝固为水,冻结成冰。我轻声对他说道:“我刚才忘了告诉殿下,我不但来自蜀中,而且姓唐。”
我穿好衣服,楚王望着我苦笑,半天才说:“蜀中唐门!你在床上也是这样对付四哥的吗?”我笑不出来,板着脸说道:“殿下不要随意猜测。”楚王似乎很意外,说道:“你们竟然没有?四哥如今莫非是转性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我不想听他废话,打断他道:“请殿下放我的丫环和我出去,我们平安到燕王府里,我自然会立刻把解药送过来。”楚王眼中又泛起笑意,说道:“今天这事,还是把四哥请过来,大家说清楚好些。”我大怒,急道:“说什么?你要告诉他你把我弄到这里,然后……”楚王笑道:“你既然跟四哥没什么,如今你我已有肌肤之亲,倒不如嫁给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强盗逻辑。我彻底无话可说。楚王居然要去请燕王来,还要把这事告诉他,想让燕王把我转手给他。如果真是这样,估计我还没疯掉,燕王要先疯掉了,这些皇子真不愧是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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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3)
我瞪着楚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感觉到全身开始发烫,心跳也越来越快,浑身酸软无力,昏沉沉像喝醉了酒的感觉。难怪他中了我的“万丈玄冰”之毒还那样若无其事,如果我估计没错的话,他在我刚才喝的那茉莉香片里面放了些“不好”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迷幻药。楚王看着我,神情颇为得意,他取过一件衣服披上,走近我身边,带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对我说:“这药的效用至少也要持续半个时辰,你若是改变主意,就把解药给我,很快就不用那么难受了。”听到他确定的告诉我真的给我下了那种药,我对他只有四个字的评语:相当无耻。我越生气,身上那种燥热的感觉就愈加强烈,不过目前为止我没有失去理智,楚王在毒药的控制下也不可能对我做什么,我一定要静下心神,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尽量镇静自己,望着他说道:“你别想,我宁死都不要嫁给你。”楚王身后的堑金围屏边缘很宽,镂空万字木制花纹的中间镶嵌着一面铜镜,我恰好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粉面如同初春桃花般灿烂,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谁,谁都会觉得那是含情脉脉的眼神。楚王笑道:“你若是在考验我的耐心,我愿意奉陪。”
他走到轩窗旁边,对外沉声说道:“去请四哥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在府中相候。”窗外那人应答而去,楚王回到轩中椅上悠然坐下,饶有兴味的看着我,我懒得理他,远远站在离他数尺之外。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感觉,轻轻吁了一口气。
楚王忽然对我说道:“你真的很特别,从来没有人能在我的面前抗拒这药力。”我看向他说:“药力并不可怕,可怕的不过是自己的意念,你以前所见的女子若是本无意中人,自然不能抗拒。”
刚才我心中时刻牢记顾翌凡的影子,那忧伤和思念足够抵挡一切来自身体上的欲念冲击。楚王轻轻点头说:“你说得不错,我开始担心四哥了,他如果不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就一定是最痛苦的男人。”这话让我迷惑不解,他眼光又柔柔的向我看来,说道:“你心里一定有人了,是么?”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讨厌的楚王面前,我居然想说真话,我抬起头缓缓对他说:“是的,我有一个真心相爱之人,他也很爱我,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也可以为他去死。”楚王的脸上写着惊愕与不解,似乎还有忧虑和怅惘,他站起身来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心中那个人并不是四哥。
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等四哥来了你就跟他回去吧。”楚王改变主意了?我有些不敢相信。我反问他道:“殿下不打算娶我了么?”
楚王竟然笑了,说:“人生苦短,还是多找些开心的事情来做,何必自己找麻烦?若是娶了你,爱上你,只怕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安宁了。”他说得没错,人生不过如此,楚王的确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的那些兄弟们恐怕都不如他过得开心。
我让香云把解药给了楚王,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燕王出现在楚王府的时候,还带了一个跟班,看他那打扮也是个皇子。楚王迎接出花厅,说道:“四哥、五哥一起来了。”原来那个跟班是五皇子周王,燕王的嫡亲弟弟,燕王和他无论何时都会共同进退,是绝对的死党关系。周王与燕王除了眼眸的颜色不同,身形面貌气质都很相似,但是他给我的感觉总是有些怪怪的,面孔也是阴沉沉的,他看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欠了他几千两银子十几年没还一样。燕王也穿着皇子的标准服饰,在那华贵礼服的衬托下更加风姿卓绝,周王与楚王立刻逊色了不少,他发现了坐在花厅里的香云和我,淡紫的双眸向我望过来,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惊讶。
楚王笑着说:“今日相请四哥来此,只为将这两位姑娘奉还,四哥正好把她们带回去。”燕王盯着我,并不说话。周王却开口了,语气冷冰冰的:“六弟莫非还嫌王宫里的人不够多?竟然胡闹到四哥头上来了。”楚王毫不在意,笑道:“五哥误会了,我与她们不过萍水相逢,顺便相请她们来小坐片刻,并无恶意,四哥若是不信我的话只管问她们。”香云眼中颇有气愤之色,我怕燕王看出不妥,当面盘问起来大家尴尬,忙站起身说道:“楚王殿下所言不错,就是这样。”燕王肃然说道:“大哥卧病在东宫,父皇心绪不宁,六弟有些事情待回到楚中再办不迟,在皇城里还是收敛着些。”他一开口就是皇帝太子,并不提楚王冒犯自己,借机训斥他几句,楚王也没话可说。楚王不敢再笑了,恭声说道:“多谢四哥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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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4)
我们跟着燕王回到王府时已近黄昏时分,满花园都是郁郁幽幽的兰草香气,燕王在园内一道青石子铺缀的甬路上站定,我站在他身旁,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却不想对他作任何解释。首先,燕王一定觉得我不该私自和香云溜出去。其次,他会怀疑*好色的楚王不会那样轻易放过我们。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燕王的肩上,金黄的光晕里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觉得那光线有些刺眼,举起袖子遮挡了一下。他遽然转身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捉住我衣袖,带着薄怒说道:“你这专会媚惑男人的坏东西,我恨不得杀了你才好。”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无意中的小动作让燕王误解了,美丽的夕阳下,漫溢着花香的小径上,美丽的少女含羞以衣袖轻轻掩面,动作娇柔无比,他一定以为我是故意做出娇羞之态蛊惑身边的男人拥她入怀。
我挣脱开他的手,随口说道:“那你杀了我吧,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他神情大变,面上已经被一层寒霜笼罩,说道:“你告诉我,六弟今天对你做了什么?”他在紧张,我明白他紧张什么。我没必要撒谎,也没必要掩饰,他显然不会相信楚王那轻描淡写的解释,说事实就好,否则更是欲盖弥彰。我看着他说道:“他给我喝了一杯茉莉花茶。”他的淡紫的双眸瞬间变成幽深的紫色,说道:“然后呢?”
我说:“然后他中了我指甲上的毒,放我出来了,我们才给了他解药。”他又追问道:“什么毒?你伤了他哪里?”我转头望向旁边说:“是万丈玄冰,在他的后背上。”
这几句话就足够让他浮想联翩了。楚王是怎样的人,唐蕊是怎样的美貌,那花茶里面会放了些什么东西,楚王接下来会对我做什么,我的指甲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划伤他的后背,燕王统统会在脑子里想像出来。他如同凝固的石雕在夕阳下站了良久,终于说道:“你还记得我在明月山庄对你说过的话吗?”那些话因为极富沙氏色彩让我记忆犹新,他说:“只要是属于过我朱棣的女人,我宁可自己亲手杀了她,也不会让她再跟着任何男人,即使是我的父亲和兄弟也同样不能。”我点了点头,说:“记得。”他毫不犹豫,近我身前扼住我的咽喉,手上加重了力气,我颈项间传来的剧痛和窒息的感觉让我明白,死亡已经近在眼前。我的呼吸几乎趋于停顿,轻轻闭上了眼睛,心却由于解脱而松懈,燕王因为这个原因而杀我,我并不会怪他,结束就意味着开始,或许我在明代死去,能够到一个新的地方追随顾翌凡。恍惚中我又看见了顾翌凡的影子,发自心底的微笑浮现在我的脸上,就这样死去也好。
我却并没有如愿。
他紧紧将我抱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和双手牢牢地锁住我,他的吻如同惊风密雨一样落在我的脸上和唇间,似乎是陷入了疯狂,我被他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身上也因他的钳制而感觉到疼痛。
他为什么不杀了我?我知道燕王是一个手段狠决的男人,我根本不想反抗,他本来可以很轻易的置我于死地,却在我窒息的前一刻改变了主意,从狠下杀手到紧紧抱着我、疯狂亲吻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嘶哑着声音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带走一个青青还不够吗?”
“青青”这个名字,让我惊醒过来,他似乎有过一段很伤心的过往,与青青有关的过往。我梦境中的燕王正是哀悼着“青青”吹箫独立于雪山之前,居然真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是谁?是燕王心中最爱的女子吗?难道他的最爱不是湖衣,也不是燕王妃,而是另有其人?难道历史上残暴冷血的明成祖朱棣,内心也有柔软脆弱的地方,也曾经受过感情的折磨与伤害?难道他对我也动了几分真情?我听到他心跳的声音,闻到他身上兰草香气,对这个男人的感觉不再是厌恶疏离,甚至很想听他告诉我他和青青的故事。
他放开我的时候已经恢复常态,依然是那个神情镇定,谦和庄重的燕王,淡淡的紫眸中目光柔和。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对我说:“我不杀你,你是三哥送给我的,还是回三哥那里去吧。”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并没有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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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5)
我回到房间,对香云说:“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燕王他不要我了!”香云疑惑了半天,问道:“小姐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与楚王之间有没有什么事情,我据实以告了。”
香云愣住了,跺脚道:“燕王对小姐的心思已经够明白了,这种事情怎能告诉他!回到晋王那里,恐怕还不如在这里。”我说道:“我不会回晋王那里去的。”香云望着我道:“那小姐以后如何打算?”
我握住她的手说:“你不是说如果我做一个女侠客你也会跟着我么?我们就以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不好么?
万不得已之时,我们就回蜀中去。”香云凝视我半晌道:“好是好,只怕未必能如小姐之愿。”
我微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既然已经如此打算,谁都不能阻止我。”
晚间月色依然明朗,我正和香云清点随身药瓶等物,只见早上送衣服给我那丫环又来了,说道:“殿下请姑娘到揽月阁去。”我想起她早上说过今晚有几位皇子要过来,燕王既然已经不打算留下我了,不知道又把我叫去做什么。但是我希望不要看见楚王,就问她道:“有哪几位殿下来了?有楚王殿下么?”她笑道:“楚王殿下没来,其他的几位,姑娘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只要没楚王就好,其他的皇子见一见也不要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揽月阁前悬挂着一列朱红纱笼的宫灯,阁内的大幅粉红纱幔随着夜风轻拂飘荡,散漫出夜空里的一道温馨霞光,还没走进阁中,已经听到声声管弦,佳人高歌。我正要拾级登阁而上,抬头看见了一个妖娆多姿的柔媚男人。我可以肯定自己绝没有形容错。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唇红齿白,相貌清丽,虽然穿着粉红色的男装,眉梢眼角却女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是个娈童。他站在阁前的石级上正往下面看,目光就和我碰了个正着。我实在是替他觉得别扭,原来这些皇子还有断袖之癖好,不知道他是哪位皇子带来的男宠,他看我的眼神毫不避忌,似乎还带着几份欣赏的神色。
被男人看也就算了,但是被这样的男人盯着看,那感觉就像一只苍蝇停在鼻尖上,说不出的恶心难受,我经过他身边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开口问道:“你是唐姑娘吗?”那声音也是娇滴滴得要拧出水来。我懒懒答道:“我是唐蕊。请问阁下是谁?”
他居然来拉我的手,说道:“我叫秦若兰,跟随周王殿下已久,闻听姑娘美貌恍若天人仰慕不已,今日总算有幸得见,诸位殿下已等候多时,我们一起进去吧。”秦若兰的手还没碰到我的指尖,就已经被我摔出几丈之外,他没有想到我会对他这样不客气,坐在地上苦笑道:“唐姑娘好厉害。”我见他不会武功,自己出手莽撞,心里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走近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秦若兰娇声说道:“不要紧,是我自己忘情了,不该去碰你才是。”我见他虽然是男儿身,说话情态和女子毫无差别,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秦若兰摔出去,早已惊动了阁中诸皇子,最先冲出来的是燕王,接着是周王,再后来出来的几位都很面生,其中有一位我曾经见过,正是今天在午朝门内所遇见的那名年轻皇子。燕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大概怎么回事,我安然无恙,秦若兰显然吃了亏。周王急忙奔到秦若兰身边扶起他,关切问道:“若兰,摔着了哪里没有?”那紧张的态度完全出自真情流露,秦若兰轻轻摇头站起,周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告诉我,他对我十分不满。燕王对我说道:“你用得着出这么重的手吗?若兰本是教坊乐伎,他们这些人,是当不得男儿的。”我见他们都有怪责我的意思,怒道:“谁要他来拉我!我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周王冷冷说道:“你现在该知道了?”秦若兰在旁边柔声劝道:“奴婢没事,请诸位殿下不要再责怪唐姑娘了。”我听到他自称“奴婢”,跟香云她们一样,心里又好一阵不舒服。今天遇见的那位皇子朗声笑道:“一场误会而已,不打不相识,五哥不必生气,大家还是回到阁中再说。”他们都已经准备进揽月阁去,今晚之事他们都认为是我的错,我心中气愤不已,况且实在不想看他们和秦若兰那亲密的样子,转身就走下石级。还没走开三步,一道人影拦在我面前,说道:“你要去哪里?”不用看也知道他是谁,我不打算理他,往旁边走。燕王衣袖轻扬,双手按住我肩膀说道:“你打了人家,连道歉的话都没有一句,我让你过来,你就这样丢下客人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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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6)
我忍无可忍叫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向他道歉?我讨厌那种男人来拉我的手!看到他我都觉得不舒服。”他正色说道:“就算他拉你不对,也受了惩罚了,五弟也没说你什么。你现在走,是对我发脾气还是对五弟发脾气?怎么这样不识大体?蜀中唐门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我还没说什么,他开口就是一大篇教训,我穿越过来举目无亲,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到顾翌凡,却又被迫在皇子们中间辗转流离,今天还险些被楚王欺负,心中委屈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说道:“我本来就是山野民女,不懂得皇家礼仪规矩,你既然那么讨厌我,那你现在放我走!又何必找我过来?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吗?”他怔了一下,灼灼视我的目光收敛了锋芒,月光下只见他脸上似乎有些感伤,神色里透着一丝迷惘,缓缓说道:“小野猫,你伤心的模样不好看,以后不要再哭了。”
我用手推开他夺路而走,说道:“我才没有哭!”他默默无语放开我,我听到他在我身后说道:“三哥明日就可到金陵,或许在他那里你会开心些。”我只当作没有听见。
香云已经睡着了,皇城内敲击的更鼓传来,已经是三更时分。
我辗转难眠,穿上衣服起床,准备到外面去走走。刚刚走到廊下,只见一道娇小玲珑的黑影从我眼前掠过,身手矫捷,却似乎是一名女子,她的目标是燕王所居的东边殿阁。我跟着燕王几天,并没有发觉任何不妥,也没有发现燕王有任何对晋王不利的举止。
这名女子夜深人静时进入皇城内的燕王府,身手非同一般,她是何来意?难道是要与燕王秘密商议一些事情?我好奇之心顿起,悄悄跟着她,“飞叶摘花”身法我已可以运用自如,轻轻跃上燕王寝居的屋顶无声落下,悄悄向内张望。燕王卧室之内陈设简洁,一面象牙雕柳浦归渔图的插屏后,放置一张紫檀卷草纹的床榻,悬挂的纱帐薄而透明。桌案上摆设着青花盘,燕王身穿一袭镂花的白色轻袍,扣袢随意散着,手执一枝画笔,似乎在提笔作画。
那黑衣女子轻轻推窗而入,片刻之间人已站在燕王面前,燕王住笔抬起头,竟然毫无惊异之色。她似乎知道那窗户本是没有合拢的,燕王似乎也知道她会前来。她取下头上蒙面黑巾,乌黑流瀑的发丝飘垂而下,望着燕王嫣然巧笑,美眸顾盼间,情致柔婉动人,看上去不过只有十六七岁而已,分明又是一个小美人。燕王神色坦然,说道:“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她如菱角一般的红润小嘴撅起,扑入燕王怀中娇嗔道:“来了金陵也不告诉我,大半年来人家等你等得好苦。”她往桌案上燕王所作之画看了一眼,惊异道:“好美的姑娘,原来你心里又有别人了,难怪躲着不肯见我。”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来,看也不看燕王一眼。燕王拿起桌案上一个精美的金盒走近她,笑道:“你不是说燕北的胭脂最合用吗?我亲手挑的最上等的带给你,你要不要看看?”她回嗔作喜,却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亲手挑的?心里明明是记挂着别人,又来故意哄我开心。”并不去接那小金盒。燕王伸手拥她入怀,微笑说道:“别人哪里比得上我的锦儿乖巧懂事?
你姐姐也很想念你,正要接你去燕北住些时候。这次我回去,把你一起带去可好?”我听到这里,已经知道那少女是谁了,她就是燕王妃的妹妹,徐家三小姐徐妙锦,燕王的小姨子。野史稗抄上说朱棣和徐家三小姐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我看到的这一幕,姐夫和小姨子深更半夜搂搂抱抱暗通款曲,用兄妹之情来解释显然是说不通的。看来有些野史也很接近事实。
徐妙锦见燕王抱住自己,不再作娇嗔之态,依靠在他胸前说道:“你若真的肯带我去,我自然愿意,只怕你不敢。”燕王将她横抱而起,低语道:“我若不敢,怎会这样对你?半年都没有见过你,今晚正好看看我的锦儿是胖了些还是瘦了些。”
她粉面红晕顿起,娇羞无限,燕王将她轻轻放在榻上,俯身去吻她的颈项,她似乎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欲拒还迎之态*心神。
皇城春暮(7)
那透明的纱帐形同虚设,我几乎可以将他们的行为看得清清楚楚,偷听别人的闺房之私实在是不妥,连忙转头不敢再看,正要离开时,却听到徐妙锦轻轻喘息,说道:“不要……我好怕,上次信期没有如期而至,我担心了好久……若是大哥知道我们这样,一定会打死我的。”燕王声音有些冷,说道:“他一心想要你嫁入东宫,可惜太子卧病在床未能如愿,锦儿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她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自从将处子之身给你那天起,就没有想过再嫁别的男人了,只是……我们这样,如果我有了你的骨肉,到那时……该怎么办?”我不禁叹息,燕王难道想一辈子就这样和她偷偷摸摸的相处下去吗?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娶回家去?徐妙锦也是堂堂国公的千金小姐,燕王占有了她却不给她名份,对她实在是不公平,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哪天怀了燕王的孩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处理这事?别说是在明朝了,就是在二十一世纪,未婚生子也是不光彩的事情。只听见燕王说道:“若是真的到了那时候,即使我不娶你,只怕你家哥哥姐姐也要逼着我娶你,你何必担心?”他的声音也是越来越低,我依稀仿佛听见女子的娇声呻吟,自己不禁脸红心跳,匆匆忙忙逃走。今天无意发觉燕王和徐妙锦的暧昧关系,对燕王的印象又坏掉了几分。这些皇子王孙个个*,晋王利用美人,楚王好美女,周王好娈童,燕王和小姨子偷情,简直就没有一个像样的。
今晚之事,更加坚定了我离开这群皇子的决心。
清晨,被曙光笼罩的皇城如同一个金笼,将我困于其中,我只能在燕王府的花园里走走。香云举手摘下一朵含着露珠的碧桃花,笑道:“奴婢帮小姐把这花儿戴上。”背后有人说道:“这碧桃太艳,不适合她,不如戴这个好。”燕王今天没穿皇子的衣服,又换回了我初次见他时候的那种着装,白色锦袍笼着淡紫色的轻纱,他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手中折了一枝紫丁香,那一簇小小的四瓣紫色花朵,看起来娇艳欲滴。香云见他走来,很识趣的躲远,她对燕王的印象似乎很好,总是有意无意在我面前为他说话。我想起昨晚所见,痴心少女半夜私会情郎,情郎却根本没有娶她的打算,心中对他很是不屑,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没打算理他。
他走近我身旁,将那枝紫丁香递给我说:“这花儿的颜色香气都很配你。”我不假思索说:“我不喜欢紫色的东西。”我只是不想接受他给我的花儿,并不是想故意惹恼他,却没想到这句话引起的严重后果,燕王的衣服,还有他那淡紫色的眼眸,也都是“紫色的东西”。
他出手飞快,我还没来得及眨下眼睛就已经落入他的怀抱中,还被他点住了双手的穴道。一大早花园人迹罕至,他抱起我就往园内小湖中央的六角亭走去,六角亭中周围垂着粉红色的纱缦,初升的朝阳透过纱缦折射出七重光彩。 清晨的薄雾渲染得潮气很重,躺上去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我叫着说:“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他幽幽说道:“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吗?”
我想挣扎,但是根本没办法还手,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举动,竟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我无意中的那句话伤到了他,所以他要惩罚我。我可以说讨厌任何颜色,就是不能在他的面前说讨厌紫色。
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使他没有得到皇帝的关爱,使他养成了现在这样的个性,那正是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既然是我先错了,我就该向他道歉,我看向他的眼睛,说:“对不起,但我不是有意的,请你不要忘记你承诺过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的。”他俊朗的面容稍有缓和,盯着我说:“知道自己错了吗?”
我见他停手,心中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恐,轻轻咬住嘴唇,头侧向一旁,说道:“是的,我不是讨厌紫色,我只是不想戴那些花儿。”他面色阴沉下来,说道:“那你就是讨厌我了?你不想要它们,只因为那是我摘下来的对不对?你既然心许三哥,就不该答应他来我身边,事到如今,你自己不开心,别人也一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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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春暮(8)
我愕然望向他,他说“别人也一样痛苦”是在指谁?难道是指他自己吗?他正看着我的脸,神情很奇怪,似乎是在犹豫不决。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不讨厌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既没有心许晋王殿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嫁入皇家。如果过去是错了,我以后决不会再错。”他凝视我问道:“你心里就算没有三哥,也没有别人,难道连六弟也没有吗?”我蓦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我和楚王已经有了那种关系,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根据我说的那几句话想像到这种地步的,红着脸说道:“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心里要有他?”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凝固的表情全部融化了,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贴近我耳畔说道:“那么,我该是第一个对你像刚才那样的男人了?”我脸红过耳,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没有回答他,沉默就等于认可。
他轻声说道:“幸亏今天发生了些事情,否则我一定要后悔一辈子。小野猫,我要你真正成为我的女人,我要你今生永远都陪在我身边。”
他拉散我系住头发的蓝色丝带,拨开我光滑如绸缎的黑发,抚弄着我的发根,亲吻我的耳垂,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而沉重。他似乎改变了念头,准备彻底占有我,也不再打算放我走。我没有力气反抗,也不能对他说“不要”,在这种时候的抗拒只会更激发男人的本能的欲望,灵机一动对他说:“你准备以后把我怎么办?”他毫不犹豫说:“把你娶回燕王宫去,让父皇赐你妃位,好不好?”他说的是“妃位”,不是“贵人”,地位居然比湖衣还要高。我道:“那你现在就不要对我这样,不然新婚之夜你就会觉得没意思了。”他眼底闪过一丝诡秘难测的笑意,说道:“小野猫,你真会为我着想,既然这样,我大不了多忍几天就是。”谢天谢地,他终于起身放开了我,也解开了我双手的穴道。
衣裳和头发都给他拉散了,还要整理好半天,他居然就在旁边看着我做这些琐碎的事情,我刚把衣服弄好,他走近我说:“我帮你把头发系起来。”他温柔理顺我的发丝,看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亲切,就在他举手的那一瞬间,竟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在W城的沙滩浴场游泳的时候,顾翌凡也曾经这样帮我挽起湿漉漉的长发。我心中掠过一丝痛楚,退后一步说:“不要,我自己来。”他并不坚持,尽力掩饰眼中隐藏的淡淡失望,说道:“随你。
这花儿你还要不要?”
那枝紫丁香还搁在石桌上,他刚才居然一直拿着它到了这里。
几朵花而已,没必要和他纠缠,我走近石桌拿起紫丁香,却没有戴在头上,直接揣进了袖子里。他并不追究。我们走到花园里的时候,只见昨天那皇子站在小径上笑道:“四哥去了哪里?让我一阵好找。”燕王回头对我说:“这是十七弟。”原来那男子是藩治大宁的十七皇子宁王朱权。大宁是北边军事重地,兵士都是西北精锐,宁王的兵力没有燕王那样强大,但是他的朵颜三卫驰骋漠北横扫千军,连燕王也要惧他三分。在未来的靖难之役中,宁王其实就是决定双方胜败的关键人物之一,宁王的选择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史载燕王同这个弟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我对宁王行礼,他看了看我,对燕王说道:“四哥,我们既然出去,不如把她一起带上,难得来金陵一趟,何必把她拘在府里?”我对宁王微笑了一下,他知道我那天在午朝门前徘徊是因为什么。
燕王看不出表情变化,问我道:“你想出去吗?”
这本来是一句废话,他既然问了,自然有他的用意,我赶忙说道:“二位殿下有事要办,我就不去了。”燕王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因为他还是把我和香云一起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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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王孙(1)
出了皇城后燕王单骑离开,约好午时在金陵城内最气派的酒楼醉月轩相见,把我们丢给了宁王,分明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去做什么。宁王见燕王走远,对我笑道:“四哥肯带你们出来,你该感谢我吧?”我忙说道:“谢谢宁王殿下。”
宁王对我说:“你们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我都可以带你们去。”
我还没开口,香云眨了下眼睛说:“小姐好像说过秦淮河……”
我截断她的话头说:“不要胡说。”
宁王已经听见了,大笑说道:“你居然对那里有兴趣?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不过晚上才能在游船上听曲子,现在可是看不到什么。”我红着脸说:“其实不是……”宁王已经策马前行,说道:“有什么要紧的,我们此时就去。”
我们顺着秦淮河边的一条平坦河道而行,秦淮河两岸宁静得看不出半点香艳的痕迹,临江有一座竹楼,三面环竹,一面滨水,碧绿修竹陪衬着水天一色,让人只觉心旷神怡。那竹楼似乎是个很清雅的地方,宁王在竹楼前驻马,对我们说道:“下来吧,这里的小点心都很好吃,你们来尝尝。”出皇城的时候没有带随从,我们三人坐在竹楼中一边品茶,一边吃着美味可口的小点心火腿干丝、小笼汤包、豆腐脑,欣赏明媚阳光照耀下的十里秦淮那静静流淌的河水和两岸风光,只觉得赏心悦目。夜夜笙歌、衣香鬓影才是花丛的本色,缺少了投怀送抱的多情花魁,不会有太多男人愿意鉴赏丽日秦淮,宁王似乎是个例外。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往外看,突然间香云轻轻碰了我衣袖一下,我刚才看见一道淡淡的青色流光,难道这就是唐门联络的暗号?唐茹就在城中,那代表着秦王已至金陵。唐茹就在附近,那联络的暗号代表着某种含义,她一定想出去看看。我会意对她说:“你去吧,速去速回。”
香云甜甜一笑,马上走了出去。宁王看见我们的小动作,觉得很奇怪,问道:“你是要买什么东西?王府里还缺备用之物吗?”
我眨眨眼说:“女孩子用的东西。”他果然就不问了。
我吃完手里的最后一口栗子糕,抬头就看到宁王注视我的目光,他居然很认真的在看我吃点心。宁王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子像你这样吃点心的。”我十分窘迫,本来很想学着做一个遵守明代规矩的大家闺秀,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出卖了我,给宁王看出了破绽,红着脸垂下头说:“我知道我自己不够端庄,请殿下不要再笑我了。”宁王放下手里碧绿色的茶杯,很认真地说:“我没有笑你的意思,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连吃饭的样子都美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时候是不美的。
宁王居然觉得我吃东西的样子好看。接下来,他做的事情更让我吃惊。他本来坐在我对面,这时候居然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去拭我嘴角的糕点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笑着说:“你若是吃完了,我就带你四处走走看看。”他离开窗边走出了竹楼,我只好跟着他出去,他刚才的举动本来是很逾矩的,他却那样坦然自若,这个人真的很让人猜不透。虽然时时可见他明朗的笑容,但我总觉得他并不开心,或许和早逝的宁王妃有关。
史载宁王妃胡凝香是丞相胡惟庸的女儿,三年前嫁给十七岁的宁王,不到一年就薨逝了,宁王两年都没有续娶新王妃,宁王眉宇间那丝淡淡的忧郁或许正是因此而生。洪武十六年,丞相胡惟庸依仗自己是开国元勋,独揽朝政大权,行事专横霸道。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有人上书告胡惟庸专权擅政、结党营私、骄横跋扈、意图谋反,朱元璋以“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等罪名将胡惟庸处死,拘禁了所有与胡惟庸来往密切的官员,命令锦衣卫彻查胡惟庸谋反一案。胡惟庸的谋反罪状陆续被揭发,朱元璋株连杀戮者达三万余人,作《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胡党”受株连至死或已死而追夺爵除的开国功臣有李善长、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叶踦等一公二十一侯。没有锦衣卫办不了案件和查不出的阴谋,朱元璋要的只是一个屠杀的理由。胡惟庸的掌上明珠、新嫁的宁王妃,或许正是无法承受抄家灭族之痛而香消玉殒。宁王妃的逝去深深伤害了年轻的宁王,但是并没有伤害到举起屠刀的那个皇帝,那个年轻时候曾经与胡惟庸义结金兰称兄道弟的朱元璋。胡惟庸不是第一个被朱元璋处决的开国功臣,也不是最后一个,很快就会有人步他的后尘,这个人就是太子侧妃江绮怀的舅父蓝玉。想到太子我心里开始吃惊,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三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四,太子朱标大限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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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王孙(2)
我默默跟在宁王身后沿着河道漫步,河水里游过一群白色的鸳鸯,它们有着洁白的羽毛,红红的长啄,河边浣衣的少女轻轻捶着木桶里拿出的衣裳,还能依稀听见买卖人的吆喝声。这情景质朴自然得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渡过的暑假生活,想起爸爸妈妈,想起顾翌凡,心里有些淡淡的惆怅。宁王忽然回过头,对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眨眨眼睛说:“殿下也没有跟我说话,如果没人理我怎么办?”
宁王又笑了,说:“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说话,不会没人理你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有人说道:“宁王殿下好兴致,这么早来到秦淮河岸边看风景,还有佳人相伴,实在是让人羡慕!”此人明知宁王是皇子,说话却毫不顾忌,口气亲密,来头似乎不小。
来的人还不止一个。
说话的那名男子年约二十出头,身穿青色秋千纹的锦袍,外罩同色青色纱衣,他的面容初跃入眼目时让人感觉温文尔雅,但是那窄细的长腰间悬挂的鲨皮吞金剑鞘包裹的宝剑却透出丝丝寒焰。
他身旁的三名男子与他年纪相仿,都不像是普通人物,一位浓眉虎目、肩宽臂长,胸阔腿壮、身躯魁伟,却拥有一张肤色白皙的脸庞;一位宽额高颧,身材修颀,有着薄如刀削的嘴唇;另一位面容俊秀无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如同美玉雕成挺直无比的鼻梁。这四名男子看起来都是威武而不失斯文,俊美中带着煞气。
宁王笑道:“李景隆、常茂、蓝炎、徐辉祖,原来是你们。”
那青衣男子正是曹国公李文忠的长子李景隆,他的祖母是朱元璋的亲姐姐,李文忠曾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李景隆地位相当于皇孙,宁王是他的小皇叔。鄂国公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凉国公蓝玉的三子蓝炎,都是功臣之后。最后那名俊秀美貌的公子,正是燕王妃的亲弟弟、信国公徐达次子徐辉祖,他的面貌和徐妙锦颇有几分相似,看来燕王妃也一定是大美人。这四人曾经并称“金陵四公子”。他们都是在绮罗丛中长大、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身后都有着辉煌的家族背景和跟随朱元璋辗战南北劳苦功高的国公父亲,不用费心去争取什么,已经有世袭的爵位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的地位虽然不如皇子和亲王那么高贵显赫,但是皇城外的他们更加自由,更能尽情享受生活。或许私心里,那些皇子中还有人羡慕过他们。皇宫里处处都是阴谋与斗争,单纯的皇子迟早会被人暗算,所以晋王和燕王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李景隆的闪亮双眸向我的脸上扫视过来,收回目光对宁王说笑道:“秦淮河水并不好看,殿下早起恐怕只为看佳人。”宁王并不解释,笑道:“我还有佳人可看,你们清早来此,不知又是为什么?”徐辉祖插嘴说道:“殿下不妨猜猜看?”宁王说:“你们四个凑在一起,除了谈谈风月,耍耍大刀,还能做什么正事!”
李景隆回头看看那几个公子,摇头叹息道:“早就跟你们说过还是多做些‘正事’,如今这不务正业的名声都传到大宁了,我们还是趁早各自回家去的好。”常茂毫不谦逊道:“若是吟诗作对也算是不务正业,恐怕金陵城中尽是我等之人。”宁王有些诧异:“原来你们是在此聚会舞文弄墨来着,难得难得!我今天是要大开眼界了。”
明初才子喜欢以文会友,联诗作赋,史载李景隆自幼博览群书,文武全才,他对这个有兴趣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但是我没想到象常茂蓝炎他们这些武将的儿子也喜欢玩这个。我跟着他们到了一座小亭之中,那些仆从早已将笔墨纸砚,锦毡茶水等物预备好。
李景隆举笔一挥而就,上联已出:“烈火煎茶,茶滚釜中喧雀舌。”然后对宁王说:“恭请殿下赐下联。”宁王似乎并不擅长此道,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我只觉得平淡无奇,我原来看过不少明代对联佳句,这下联我知道,见宁王为难就轻声提醒他说:“清泉濯笋,笋沉涧底走龙孙。”宁王大笑说道:“好句好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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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王孙(3)
李景隆又向我望来,说道:“殿下身旁有高人襄助,恕我冒昧向姑娘讨教几句了。”宁王见李景隆盯住我,恐我当场对不上来难堪,忙阻止道:“我看不必了。”我知道李景隆冲着我来了,也不怕他,对他说:“请公子赐教!”
李景隆接下来出的这些对子也还真是巧,句句我都知道下文,原来在W大图书馆那些闲书还真是没白看。李景隆笔走龙蛇所出上联是:“山径晓行,岚气似烟,烟似雾。”我练过柳体书法,一手毛笔字也算过得去,提笔就写:“江楼夜坐,月光如水,水如天。”他眼中已有惊奇之意,出手更快:“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我回应的是:“迷途逝远,返回达道游逍遥。”他再下笔时,居然又看了我一眼,写道:“暑鼠凉梁,笔壁描猫惊暑鼠。”我暗笑,越是名对我记得越清楚,再写:“饥鸡拾食,童桶翻饭喜饥鸡。”“日照纱窗,莺蝶飞来,映出芙蓉牡丹。”
“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成竹叶梅花。”
“一心守道道无穷,穷中有乐。”
“万事随缘缘有份,份外无求。”
只见李景隆掷笔说道:“姑娘高才,在下甘拜下风,请问姑娘师从何人?”面上那高傲之态已全然不见。自恃才高八斗的李景隆竟然变得服服帖帖,我觉得十分好玩,对他说:“我不过是蜀中平凡女子,只认识几个字而已,承公子相让了。”宁王早已击掌赞道:“精彩精彩!李景隆你今天可算是遇到对手了。”李景隆微笑说道:“能够棋逢对手,也是人生大幸。”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风头被挫,似乎还很高兴。此时香云已经回来在亭外远远相候,宁王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四哥有约,先走一步。”他们恭送宁王出亭时,我无意中看了李景隆一眼,只见他一双清目依然望着我,明知道我发觉他在看我,也毫无回避之意。
徐辉祖走近他身旁低声耳语了一句话,我隐约听见他说道:“有什么可惜的?”
我们来到醉月轩前,红日当空,恰好正是午时,宁王先我们下马,我和香云落在他后面。香云拉住我衣袖,低声说道:“堡主易容在此。”她刚才一定是见到了唐茹,并且会将我们在金陵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燕王和宁王就在我身旁,唐茹易容改扮来到醉月轩,若要见我,恐怕还要费些周折。我正要和她一起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身影,头戴斗笠黑纱垂面从醉月轩旁边小门出来,我心中疑惑,示意香云去看,她眼中立刻显现出惊疑之色,说了两个字“灵岩……”他正是我和香云扮作姐妹前往灵岩山寻访红玉蟾蜍踪迹之时在中途拦截我们的人,我和香云的眼睛不会同时看错。他应该是盗贼同党,燕王不是已经将那些盗贼都尽数诛杀了吗?怎么会漏掉了他?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燕王等我们的地方?我可以肯定晋王此前的种种猜测并没有错。
只有一种可能。盗取红玉蟾蜍的幕后指使者正是燕王。
明代人迷信天命所归,皇帝王子也都不例外,燕王将那红玉蟾蜍盗来,一是相信拥有它就会拥有天下;二是神不知鬼不觉盗取此物,朱元璋若是追查下来,万不得已之时,还可以将它献出以获父亲褒奖。燕王没想到朱元璋没有派出锦衣卫调查此事,却是委派给了晋王,于是顺水推舟,正好当着晋王的面把这事情办得干脆利落,显示自己比晋王能干,晋王却因此看出了破绽。如果不是我和香云对那拦截我们的蒙面男子身影记忆深刻,今天又恰好在这里巧遇上他,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此事确实系燕王所为。
竟然真的是燕王。
我和香云进了醉月轩时,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醉月轩的雅间并没有完全隔断,中间都是薄薄的纸扇屏风,上面绘着大幅的泼墨山水,气势磅礴。燕王正立于窗前等候我们,窗外就是莫愁湖,湖面吹来的清风隐隐带着春天温暖的气息,他那挺拔的身姿如同临风玉树,周身不带半点肃杀之气。偏偏就是他,盗取父亲心爱之物,欺骗兄弟,还杀死了几乎所有本是为他卖命的人。燕王见到我们进来,转身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并没有特别看我。香云拉着我走到桌前,宁王已经坐下了,他抬头见我仍在怔怔看着燕王,笑道:“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不过半日不见而已,还怕四哥丢了不成?”我这才发觉尴尬,却没有心情回答宁王,默默坐在桌旁。燕王饮了一口茶水后,似乎看出了我情绪不对,问道:“这是怎么了?出来逛还逛得不开心了?”
凤子王孙(4)
宁王笑道:“今天她倒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还大大出了回风头。我们在秦淮河边恰好遇见了李景隆他们几个联诗对句,她一开口,李景隆都才尽了,还没盖过她。”燕王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怎么还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若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去。”话音一落他就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醉月轩。我不能不说话了,香云已经告知唐茹在此等候,连忙说:“不用换,就这里很好了。”桌上的菜式都是色香味俱全,我心中有事,一面想着唐茹就在醉月轩中,一面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逃离这些皇子身边,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定,毫无胃口。吃完饭后,燕王和宁王已经准备带我们离开,我实在不想同他们一起再回到皇城里面去,但是还没有看到唐茹的影子,心里开始暗暗着急。
我慢吞吞走出醉月轩的大门时,一名绿衣少女匆匆而进,正好撞到我,我没什么事,她自己却跌倒在地,轻声呼痛。我急忙蹲下去扶她,一看到她的眼睛和那熟悉的身形,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腰肢纤细的长身少女正是唐茹,只不过加了一张面若桃花的人皮面具而已。我问他说:“姐姐伤了哪里?”他答道:“恐是扭伤了脚……妹妹可能将我扶到楼上去么?”
他这要求并不过分,燕王和宁王见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恳求我扶她几步,也不以为意,都在门前等候。我和香云扶着他就到了楼上。
我急问道:“哥哥!你可有法子带我离开皇城么?晋王他要我跟随燕王……”唐茹目光闪烁,说道:“你不要急,再忍耐几天,我一定送你回蜀中去。”我见他十分肯定,心里又放心了些,说道:“太子被投毒,锦衣卫已经在怀疑唐门了。”唐茹似乎并不意外,说道:“他们怀疑的也并不只是唐门,我已经助秦王查出投毒之人,秦王此刻已经进皇宫复命去了。”看来太子之死确实大有蹊跷,我听说对太子投毒之人已经查出,忙问道:“是谁?”
唐茹说:“你不必问是谁,无论这两天发生什么变故都不要管,先暂且跟着燕王。”我不敢逗留太久,急忙同香云出门,燕王将我掠上他的马背,对我说道:“既然出来了,我再带你四处走走。”宁王见此情景,笑道:“四哥请自便,我先回去了。”香云似乎很放心我跟着燕王,自己上马跟随宁王而去。
燕王带着我策马到了莫愁湖东岸。
莫愁湖素有“金陵第一名胜”之美称,是这六朝古都中的一颗明珠,长江自西向东沿着南京城侧流过,与东来的秦淮河之水在这里交融汇合,逐渐淤积成一片片九曲回转的沙滩。相传南齐时洛阳少女莫愁因家穷,远嫁江东富户卢家,移居南京石城湖滨,莫愁端庄贤惠,聪颖孝顺,助人为乐,仁慈善良,后人为纪念她,将石城湖改名“莫愁湖”。燕王携着我的手站在湖岸边,春日的莫愁湖水平如镜、波光潋滟,两侧苍翠的青山松柏和蓝天白云倒影在湖中,一分园林三分水,恍若人间仙境。他问道:“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心?”我说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凝视我,抚摸着我头发说道:“还说没有?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闷在心里?我要你跟着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不要看到你这样子,更不要看到你哭。”如果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明成祖是怎样的人,如果我不知道燕王做过些什么事情,或许我心里会有一丝感动。但是我此刻实在没有心思去接受他的感情,没有任何男人能够取代我心中的顾翌凡。
他痴痴看了我半晌,抱着我并肩躺在沙滩上,和煦的春风柔柔吹拂过我的脸颊,他的手尽情抚摸我光洁柔滑的脸颊,说道:“小野猫,你什么时候能变得乖一点?”我捉住他的手,说道:“你不怕我手指甲有毒吗?”他泛起一丝笑容说道:“我说过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的,你不妨试试看。”他低头吻住我,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我衣衫内抚触,我隐隐感觉到不妙,毫不犹豫用左手抓向他的后颈。本来还是全副心思放在我身上的燕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沉声说道:“你是来真的吗?真想要毒死我?”我盯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他淡紫的双眸变得幽深,说道:“我若不是喜欢你,在乎你,怎么会对你这样?你以为我缺女人用吗?”我忍不住说道:“我知道你不缺,金陵都有好几个,更不用说燕王宫里了。”他神色略有变化,说道:“你知道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不管我曾经有过多少女人,你就是你,跟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她们怎样,你也不必理会。”这就是他对女人的态度,全凭自己喜好,任何人都不能够干涉他的思想和行为,燕王妃不能,湖衣不能,连名分都没有的金疏雨和徐妙锦更加不能。他或许可以强行夺走唐蕊的贞操,但是他别想得到我的真心依附与顺从,我宁可死,也决不会成为他那些女人中的一个。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也不想对他说什么,他看得出来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抗。
凤子王孙(5)
我本来以为会有狂风暴雨袭来,周围却异常的安静。
我好奇睁开眼,发现那双紫眸正温柔的看着我,眼里已经没有情欲之火,平静得像莫愁湖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燕王很认真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记住一样的看着我。好久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除了顾翌凡之外,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我的心象被一片羽毛轻轻拂动了一下。
他紧握住我的手,我手中钻戒镶嵌的钻石的硬度很大,他似乎被硌到了。他举起我的手仔细端详那颗钻戒,明初女子戴镶嵌翡翠和宝石的戒指很多,但是这颗标准八心八箭的钻石只能是由现代精湛工艺雕琢而成,明初的中国工匠还达不到这样的技术水平,那晶亮夺目的光芒在阳光折射下,像照耀黑暗夜空的北极星一样璀璨。他问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不似是国中之物,我在宫里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过一个西洋传教士,手上也有类似的宝石。”我不愿意他碰那枚钻戒,将手收回说道:“或许是来自西洋吧。”他见我对它极其珍视呵护,说道:“你若是喜欢,我再送你一些。”
皇子就是皇子,他明明知道是外邦宝石,还准备送我“一些”,但是就算他能给我再大再多的钻石,也比不上顾翌凡给我的那一颗。我对他说:“这个很难得的,有一颗就够了,你不用费心去找。”他站起身来,向北边远眺,说道:“父皇万寿圣节一过,我们就回燕王宫去,我会给你一个风光的婚礼。”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北平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知道在北平的燕王宫里,有一个美丽贤惠能干的燕王妃,还有足够多的燕北佳丽在等候着他的宠幸。在燕北,燕王就是皇帝,他住的地方就是皇宫。北平就是元朝的大都,此时的燕王宫是由元朝的皇宫改建而成,其富丽堂皇可想而知。
我们回到燕王府,就有仆从前来回禀道:“晋王殿下相请殿下和唐姑娘过王府一叙。”燕王淡淡说道:“我们换过衣服就去。”
燕王带着我出现在晋王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无数只蜻蜓来回起落,缓缓飞翔,今晚一定会有暴风雨,这带着些清冷的微风正是风雨的前兆。柔和的晚风吹来,扬起我身上的绸子披风和乌黑秀发,燕王伸手拢了一下我的发丝,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与我并肩进府。刚进府门,铃儿这娇俏可人的丫环就笑迎出来,盈盈行礼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和唐姑娘,诸位殿下都已在迎香阁相候。”燕王对晋王府并不陌生,往前而行,铃儿和我落在后面。
夜幕低垂,晋王府中楼台亭榭,翠翘曲琼,迎香阁建在一个小湖池之上,远远望见阁中灯火通明,悬挂着各式彩色宫灯。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周围水面之上,浮着一盏盏荷花状的彩色花瓣灯,上下通明,晶莹透澈,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璨,映得湖水云霓般呈现出一片奇光异彩,水底锦鲤觅光而逐,美若迷离幻境。
我看到这巧费心思营造而成的情境,暗想晋王竟是如此雅致之人,不由赞叹道:“那水灯好美!”铃儿笑道:“那都是彩荷姑娘精心所制,晋王殿下喜欢得不得了,只要王府中晚上宴客,殿下就命人点上,来见的客人没有不夸赞的。”她恐怕我不知彩荷是谁,又接着说道:“彩荷姑娘原本是太原府赏荷居的花魁,去年嫁入王府,此次来京也跟着殿下一起来了。”我早已料知这些皇子个个都有些*韵事,晋王贪恋花魁并不让我觉得意外,我反而有些好奇,很想见到那个心思灵巧的彩荷。我问铃儿道:“那彩荷姑娘今晚可在水阁中?”铃儿抿嘴偷笑道:“她若此时不在水阁中,晋王殿下还带她来做什么?姐姐有所不知,每次各地的王爷殿下们进京来觐见,都要比上一比的。”我好奇问道:“他们比什么?”铃儿笑道:“还能比什么?自然是比谁的属地美人多!”
这些皇子们分封全国各地,南国金粉,北地胭脂,神州大地尽多娇娆,他们居然在美女上暗中较劲,看谁的属地的佳人更美,难怪燕王要我换衣服才过来,看来他是将我拿来作比赛的筹码了。
凤子王孙(6)
这些皇子们真是够无聊的,一场高标准的选美比赛即将拉开序幕,东西南北的藩王美女齐集晋王府,今晚这水阁中估计有热闹可看了。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燕王神情严肃,回头说道:“什么事情笑成这样?要玩我们回家去再玩,二哥三哥都在此,不可造次。”我差点忘记了燕王朱棣的本性,他在父亲兄弟面前极其维护自己形象,我不能有失体统,清了下嗓子,端正仪态,规规矩矩跟在燕王身后进了迎香阁。
阁中有很多很多的皇子,清一色的标准服饰,都很年轻都很帅气,几乎每位皇子身边都有一位美人。那些美人让我眼睛都花了,仿佛央视超模大赛的总决赛选手全部穿上了古装来到了明代,一个个美丽多姿百媚千娇,我不由慨叹自己以前真是井底之蛙。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们,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王和我的身上。燕王十分谦恭,对端坐在上首左右雕花龙凤椅上的秦王和晋王打过招呼,走到水阁中右侧第一张空置的玉案前。看来这些皇子非常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除了秦王和晋王,燕王在诸皇子中就是最年长的,那个位置他不来绝对没人敢坐。我站在燕王身旁,他伸手去解开我肩上所披的绸缎披风的飘带,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和沉醉,仿佛世间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去关心和过问。燕王就算有些喜欢我,也还不至于对我痴迷成这样。即使是在和我单独相处时他都不曾这样看过我,现在在他这些兄弟们面前作出这副模样,分明是故意的。晋王毫无疑问是燕王设定的忠实观众之一。
披风被丫环接过收起,我身上穿的衣服和发饰全部显露出来,既然是选美,燕王带我来,又要给诸位皇子看,他选的衣服当然不差。燕王今晚要我穿的正是一袭改良的唐装,创意可谓独出心裁,明代服饰融会了前朝唐宋服饰的精华,却又自成一体,却还没有流行“复古”的概念。燕王朱棣是个有创意的人,已经拥有了超前的审美意识。我穿着浅绿色的抹胸,粉红色的绸衣外罩绣着鲜花的粉色轻纱,腰间的绸带是大朵的牡丹,整个人就像春天里花间飘落的仙子,带着花草的清新气息。雪白的颈项裸露在外,丰胸细腰曲线窈窕,配上一张清水芙蓉的绝色容颜和一双顾盼生姿的明眸。我可以感觉到水阁中几乎所有的男人那灼热而妒嫉的目光,这其中,有秦王、晋王、楚王,也有宁王,还有其他不认识的皇子。惟一例外的是周王,他只瞟了我一眼,就与身旁的秦若兰说话去了。
我坐下后,燕王端起一盅“玫瑰露”,一手揽着我的纤腰,一手来喂我喝那香露,我本来不想理他,看到他袍袖遮掩后淡淡的紫眸中深沉的眼神,只好配合他一饮而尽。燕王带笑放下琉璃盏,一只手依然拥住我。秦王身侧的美人正好斟了一杯酒递与他,秦王轻轻挥手,那美人会意,悄悄退了下。秦王的眼光在我脸上梭巡,说道:“燕北竟有如此佳人,比四弟去年带来的苏州美人还要美上几分。”燕王态度十分恭谨,说道:“她来自蜀中,并非是燕北人氏,承蒙三哥相赠与我,正要谢谢三哥。”秦王“哦”
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那十一弟这回可是吃亏了。”晋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左侧一名皇子早已笑道:“蜀中本多绝色美人,三哥每年都要到蜀中走走看看,机缘巧合之下总能搜罗到几个,我吃亏也不只是这一回了!”听他说话口气,应该是藩治成都的十一皇子蜀王朱椿,蜀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边美人,那少女年纪和我相仿,也是一样娇颜如花,初生婴儿一般柔润的雪白肌肤也不遑多让,蜀王此时心中得意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另外一名面容清秀的皇子站起身说道:“三哥怎能让十一哥专美于前?美人还是要色艺双绝才好,我们晋中绝色并不逊于蜀中,三哥何不让彩荷献舞一曲?”“我们晋中”四字入耳,看来他就是藩治山西大同的十三皇子代王朱桂,他身边并没有美人相伴,传闻那代王妃徐家二小姐妙英厉害,代王被她辖制不敢娶妾纳宠并非虚言。代王不是强势之人,就藩山西大同,还要受制于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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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王孙(7)
内有悍妻,外有严兄,燕王和代王本是连襟又是兄弟,境遇差别却判若云泥。代王如果明知自己没有得到皇位的可能,一定会选择依靠一个自己觉得最亲密最有希望成为皇帝的哥哥,至少可以保住一方属地,半隅称王。代王选择的显然是晋王。
晋王已经不能不说话了,他温柔微笑,对怀中美人说道:“既然如此,彩荷你就舞一曲好了。”我向他那边望去时,又看到顾翌凡那熟悉的笑容,他怀中抱着一个身着五彩纱衣的女子,巧笑嫣然,眉梢眼角流露出无限风情,眼神勾人魂魄。我心中痛楚,不愿意再看他们,心底却在无声呼唤顾翌凡:你到底在哪里?你不是对我说过生生世世都要我做你的妻子吗?你不是说过要我永远都跟着你吗?既然晋王决不是你,那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在明代的孤单和寂寞?你可知道我在这群皇子中间徘徊的艰难?死并不难,难的是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活下去,我不会轻易放弃在明代找到你的希望,但是我到底要等多久才能找到你呢?顾翌凡一定不会对他最爱的蕊蕊如此残忍,一定不会。
舞乐声起,彩荷的翩然舞姿宛若惊鸿,一排舞女手持荷花状的宫灯伴舞,美丽的彩荷不愧晋中花魁之名。身边的燕王仿佛没有看见我黯然低头,注视着那些舞姬。我却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是谁?
没有去看彩荷跳舞,却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轻轻扫视了一下场中,发现看我的是宁王,他看到了我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与难过,眼神中带着担忧与疑惑,他以为我是心里还念着晋王,以为我是为了晋王喜欢彩荷而伤心,担心我在燕王身边的处境。很快我就发现,不只他一个人像他这样以为,因为楚王也在看着我。楚王的眼神传递的是另一种讯息,那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定想对我说:“原来如此,原来你心里那个人是三哥,我果然没猜错,四哥并不是你真心喜欢的人。”秦王注目场中舞蹈。晋王在微笑。
燕王面无表情。
一曲停歇,秦王说道:“好!”蜀王连忙跟着说道:“三哥的美人果然不同凡响,我自愧不如。”这两个人看起来是一路的。秦王接着说:“三弟精于培育美人,如今除了十三弟之外,大家都接受过三弟馈赠,不如我来做媒,将彩荷给十三弟,三弟可舍得?”这个秦王实在狡猾阴险,他明明知道晋王喜欢彩荷,却作出如此提议,诸王都有晋王赠的美人,晋王若不给,就是看不起代王,折损了代王的面子也就是折损晋王的面子,但是谁都知道代王不敢娶妾的真正原因是代王妃的管制。晋王给不给,代王接受不接受,对他们而言是两难。秦王一开口,蜀王马上附和说:“正是,连四哥都有了蜀中绝色,三哥不可厚此薄彼!”他附和我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楚王和宁王的态度。楚王是个很懂得作壁上观的人,他应该不会来搅这混水,此时却笑道:“二哥所言极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十三弟今天不可再推辞了。”宁王也笑道:“确实是好事,向十三哥贺喜了。”周王自己不说话,在看着燕王,等待燕王表态,代王妃也是燕王的小姨子,燕王应该知道代王的难处。燕王看了彩荷一眼,说道:“三哥何不问问她自己愿意跟谁?”周王接着说道:“四哥所言极是,美人心本是勉强不来的。”
彩荷含情脉脉的眼神正注视着晋王,晋王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代王面露难色。彩荷的心明摆着是向着晋王,即使曾经做过青楼女子,嫁人后也不会愿意再被自己的夫君送给别人。诸王都在看着晋王。晋王面上又浮现微笑,说道:“我向来愿意为兄弟们玉成好事,二哥既有此意,十三弟你就收下好了。”话一出口,彩荷美丽的脸上神情大变,代王也有些意外,但是她并没有反抗,乖乖走到代王面前,连一丝哀怨的神色都不敢表现出来。秦王晋王发话,代王不要也得要。我暗自叹息,彩荷和我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晋王做这样的事情也一定不只两次,彩荷或许到今天才看清楚晋王的本性,即使是他最宠爱的美人,也及不上在兄弟面前的一点声名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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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王孙(8)
水阁中舞乐嘈杂,湖面荷花水灯赏心悦目,我走出阁外欣赏那无边美景时,晋王跟了出来,他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我觉得这个人离我太远太远。他轻声问我:“蕊蕊,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摇了摇头。
他眼中忽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却说道:“没关系,你若是爱上了四弟,就安心跟着他,以后叫我一声三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晋王温柔的语调让我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凉。他看起来宽厚温和,其实心肠比他的兄弟们都要狠得多,我并不怕燕王,却有些怕晋王,如果彩荷不是他的小妾,换成其他诸位皇子,都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我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逃离他的身边,如果顾翌凡知道自己的前世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会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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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隐东宫(1)
回到燕王府,燕王没有让我回自己的房间,直接把我带到了他那里,我看见桌案上放着一幅画像,正是那晚徐妙锦看见那一幅,画中之人正是唐蕊的模样。燕王关上门,轻轻说道:“我有事问你。”他既然知道我和晋王相遇,一定会问我,他暗中窥见当时情形我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而已。我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他略有迟疑,突然抱紧我微笑道:“小野猫,你可知道我今晚有多开心?三哥实在是失策,我也没有想到你才跟着我几天,居然对我这么好!”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燕王对我进行过一次考验,否则他凭什么认为我对他比对晋王好?他接着说道:“他要你来我身边不就是为了红玉蟾蜍之事吗?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正是红玉蟾蜍!千百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从明月山庄见到燕王到现在,燕王对晋王的行为竟然了如指掌。
为什么?答案在两个人的身上。张玉和铃儿,这两个人才是真正潜伏在晋王身边的间谍!
史载太原人氏张玉,在靖难之役中立有大功,朱棣登基后封他河间王,未来的太子朱高炽娶的正是他的女儿。我以前居然没有想到那个“太原张玉”,铃儿的主人和情郎正是后来襄助燕王的张玉,直到现在才明白张玉的真实身份。晋王要我来燕王身边做间谍,燕王早已知道了,却顺水推舟收下我。他约我们午时赶到醉月轩,故意安排那蒙面男子及时出现在我和香云的眼前,将红玉蟾蜍的秘密让我知道,以此试探我是否真会告诉晋王。我早该知道燕王是心机深沉之人,晋王的心虽然够狠,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早已输在燕王手下。我镇定了一下心神,对他说:“原来你一直在试探我,如果今天真的告诉了他什么,此时就不会安然无恙在这里了,对不对?”他虽然喜欢我,但是不等于他会容忍我背叛和出卖他,必要之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我。他亲了亲我的脸颊说道:“但是我并没有看错,在你的心里,我终究还是比三哥的分量要重,否则你怎么会不告诉他?”燕王误会了我不说出来的原因,我并不是为了维护他,只不过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去参与。我的头突然很痛,一场场的阴谋接踵而至,我再也无法承受下去了。为什么幸福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在W大上课和等待顾翌凡接我回家的日子是那样幸福,和那时候相比,我现在简直就是在地狱和一群魔鬼生活在一起。我再也压抑不住,任由泪水汹涌而出,这是我在明代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流泪,虽然我遭遇曲折,虽然我被那些皇子轮流欺负,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坚强。我想回去,回到二十一世纪,回到W城。
燕王被我号啕大哭的架势给吓住了,看着我哭,束手无策。
我哭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抱着我,用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说:“蕊蕊,你别哭,别怕,我不会杀你的,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燕王温柔地叫我的小名。他温热柔软的嘴唇摩擦着我的耳垂,低声说道:“就算你告诉他,我也舍不得动你。你的爪子虽然厉害,但是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你虽然总是不开心,但是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可爱。你抓我打我几下都可以,我只求你不要再哭了。”这还是燕王朱棣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前在明月山庄里他还底气十足的告诉我,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现在莫非是中邪了?还是真的对我有了……爱情?简直就是现代情圣兼受虐狂,简直就是顾翌凡的翻版。顾翌凡的翻版?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是顾翌凡的翻版?我不开心的时候,顾翌凡也是这样温柔地哄我,让我打他几下出气,我轻轻捶打他的肩膀的时候,他就会抱紧我亲我的脸,绝对不会反抗。
想到顾翌凡,我哭得更加厉害。
燕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按倒在桌案上,伸手去胳肢我的腋下。他的手轻柔挠过,我只觉得身上像被万道电流击中,又麻又痒,实在难受,边哭边说道:“你要干什么?……不要动我了,好痒!”他唇边挂着一丝狡黠地笑,说道:“你要再哭,今晚我们就关起门来玩,要玩多久都可以。”那痒痒的感觉让我一边娇喘一边哭,顺手去捶他的胸膛。燕王的紫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一动不动任由我在他怀中撒娇。等我停下来不哭了的时候,他微笑着说:“手打疼了没有?”这句话更是顾翌凡的专利,我开始怀疑顾翌凡的魂魄附在燕王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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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隐东宫(2)
他所说的话,所有的举动和顾翌凡毫无差别。 我痴痴看着他,迷蒙中仿佛看见了顾翌凡。当他亲吻我时,我舌尖轻轻探入他的唇间,主动回应着他,他惊喜交加,兴奋难耐,更加热烈的吻我。
两人唇舌交缠,那种甜蜜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仿佛从地狱又回到了天堂。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我们立即都清醒过来。
我蓦然发觉自己在无意中竟和他缠绵起来,羞得连脖子都觉得发热,急忙推开他,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略带愤怒之意问道:“是谁?”门外传来一名丫环怯怯的声音道:“回禀殿下,周王殿下来访,说是东宫出事了,请殿下速去。”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四太子朱标薨逝,这对于所有的皇子来说,这都是个值得振奋的好消息,皇帝朱元璋一定会重新册立新太子。一场政治大风暴的序幕即将拉开,从此刻开始,仿佛进入了一场拉力赛的最后冲刺阶段,燕王一定会步步小心。
燕王马上又变成了燕王,太子死去,东宫一定乱成一片,皇帝伤心欲绝,他会马上赶到宫里去。他眼神依依不舍,整理好衣服向门外走去,对我柔声说道:“要是觉得累了,就睡在我这里,今晚我不会回来。”我理好衣服,悄悄跟着他到了前厅,正在等候周王见燕王到来,急忙说道:“四哥,大哥薨逝了。”燕王皱眉说道:“我早已猜到了,赶紧去就是。”周王看了燕王一眼,似乎从他面上不悦的神色察觉到他刚才正在做什么,忍不住说道:“我早已说过,四哥不该把一只毒蝎子放在自己床上,此事唐门一定脱不了干系,四哥还是……”燕王沉声说道:“我的事情你不必管,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能眼见着秦若兰去死不救他吗?”周王默默无言,并不还口,与燕王一同出厅而去。我顿觉此事不妙,为什么他们都认为太子之死与蜀中唐门有关?
次日天明,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香云一边急唤“小姐”,一边走近床前,她似乎很匆忙,走到我身边就说:“小姐,昨夜太子殿下薨了。”我坐起来说道:“我知道,燕王和周王一起进东宫去了,恐怕此时还没有回王府来。”香云眼睛闪了一下,笑道:“奴婢听说太子殿下是亥时才薨的,小姐怎么那时候还和他们在一起?”她虽然有心玩笑,接着又说道:“奴婢一早起来看见堡主发的暗号,催我们马上设法出皇城。如果不是情形紧急,堡主一定不会如此,请小姐速作打算。”我心中开始警觉,想起燕王和周王的对话,问她道:“哥哥可在皇城之内?”香云点头说道:“应该是,那暗号来自西北方向秦王府。”唐茹要我们设法出皇城,看来他自己已经准备离开。
午朝门那里平时我们都不可能蒙混出去,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皇城内外乱哄哄准备太子的丧事,文武百官前来吊唁,守卫一定在严密盘查清点往来之人。要出皇城,除非是有皇子带我们出去,或者,能够得到他们的类似通行证之类的东西也可以,我看到燕王回金陵的时候拿出过这样的金牌。
正想到这里,听见有人敲门,是一个丫环的声音,轻声唤道:“香云姐姐!”香云走过去,对门外说道:“小姐还在歇息,姐姐有什么事吗?”那丫环答道:“殿下回府了,吩咐说唐姑娘若是醒来,就请她过书房去。”香云看我一眼,正要答话,我示意她不必推辞,说道:“我起来了,你回禀殿下我这就去见他。”
香云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有些疑虑,说道:“小姐是想求燕王殿下送我们出去?他不会愿意的。”我对她说:“他愿意放我们与否,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要他拿出入皇城的金牌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香云清丽的脸上竟然显现出焦急担忧之色,急道:“小姐要对燕王殿下出手吗?”我突然发觉香云对燕王的态度有些奇怪,思前想后,心中却蓦然明白过来。香云心中大有丘壑,连张玉那样英俊潇洒的人物都她看不上眼,也不喜欢晋王,却总是在我面前说燕王的优点,难道是已经暗暗喜欢上了燕王?我为了试探她,故意轻描淡写说道:“不错,我准备用‘断魂引’毒他,到时候他为了保命,一定会设法让我们出去。”断魂引是我十指上所有毒药中最毒的一种,如果没有唐门解药,一日内即可毙命;即使能够在一日内服下解药,也会留下长期的内疾,除非是对付极其恶毒之人,唐门不会轻易使用这种害人的毒药。香云果然上当了,忙说道:“燕王殿下对小姐一往情深,他并没有对我们不好,我们何必要害他……”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发现我在笑,马上住口不说,脸颊上出现两朵红云,分外娇艳动人。我笑得前仰后合,说道:“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心里的一流人物是他啊!”香云见心事被我看穿,低头噘嘴说道:“堂堂小姐,还来使诈诓骗一个丫环。”我跳下床握住她的手说道:“香云,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也从来没有拿你当丫环。你倘若喜欢上了谁,我宁愿你跟着他,我自己此生已经不打算嫁人了,不要你陪着我孤苦一生。”香云抬头视我,眼睛里隐隐有泪花,说道:“奴婢知道燕王殿下心里喜欢小姐,燕王宫里有徐妃娘娘,明月山庄里有王妃娘娘,奴婢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奴婢早已说过,小姐走到哪里,就跟着小姐到哪里,小姐过得并不开心,奴婢怎能抛下您自己去嫁人?这样的话请您以后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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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隐东宫(3)
香云几乎日日都在我身边陪着我,她看到了我的不开心,但是她并不明白我的不开心从何而来,因为我的心结在明代没有任何人可以解得开。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够促成香云嫁给燕王。燕王虽然手段狠决,但是对自己的女人并不坏,燕王妃贤良淑德,湖衣与世无争,香云即使嫁给他做侧室,也不会受人欺负。何况她并不是一个庸碌的丫环,聪明伶俐才貌双全,只要燕王愿意娶她,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好。我换好那套从唐门穿来的白色衣裙,对她说道:“哥哥既然要我们出去,我们还是想想办法。”香云知道我想去找燕王“借”那金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道:“小姐自己小心,您只要不伤到他,他一定不舍得伤害您的。”我笑道:“我只是打算给他放点迷魂药而已,你就放心好了。”香云微微一笑,目送我出房门。
太子薨逝的消息一夜之间诏告天下,燕王府内悬挂的彩色宫灯全部被取了下来,换成素白色宫灯,众丫环和侍从们也都更换了丧服。在书房里,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向燕王书房那边走过去,一边在想昨晚宫中发生的变故,昨天晚上燕王进宫去和朱元璋进行过一次很重要的谈话,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根据历史记载我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情景:皇帝朱元璋闻听太子凶讯,在龙椅上失态号啕大哭,朱标是他精心培养了多年的太子,禀性仁厚,温和孝顺,此时的朱元璋已经年过花甲,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不久于人世,当噩耗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难免承受不住,老年丧子乃人生之最大遗憾,太子的死对朱元璋的打击不啻是致命的。
燕王站在朱元璋身边默默流泪。
朱元璋老泪纵横说:“你皇后母亲走了,朕已经觉得塌了半边天,如今太子他……朕都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这不是天意要沦丧朕的大明江山吗?”燕王肃然而立说道:“父皇上承天命,下得民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明江山定可千秋万代稳固如山,请父皇节哀顺变。”朱元璋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说道:“南面番夷不足为惧,北方游牧之族剽悍,汉时的匈奴,宋时的辽金,前朝的蒙古人屡屡南侵,如今的蒙元余孽还是朕的心腹大患。”燕王马上说:“儿臣已经在燕北加固边防,请父皇放心。儿臣就是大明江山的北面屏障和抗击蒙元的万里长城,只要有儿臣在,元朝残部必定成不了气候。”朱元璋久久凝视着他,说道:“这些年来你在漠北吃了不少苦,东征西讨,朕替大明的万千子民谢谢你。”
这句话在此时此刻说出,仿佛是在暗示燕王某些事情。燕王略有迟疑,又说道:“儿臣只担心一人,凉国公蓝玉与儿臣同理北边防务,虽能征战,但是此人功高震主、居心叵测,父皇不可不防着他。”朱元璋问:“他对你说过些什么?”燕王说:“上次从漠北归来时,他对儿臣说二哥、三哥无德无行,不过是仗着父皇和母后庇护才封了藩王,如今太子已经是不会好了,他可以邀集若干老臣,上一个奏疏,请皇上改儿臣为太子。”朱元璋冷冷看向燕王,目光逼视着他,说道:“蓝玉说这话,你就一点都不动心吗?”燕王连忙跪地说道:“儿臣怎敢有此念?若是有,断然不会将此事禀告父皇,儿臣心中坦荡无私,请父皇明鉴!”朱元璋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朕怎会不信你?可恨那些骄横狂妄之徒,狼子野心的大胆奸臣,居然敢离间朕的骨肉,诅咒朕的太子,朕实在不能再饶他们了!”燕王的话,将会让朱元璋又一次向开国功臣们祭起屠刀,掀起继“胡惟庸案”之后的又一场腥风血雨,“蓝玉案”即将拉开序幕,蓝玉实在不该得罪燕王这样的狠角色。
一山不容二虎。燕北是燕王的封藩属地,明代的北边防务起初是由燕王妃的父亲徐达主持,燕王看在徐妃的面子上,对这位岳父十分礼遇。徐达本来就是识时务之人,燕王既是四皇子也是自己的嫡亲女婿,没必要和他争功劳,燕王就藩的前几年,漠北很平静,洪武二十三年,徐达病死,蓝玉接替了徐达的位置,与燕王的纷争由此而起。太子朱标有三位妃子,正妃常氏是鄂国公常遇春的长女,我在秦淮河边所见的“金陵四公子”之一的常茂正是她的亲弟弟,膝下并无子女;侧妃吕氏生五子,长子朱雄英早夭、次子朱允炆现为皇长孙;侧妃江氏亦无所出,其舅父正是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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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隐东宫(4)
蓝玉毫无疑问是太子朱标的死党,他来到漠北,燕王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的严密监视之下。燕王稍有逾矩之行,蓝玉马上就报告到了朱标那里。洪武二十二年,朝鲜使臣前来进贡,路过燕北,因为知道燕王喜欢骑马驰骋,送了燕王几匹骏马,燕王并没有拒绝。此事传到朱元璋那里,特地将燕王召回训斥了一顿,燕王从此以后更加谨慎小心。蓝玉的确对燕王说过改立太子的话,他的目的或许只是试探燕王的居心,但是像蓝玉这样的*,即使太子死去,他也会继续支持皇太孙朱允炆,无论如何也不会上奏折改立燕王。燕王很了解自己的父亲,朱元璋并不希望子孙夺位篡权,为了收受马匹这点小事遭受父亲训斥的燕王,再笨也不会笨到按捺不住告诉蓝玉自己的心事。蓝玉自作聪明的试探,正好被燕王抓住口实,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燕王顺利翦除了蓝玉,皇太孙朱允炆就失去了一个有力的臂膀。他的假想敌很明显是朱允炆。晋王的假想敌依次是燕王和朱允炆。
秦王的假想敌是太子朱标。
历史证明,燕王的眼光是最准确的。
秦王认为太子薨了自己最有希望,而晋王和燕王似乎并没有把秦王放在心上,燕王也没有认为晋王能够成为自己的对手。晋王和燕王手中一定握有能取消秦王资格的把柄,燕王手中也一定握有能取消晋王资格的把柄。秦王做的事情晋王一定知道,因为秦王身边有晋王的唐茹。晋王知道的事情燕王也一定知道,因为晋王身边有燕王的张玉。
燕王的事没有人知道,因为一个绝顶的阴谋家同时也是一个绝顶的反阴谋家。
秦王的处境看来有些不妙,所以或许是晋王授意唐茹必须赶紧离开,但是唐茹不愿意将唐蕊丢在燕王身边,所以通知香云要我们一起逃走。离开皇城正合我意,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一定要设法弄到燕王的出城金牌。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有牺牲点色相了,燕王对我做过的事情已经多次超过限制级,我也不在乎多这最后一次,我已经走进了书房站立在燕王面前。燕王似乎一夜未睡,月华般的面容略带几分倦意,静静合眸躺在月洞窗前一张紫檀镶嵌青玉的软榻上,他已经换了一身洁白的孝服,头上戴的金冠左右垂下的飘带也换成了白色丝绦。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动作并不轻,却好像并没有惊醒他,留神看向他的腰带之侧,果然悬挂着一块小巧精致的金牌。我心想只要走近他,用右手小指上的“春风一度”迷倒他,让他昏睡几个时辰,就可以顺利取下金牌。
如果他醒来,恐怕还要费些周折,我暗暗祈祷他不要醒过来,一边轻手轻脚走近软榻。
那淡紫的眼眸在我眼前呈现开来,他并未起身,懒懒地看着我说道:“走路都没有声音,你越来越像猫了。”我心里有些发虚,暗道天不佑我,勉强说道:“你一夜没回来,我恐怕惊醒了你啊。
既然如此,我以后走路时就声势浩大些。”还故意跺了下脚。他似笑非笑对我道:“你这样关心我,又来得这样爽快,倒让我觉得不放心。”我越发觉得心虚,转身就往回走,说道:“那我还是回去好了,省得你以为我又是图谋不轨来了,或者你就干脆点杀了我,眼不见心不烦,何必说这些风凉话给我听!”他起身自我背后环抱着我的纤腰,轻吻我的耳侧道:“谁说要杀你了?跟你玩笑一下也不行吗?昨晚若不是有人搅局,此刻我们已经……”
我本来想挣扎,但想到他已经醒来,若是神思清醒,我根本不可能毒倒他,于是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勾住他的颈项,娇声笑道:“你可别忘了自己说过,要等到明媒正娶那时候的。”
他将我腾空横抱起,笑道:“我是这样说过,娶你不过是迟早之事,如果你自己先愿意了,则又另当别论。”
我们以暧昧的姿态倒在软榻上,近在咫尺的紧密贴近让我全身浮动着一种难言的燥热,他的境况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两人都陷入了情欲的煎熬中。他的紫眸变得更加深沉,漾开一丝淡淡笑容说:“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我眨眨眼睛对他说:“是不是该服侍你宽衣?”他亲亲我的鼻尖,说道:“别急,让我先好好看看你。”说着他就伸手过来要解我的衣带。我暗暗着急,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他*看净了,不如反攻为守。我的手指刚刚碰上他的腰间锦带,几乎已经触到了那金牌的丝线流苏,他的双眸立即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他一手轻柔却坚定地捉住我去解他腰带的手,不让我再有动作的余地,另一手沿着我身体曲线游走,伸入我的腰际,轻轻摩挲着我的腰侧肌肤,那*的滋味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沉,说道:“小野猫,你要做什么?真的这么着急吗?”他果然还是时刻防范着我的手,只怕我还没有拿到金牌,反而让他先得了便宜。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微微挪动身体,轻轻用手摩挲着他的胸膛,顾翌凡最怕我这样,不知道这招对付燕王有没有用。他神情开始变化,紫眸中被欲望的眼神填满。从他那痴迷与沉醉的表情中,我已经感觉到,他所有的自制力即将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步了。我以最娇媚最诱人的声音对他说:“朱棣,我要你爱我。”我相信从来都不会有女人敢这样呼唤他的名字,此时此刻,这样的直白只会让他更加疯狂。在他低头吻住我的那一刻,他的双手都在我身上游动,我的小指甲划过他的耳侧,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沉睡过去。
雾隐东宫(5)
唐门的毒药实在是*中的*。
我回到房间里,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手里的金牌在香云眼前晃了晃,那金牌正面是“御赐”二字,反面是一个“棣”字,所有的皇子应该都有一块这样的皇帝御赐金牌。香云急急问道:“小姐可曾被燕王殿下欺负?他现在如何了?”我说道:“欺负倒没有,只是吃了点小亏而已,还好金牌已经拿到了。他还昏睡着,还好他此时是在书房休息,王府里也没人敢去吵醒他,我们趁机会快走。”香云不敢怠慢,我们照样从后院出去,到了午朝门之前,我拿出金牌,那守门的侍卫疑惑道:“恕属下多问一句,这金牌本是诸位殿下们随身之物,燕王殿下为什么不亲自送二位姑娘出城?”我视他说道:“我只知道奉殿下之命拿金牌出城办差,大人若要知道为什么,不妨直接去问燕王殿下,他一定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回答。”那侍卫不敢再多话,将金牌交还,说道:“本是属下多嘴,姑娘勿怪,请二位姑娘出城。”燕王的名声在外,这侍卫对他惧怕,也在情理之中。
顺利过关出了皇城,我们走过金陵城内的街巷,香云眼尖,已经发现了唐茹一路留下的暗记,最后一道暗记消失在一个小巷尽头。
这个小巷十分安静,我抬头看见一座小楼,临窗所坐之人的半边衣袖搁置在窗沿之外,黑色间红的特制锦缎,只有唐门才会有。
我和香云会意推门而入,房间中央背向我们站着的人让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惊叫出声。我以为是燕王出现在这里,因为那人穿的孝服、金冠、白色飘带和燕王身上穿的一模一样,身影也和他相似,但是我马上反应过来,是晋王。他是为了送唐茹出城才出现在这里。他转过身来,面容依然温柔亲切,挂着微笑对我说:“蕊蕊,看到我很意外吧?”
小楼后院里种植着几棵大梨花树,暮春时节,微风起处,片片洁白的梨花瓣纷扬而下,洒落在我的发丝和衣襟上。我站在晋王面前,正要用手去拂拭那些花瓣,他已经抢先一步去收取了它们,握在掌心,然后望着我叹息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恨我、讨厌我,四弟以为你会爱上他,却没有料到世间女子也不是每个都会臣服于他的,蕊蕊就是例外。”那天晚上亲眼见到晋王把彩荷送给代王,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是面目全非,他今天来得正好,我一定要揭去他温柔面纱,当面质问清楚明白,看他如何向我解释。我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对燕王是例外,难道就没有想到对你也同样可能是例外?既然知道我根本就是徒劳,为什么还要我去他那里?”晋王微笑的面容顿时收敛,说道:“我今天来这里,正是要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他缓缓说道:“我错在不该让四弟替我去告诉你不能赴你之约,恐怕在青城山中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他就对你动心了。我离开明月山庄那几天,有人告诉我你们在湖心亭暗中相会,灵岩山上他救你归来抱你下马,我以为你对四弟有情,才要你去他身边。”我直视他道:“然后你以为这样可以让他感激你?就像你把彩荷送给代王一样?在你的心里,我们都是可以当东西一样随意赠送给外人的?”晋王见我提起彩荷,怔了一下,并不特别在意,说道:“当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别无选择,况且十三弟一定不会慢待于她。”我看向他的眼睛,说道:“你明知彩荷心里爱的是你却还要把她送出去,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太残忍了吗?”晋王走近我身边,拥住我说道:“她和你不一样,她出身青楼,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你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喜欢你、在乎你,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我挣脱他的怀抱,说道:“她曾经是青楼女子,那不是她的错。即使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心待过她,但是既然娶她进王府来,她也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不该这样待她。我不相信,你能够对彩荷如此狠心,还会有情有心去爱别人!”晋王并不在意我推开他,依然是那样温柔拥我入怀,说道:“蕊蕊,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你到我身边以来,我从没有强迫过你侍奉我,你探听不到任何消息,我也没有责怪过你。那天晚上我见你们亲密缠绵,以为你是爱上了他,今天我终于知道了,你若是爱四弟,就不会想方设法出皇城来。”
雾隐东宫(6)
我冷着脸说:“我从来都没有爱上皇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晋王有些变色,却尽量温柔说道:“好,就算没有吧,我以为你起初心里是有我的。我的确是做了些让你无法接受的事情,但是我的兄弟也没有人比我干净,他们手上沾染的血决不会比我少。”他这句话真的非常经典,我实在无话可说。晋王察觉到我对他的厌恶和疏远,放开手说道:“蕊蕊,你本是我从蜀中带来的,若是回心转意跟着我,不管四弟对你做过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若是一意孤行,别怪我日后不管你了。”我头都没抬说道:“多谢殿下如此看得起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事情不劳殿下费心。”晋王温和的面容终于不再温和,目光冷峻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他走后,我依然站在梨花树下,任由那些花瓣飘落在我身上。
唐茹在我身后默默站了半晌,说:“蕊蕊,你和晋王殿下吵架了?
哥哥原本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却没想到你会拒绝他。”
我视他说道:“难道哥哥觉得我应该委曲求全跟着他吗?”
唐茹轻声笑道:“当然不是,你若肯委曲求全,就不是唐门的女儿了!他虽然碰了壁,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嫁给皇子虽然风光荣耀,怎能比得上做唐家堡的小公主自由自在?哥哥这就带你回蜀中去,你在家里想要怎样都可以随你。”看来这唐茹还没有利欲熏心到出卖妹妹谋求荣华富贵的地步,但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来吗?为什么又打算回去?我心中有重重疑问,问道:“哥哥,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唐茹见我相问太子死因,拉着我的手低声说道:“蕊蕊,哥哥今天就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若是日后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原来太子被御医看出有中毒症状,皇帝诏命秦王和锦衣卫追查此事,唐茹奉晋王之命来到秦王身边。秦王相信唐茹是有心投靠自己,前晚进宫时带了唐茹所配制的一副解药,交给东宫御医,御医查验确实都是温补解毒之药,正要进给太子服下,却不料太子当晚病势加重,突然薨逝。秦王昨晚进宫后并没有回秦王府,很可能是被秘密关押了起来,皇子是不能当庭讯问的,一旦被秘密关押,就意味着犯了不可赦免的大罪,如果锦衣卫追查起来,唐茹也会被牵涉其中,所以晋王命唐茹火速离开皇城。我有些糊涂,问道:“秦王对太子下过毒吗?哥哥的解药太子既然没吃,又怎么会出事?”唐茹说道:“我暗中观察秦王多日,他早已看出太子不久于人世,怎么会如此沉不住气?我所制解药更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恐有人故意借题发挥,要置秦王于死地。若真是如此,唐门早已是他们的目标。”我问道:“那太子是否真的是中毒?”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唐茹说:“我并未亲自见太子之面,如果不是中毒,那就是有人串通御医故意这样说,借以混淆视听。”我蓦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哥哥可曾将唐门的毒药给予晋王?”
唐茹说道:“有,但并不是百日*。”
太子之死扑朔迷离,我实在不明白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是我们在金陵的处境危险毋庸置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我们全部易容改扮,天色将暮时已经出了金陵城外数百里,在驿道旁一所客栈内稍作休息。客栈虽然简陋却很干净整洁,我们正在等候小二过来,却听到旁边桌上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在说话。
“这是从哪里说起?”其中一人直着一双眉毛,似乎很好奇,“令兄是东宫侍卫,一定知道详细情形。”旁边一人咳了一声说道:“太子薨了,皇城可是要天翻地覆了,东宫太监个个都接受了严厉盘查,谁都脱不了干系,有一百七十多个挨打调差事,皇上还白绫赐死了几十个。”另一人插嘴说道:“照林兄弟这样说来,这里头还真有缘故。”那林姓官差喝了口酒又说:“什么缘故,只不过是皇上的家事,也轮不到咱们来担这个心。谁做皇上,咱兄弟还不是一样拿饷银!”那直眉毛的官差也附和说道:“林大哥说得不错,管他是哪个王爷做皇帝,只要不征兵不打仗,闹也闹不到咱兄弟们头上来!”林姓官差神神秘秘说道:“不打仗?
雾隐东宫(7)
要是选错了主儿,这仗说不定马上就打起来了,北边……”那几个人凑近了听他说话,我们却是一点也听不清楚。唐茹只当没有听见,见我留心注视那边的动静,说道:“快吃,不要理会别的事情。”
我正要埋头吃饭,却看见客栈外进来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两个除了长相不同,身材、气质、着装、眼神几乎都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这两个人一进门,我就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在蔓延,他们那冷冽凌厉的眼神如刀,望一眼都觉得可怕,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居然想起了金疏雨这个大美人。金疏雨?这两个男人身上散发的那种气质和金疏雨非常相似,金疏雨的真实身份是锦衣卫,锦衣卫都受过严格而统一的训练,那么,这两个男人是……是……我手一抖,筷子掉在桌面上,唐茹目光闪烁,拉起我就走,香云也跟着起身准备离开。那两名男子已同时跃身向前,直向着我们三人袭击过来,唐茹似乎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左手轻拂袖风一片,“漫天花雨”已经发出,却像是遭到了抵挡,凌空微顿,暗器全部坠落于地。他们出手迅疾,掌风破空作响,身法之快无迹可循,令人防不胜防。唐茹不料对方如影随形贴身而近,这种情形之下,唐门暗器威力全失,急切之间再要抽招换式,却已经晚了一步。我和香云的武功远远不及唐茹,我无意中抵挡之时,一阵巨痛袭来,左肩被他们击中,他们都是绝顶高手,不过几招之内,我和香云都被那两人擒获。
杀机四伏(1)
没想到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穿越到明代还有坐班房的机会,我终于亲眼见识到了什么是锦衣卫的“诏狱”。
我和香云被丢在一间地下室里,四面都是石壁,暗无天日,壁上唯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等同于没有。香云紧紧抱着我说:“小姐,您的肩膀还疼吗?您别怕,我们没做什么坏事情,应该不会有事的。”她明明自己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来安慰我,我抓住她的手轻声笑道:“我才不怕,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她稍稍安心,说道:“锦衣卫残暴凶横,不知道要怎么设法折磨我们。早知如此,小姐还不如留在燕王殿下那里,至少他不会伤害您。”我说道:“我们既然从他那里逃出来,就算遇到什么事情,也该自己去面对才是,不可以再指望别人了。”话音未落,有人手持火把近前冷冷说道:“谁是唐蕊?指挥使大人有请。”香云急道:“我就是!”我按住她,站起身说:“是我,她不过是一个粗使的丫环。”那人看了看我们这情形,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对我说道:“你跟我走一趟。”香云急得要哭出来,拼命摇头,拽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对那人哀求说道:“求您让小姐带我一起去吧。”我安慰她说:“你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你等着我。”那人并不多话,站在旁边等候,我放开香云随他出了暗室。
他把我带到另一间石室当中,这里与那暗室大相径庭,几十枝火把和松明子将石室照得洞彻如白昼,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强光的刺激,我才看清楚这石室中的环境。四周放着各种各样的刑具,还燃着一堆火,那火显然不是为了取暖用的,因为上面放着烧红的烙铁。石室的南面石椅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锦衣卫的标准飞鱼服,年纪大约三十左右,面目虽然俊朗,却如同石雕一般毫无表情,旁边也站立着几个同样服饰的锦衣卫男人。
我跪在冰凉的石板上,带我来的那人恭声对他说道:“唐茹之妹唐蕊已经带到,请纪大人讯问。”我已经知道那石椅上所坐之人是谁了,他就是洪武二十四年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我暗叫不妙,今天落到这群狼的手里,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
纪纲盯着我看了几眼,对那人轻轻说道:“把她脸上的易容取下来。”
那人急忙跪地说道:“属下眼拙没有发觉,请纪大人恕罪。”
纪纲冷冷说道:“你既然已经知罪,回去练几年再来,现在在诏狱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人不敢辩白,叩首谢过,羞惭而去,另一名锦衣卫走近我,举手将我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我正觉得脸上紧崩得难受,他给我取下来后,为了试试还能不能活动脸部肌肉,我做了一个笑的模样,还好一切正常。但是我突然发现那些男人都有些不正常了,别人且不提,那个石雕一样的纪纲看到我对他笑,脸上居然也挂上了一丝笑容,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伸手不打笑脸人,看来怀柔政策还是有效的,我望着他又甜甜的笑了一下,心里只希望他不要拿那些烧红的刑具来对付我。
纪纲的态度果然又好了一些,开始审问我时,不再像刚才那样面无表情,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我说:“锦衣卫的诏狱。”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一定是有很重大的罪名,否则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抓我来。”
他点头说:“对。你说说看,你们兄妹和诸位皇子之间都是什么关系?如何认识的?如何交往的?”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我想了一想,说:“我们认识的皇子们太多,若要一一讲起来,恐怕大人没耐心听下去,不如大人告诉我想先听和谁的?”旁边的锦衣卫都想笑,却又拼命忍住,纪纲似乎很想发作,又发不出来,板着脸说道:“你当我们是在听你讲故事吗?”
此时一名锦衣卫匆匆而进,跪禀道:“宁王殿下驾到,属下们阻挡不住,已经往大人这边来了。”我心里觉得奇怪,宁王此时来这里干什么?纪纲对那锦衣卫说道:“告诉宁王殿下我是奉皇上之命审问要犯,此时不便出迎,谁阻挡不住他,明天就不必来见我。”那锦衣卫领命而去。他接着说:“你就从宁王殿下说起吧。”我说:“我哥哥与他素未谋面,我与他也只是见过几次,并无太多往来。”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怀疑,说道:“只是见过几次?宁王殿下会为你擅闯诏狱?”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有人大笑道:“为她擅闯诏狱者并不只我一人,纪大人今天恐怕是审问不成了!”我回头看去,只见宁王和楚王一起站在石室入口处,刚才说话的正是宁王。楚王也笑道:“如此美人,纪大人也忍心让她跪在这冰冷的地上?”纪纲离座对他们二人行礼,却坚定说道:“锦衣卫职责所在,事关太子殿下,微臣只是奉皇命行事,请二位殿下不要为难微臣。”宁王道:“我们不打算为难你,你只管去审问她的哥哥,我们决不干涉。她一个无知少女,你审她做什么?到底是要审问人犯还是要打听我们兄弟私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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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机四伏(2)
纪纲有些尴尬,说道:“微臣不解殿下言中之意。”宁王毫不顾忌说道:“若我说她是未来的宁王妃,你也要审吗?”
我虽然有些意外宁王这样说我和他的关系,但是明白他是要救我,心中感激,不由向他看了一眼。宁王的态度很认真,不像是做戏,我不禁暗自佩服宁王演戏的本事。纪纲偏偏就是不买他的账,说道:“无论她是谁,微臣今天也非审不可。”楚王冷笑道:“看来我们兄弟的面子实在是太小了,纪大人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十七弟我们还是回去吧。”纪纲迟疑一下说道:“微臣皇命在身,改日一定登门谢罪,请二位殿下原谅,微臣可以保证不对她用刑,宁王殿下尽可放心。”
宁王难看的脸色略有好转,走近我身旁扶起我说道:“你起来说话。”他的手刚好触动到我左肩上的伤,那名锦衣卫出手极重,起初不觉得痛,现在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宁王发觉有异,去察看我肩头,隔着衣服已经可以看到肿起了一大片,怒道:“纪大人,你如何对本王解释?”纪纲目光示意,那出手伤我的锦衣卫此时就在石室中,连忙近前对宁王说道:“属下失手,请殿下责罚。”宁王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我怕他还要动怒,忙去拉他的衣袖,宁王余怒未消,对他说道:“本王对你小作惩戒,已经是对你客气了,若是四哥知道……”楚王轻轻咳嗽,示意他不可再说,我与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让纪刚知道似乎不太妥当,宁王马上住口不言。纪纲本是聪明人,见此情景,知道今天当着他们的面是没办法再审问了,吩咐道:“带她回去。”楚王宁王虽然贵为皇子,也不能随意擅闯诏狱,纪刚已经退让不审问我,他们就不再加以逼迫。宁王临去之时,对我说道:“你不要怕,我们一定设法救你出去。”又对纪刚说:“我这王妃的安危就交给纪大人了,请大人多费心照顾。”纪纲说道:“请殿下放心,绝不会再有上次之事发生。”
我这次呆的地方比上次的暗室好得多,有桌椅,还有一张小床,不知道过了多久,纪纲来了,手中还托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瓶。三十岁的纪刚,能够成为锦衣卫这个可怕机构的统帅,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五官其实都很帅气,并不比那些皇子王孙逊色,此时的神情与刚才审问我时完全判若两人,或者应该说,刚才的他是块石头,现在略微有了点人的气息。他对我说道:“你的伤还疼吗?我这里有最灵验的金创药,敷上半个时辰就会好。”他的语气已经尽量温柔,但是听起来依然是冷硬无比,可见他平时根本不会这样对人讲话。我本来趴在桌上,见他问我,抬起头来说道:“谢谢你,麻烦你把我的丫环和我关在一起,好让她帮我上药。”他说道:“她现在昏迷着,等她醒了我再让她过来。”
我马上站起身来,叫道:“她为什么会昏迷?你们把她怎么了?”
他说:“她自己在那暗室中昏迷过去了,我们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迟疑了半晌,打开那玉瓶说道:“你的伤势不轻,不可拖延,我来帮你把药敷上。”他似乎准备帮我上药,我不想让这个陌生男人碰我,伸手去挡开他,却带动了左肩的伤,我的伤势严重了,发展到了全身任何一个地方动弹都会牵扯到左肩剧烈疼痛。我咬了咬牙,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在W城吊带装我都穿过,就让他看一看好了,况且左肩确实疼得厉害,宁王已经警告过他,谅他也不敢对我怎样。我脸色微红,将头侧过一旁,不再看他,也不再反抗。纪纲却似乎连怎么解开我衣服都不会,手指碰到我的胸前衣带时微微颤抖,他踌躇了半天,最终却将手收了回来。我倒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好笑,这个杀人如草芥的特务头子,竟好像从来没碰过女人一样。我忍着疼解开衣带,露出左边肩膀,他这才拿起玉瓶中的金创药,轻轻倾倒在我肩头伤处,然后用手指将那些药粉均匀涂抹匀开。我只觉得肩上一阵清凉透入骨髓,肿痛的感觉顿时消失了许多。我正要对他道谢,却发觉他怔怔地凝视着我肩头和胸前雪白柔嫩的肌肤,单薄的白色胸衣根本遮掩不住浑圆挺立的无边春色,他的手指依然停留在我的肩头。我又羞又怒,将身体侧过,说道:“原来你如此不怀好意!”纪纲蓦然清醒过来,冷漠的表情更冷,对我说道:“对不起。”
杀机四伏(3)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问道:“你真的准备嫁给宁王做王妃了吗?”
我想到宁王维护我之意,说道:“是的。”
他说道:“宁王殿下对你确实是好,不过我倒是有件事情不明白。
为什么今天到我这里来要人的王爷里面,不止一位说你是他们的人?”
我大为惊奇,问他:“除了楚王和宁王,还有谁来要我了?”
他说:“还有晋王和燕王二位殿下。”
提起这两个人我就要头痛,他们居然也来找过纪纲?我接着问:“他们说了些什么?”纪纲语气有些轻快,说道:“晋王殿下说要我赶紧放你出去,燕王殿下说让你在这里多住几天,过些日子再放你。”我不听则已,一听怒火万丈心头起,燕王居然让纪刚把我在诏狱里多关几天!好个朱棣,这么快就来报复我了!但是我的确是偷了他的东西。纪纲见我低头沉思默默无语,问道:“你想不想出去?太子之事应该与你无关,我可以放了你。”我想起唐茹,问道:“那我哥哥呢?他怎么样?”纪纲说:“他不能放,如果他清白无辜,锦衣卫不会为难他。”
我左思右想,我本来也没有谁可以依靠,现在已经不可能跟随唐茹回蜀中了,或者我就带着香云一起云游四海去也好。我对他说:“我想出去,请你放我和我的丫环一起走。”纪纲看了看我说:“好。”
纪纲离开了不久,香云就被带过来了,她见到我,哭着扑过来问:“小姐!他们对你怎样了?奴婢担心他们对小姐用大刑……”我微笑着说:“几位殿下都来替我们求情,他们准备放我们出去了。”香云惊喜不已,说道:“真的吗?那堡主呢?”
我摇头说:“哥哥可能有些麻烦,即使他确实清白无辜,他们一时也不可能放了他,我们暂时救不了他。”香云见我这样说,有些失望,说道:“堡主的性格小姐最清楚,奴婢相信堡主一定不会和此事有关联。”我安慰她道:“那些皇子们已经来替我们游说过了,如果哥哥没做过什么,锦衣卫应该不会对他不利,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去求宁王殿下,看他能不能设法救哥哥。”香云说:“小姐去求宁王殿下,倒不如去求燕王殿下,他若肯帮忙,一定比宁王殿下的面子大得多。小姐只要肯去哄哄他,他一定不会责怪您。”我苦着脸说:“我已经把他给得罪了,他恨不得把我在诏狱关一辈子才好,哪里还会帮我?既然逃了出来,还回去哄他做什么?正好带着你四处逍遥游侠江湖。”香云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奴婢觉得他不会。”
我们从诏狱出来,心情舒畅如同飞出樊笼的小鸟,觉得天高云淡四野辽阔,满目春光明媚,我们准备雇一只游船,顺江游览下去。
上船之前,我打算带着香云在金陵城内品尝一下特色美食小吃。
我们走到了城隍庙前的小街巷,已经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各种糕点和煎炸香油的味道,还有卖糖人的,那些糖人绝对货真价实,手艺精湛、栩栩如生。不远处有人在叫卖刚出炉的梅花糕,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我拉着香云就走过去。还没走到那人跟前,我只觉得眼前几道黑影掠过,心中大惊,自从被锦衣卫暗算过,我已经随时提高警惕,挥手就发出一蓬银针,香云也发觉不好,抽出袖中小短剑来助我。那些黑影似乎知道我们来历,轻身闪避过,一起围攻我们,我不敢大意,但是毕竟不如他们武功高绝,一时疏忽,只觉背上接近心脏的部位剧痛袭来,香云惊叫来护我,左手早已中了他们一刀。那疼痛让我几乎晕厥过去,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倒下的时候却看见大片的鲜红已经浸染了腋下的衣襟,扩散蔓延到了白色的衣裙上,我恍惚中已经意识到背后已经被刀剑之类的利刃所伤,也许很快就会流血过多而死去。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是香云倒在地上。
仿佛在梦中看见顾翌凡在向我招手,我正要向他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身体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背后还有隐隐剧痛的感觉。我想说话,喊道:“翌凡……”声音却微弱得连我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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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机四伏(4)
耳畔有一个熟悉的丫环声音在叫:“唐姑娘,您醒了吗?”
她在呼唤唐蕊,不是林希,看来我还在明代,我搜索着脑子里的残留意识,努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名燕王府的丫环站立在我的床前,看来是燕王救了我们。我问:“香云呢?”那丫环说:“香云姐姐受了伤,但是并不碍事,也在王府里歇息着,姑娘别担心。”她转头对另一个丫环说道:“唐姑娘醒来了,快请殿下过来。”我挣扎着说:“不要叫他。”那丫环温言说道:“殿下将姑娘带回来,亲眼看着御医诊治了一天一夜,刚刚才走,吩咐过奴婢若是姑娘醒来即刻就去回禀他。”
燕王很快就来了。
我合眸装睡,不想看他的表情,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偷了他的金牌,没跑出皇城多远就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好不容易纪纲能开恩放我们出来,却又被人追杀,弄得自己和香云都身受重伤,最后还被他捡了回来。过了很久很久,房间里依然毫无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慢慢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那个白色锦衣的人影。他淡紫的眼眸注视着我说:“还要装睡?”我赶忙再闭上眼睛,心中的惭愧,加上背后的一阵阵剧痛袭扰,我虽然拼命忍住,眼泪却还是一颗颗从眼角渗出来,沿着我的面颊滑落到耳畔和四散的秀发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掉眼泪,将头转向床里,却不料我本来是侧身向外躺着,头颈动一下就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眼看背部就要贴到床褥上,燕王弯下腰来托住我,说道:“你身受致命刀伤,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如果不愿意看到我,我可以走,没必要这样折腾自己。现在还疼得厉害吧?”我听他口气似乎根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神色之间分明是关心和担忧我的状况,后背伤口确实还是很疼,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一名丫环进来说道:“回禀殿下,锦衣卫金疏雨大人前来探视唐姑娘。”燕王淡淡说道:“你让她进来吧。”
我觉得很诧异,金疏雨和我素无交情,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即使她是燕王的情人,也没有道理这么关心我。
一阵幽香飘来,金疏雨已经进了房间,只不过这次并没有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她轻轻走到我床前,问道:“妹妹可觉得好些了吗?”她如此客气,我对她微笑了一下,算是表示对她的感激。
她今天并没有穿锦衣卫的制服,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外罩蓝色的比甲,发髻轻挽,淡扫蛾眉,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家闺秀。她本来就是个大美人,虽然她并没有刻意打扮自己,但是她身上那种爽朗大气的风度已经足够压倒许多美女。她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双手递给燕王说道:“属下奉纪大人之命前来探望唐妹妹,瓶中之药系纪大人所珍藏千年天山雪莲的花瓣所制灵药,涂擦在伤口之上可不留痕迹,皇上那里也并不多,特来呈给殿下。”燕王接过那小瓶,对她说:“纪纲越来越会办事了。”金疏雨感觉到燕王语气中带有薄怒,神情又严肃了几分,说道:“纪大人说殿下已经有言在先,这次本来是不该放了她们的,一时思虑不周致有此错,请殿下责罚。”我想起纪纲曾经说过燕王要他多关我几天的,为什么他会那么快放了我?还有,燕王为什么觉得纪纲不该放我出去?他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和女人斤斤计较的男人,他让纪纲关我也不一定是为了惩罚我,我一出诏狱就差点送了命,难道说在诏狱里反而比在外面安全吗?我想到这里,怕他真的责怪纪纲,忍不住说:“是我求他放我出去的。”燕王目光扫过我的脸,盯住我看了一眼,他那眼神里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我从楚王府回来的那天,在夕阳西下的花园里,他说我是“专会媚惑男人的坏东西”的时候,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他一定以为我对纪纲使过什么花招诓骗他放我出去。金疏雨见他那样盯着我,忙说道:“若非公务繁忙,纪大人今日本要亲自前来向殿下请罪和看望妹妹的……”燕王飞快说道:“你告诉他不必来了,如果心中觉得愧疚,就多花点精神早日把那真凶擒获。”金疏雨微微一笑,看了看我,不再像刚才那样拘束,说道:“纪大人早已猜到,即使他来,殿下也不会要他见妹妹。”她停了一下又对我说:“我手中还有几件要紧事待办,就不在这里扰妹妹清净了,妹妹安心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望。”她离开时暗送秋波给燕王,我看得清清楚楚,燕王站起身说:“我送你出去。”
杀机四伏(5)
我料想他们二人之间有些瓜葛,金疏雨轻易不会来燕王府,一起叙叙旧情也很平常,但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王就回来了。房间里再没有别人,他走近床畔揭开我身上盖的纱被,我才发觉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小肚兜,几乎等于没穿,那伤在我背上,要时常换药,衣服穿得多了确实不方便。我现在没办法动弹,只得眼看着他低头伸手过来。他似乎是在看我的伤口有没有渗血,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肩头,又帮我盖好被子,这才说道:“为什么要逃走?”果然开始了,我知道他迟早会有此一问。即使他对我好,救过我的命,我也不想再瞒骗他了,或许在我暗算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我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由于身体还很虚弱,我对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我不喜欢你,也从没打算嫁给你,只想跟随我哥哥回蜀中去。”
他的冷静出乎我的意料,神情毫无变化,紫眸中的目光依然淡定自如,说道:“我知道,你若是愿意嫁给我,何必要那样离开?”
他紧接着问道:“顾翌凡是谁?”我实在无法形容从燕王这个明代人言语中听到顾翌凡这个名字时心灵的震撼,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在明代任何人面前提起过顾翌凡。听到这个名字,我才发觉一直以来我都在刻意麻痹自己,当这个名字真实的从别人口中说出的时候,我仿佛又陷入了在W城最初听闻顾翌凡的凶讯的时候那种绝望和悲凉的心境。他看见了我震惊的表情,淡然说道:“你昏迷的一天一夜里,一直都在喊着这个名字,如果我没记错,你在明月山庄的湖心亭里也念过他。”原来如此,原来是我自己告诉他的。我的心痛更胜似背后的伤痛,我该怎样告诉燕王我和顾翌凡的故事?怔怔看着燕王,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说道:“我问过你的丫环,他既不是唐门中人,也非亲朋故交,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居然想到去香云那里调查顾翌凡是谁,不过香云什么也不知道,他问了也是白问。我对他说:“没有这个人,你一定是听错了。”他面容略变,说道:“我确信我没听错,你现在不愿意说出来,我迟早总有办法知道。我既然说过要娶你,你就不要想嫁给别人。”他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我想发火却没力气跟他吵,说道:“我和你的事情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打算嫁给谁。你要是喜欢唐门的女儿,我可以把香云给你,我知道的东西她都知道,而且聪明听话,不会像我这样。”燕王听到我说出这番话,说道:“还知道自己不如别人听话?”他俯身在我唇上浅尝辄止,在我耳畔说道:“我偏偏就是喜欢你这不听话的小野猫,让人欲罢不能……我既然已经动心了,就一定要得到。”我脸上发热,说道:“你要得到什么?不怕我真的毒死你吗?”他眼眸中透出难测的光芒,说道:“以前我是担心,现在我却不担心了。你的十指上所藏毒药的解药都已尽在我手中,我还怕你毒死我?”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有唐门的解药?
转念一想,刚才他提到了香云,一定是去看望过她了。香云本来就对他芳心暗许,如果燕王趁机接近她,从她那里得到唐门的解药并不困难。我并不怪香云,但是燕王这样做实在是有些过分,愤然说道:“卑鄙,你居然这样不择手段对她!”他抓住我的手,盯着我说道:“你不是要我接受她吗?我只是遂你之意而已。我若不这样,难道还等着你下次再来毒倒我?”我用尽力气对他叫道:“你不要为自己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话说得太急,一阵咳嗽引得后背伤口又痛起来,疼得我眼泪直往下掉。他想要抱住我,却又怕碰到我的伤处,迟疑半天,脱下外衣和靴子,上床来轻轻拥住我的纤腰,一手去擦拭我的眼泪,说道:“好,你别哭了,我又没有把她怎么样,我要的本来就是你,不是她。”
我哭着说:“我才不管你要不要她,我只要你放了我。”他柔声说道:“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个,你偷了我的金牌,又骂我卑鄙,我也不再追究,先安心把伤养好。你要是再哭,扯动伤口,恐怕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了。”我被他吓住了,害怕真要在床上躺那么久,不敢再哭,我不想看他,自己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竟然渐渐睡着。
杀机四伏(6)
香云的伤比我轻得多,她刚刚恢复如常,就来到我身边照顾我,她担心我会为了解药之事责怪她,对我始终有些愧疚,反倒是我在安慰她。她的大眼睛里泪光盈然,说道:“小姐,燕王殿下对您确实是一片真心,您要是不肯原谅我,打我骂我都没关系。”
我对她笑一笑说:“即使你不给他,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只是你现在心里可有打算?他怎么对你说的?有说过要娶你或者给你名分吗?”香云略有羞涩,摇头说道:“我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时常看到他就好,决不会去争宠争名分。”我知道她是怕我误会她,说道:“你别担心,我会让他娶你的。”香云急忙说道:“不要,小姐千万不要去找他,他本来不想娶我,何苦让他为难?”我没想到燕王竟然能让这么多女人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还不要任何回报,金疏雨如此,徐妙锦如此,连香云也同样如此。
燕王和纪纲的药都很灵验,御医悉心诊治,燕王府的丫环们都精心照顾我,半月之间伤口渐渐愈合,我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但还是只能趴着睡觉。朱元璋取消了万寿节的庆典,太子的丧事也已经办理完毕,诸位藩王应该很快就会离开金陵回到各自的属地去了。新太子的人选悬而未决,秦王仍被秘密监禁着,唐茹在诏狱中也全无消息,这半个月来皇城看起来很平静。我至今还不明白,是谁要置我于死地?但是一定与太子之死有关,也许那幕后指使之人就在诸位皇子之中,锦衣卫已经介入调查此事,以纪纲的能力,迟早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我正和香云在花园里漫步,清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石子甬路上迎面跑来一个小丫环,一边跑一边喧嚷:“三小姐又要欺负我啊!”后面传来少女的笑声,叫道:“柳儿你给我站住!看我追上你怎么打你!”小丫环冒冒失失跑到我和香云前面站定,有些不好意思,我看着她笑道:“你要不要躲起来?”她点点头,我对她示意那疏栏之后花丛中可以躲藏,她对我一笑,然后就躲在那里。我抬头只见她家小姐已经追赶过来,恰好与她的目光碰个正着。这身穿杏色长裙,头插珠钗,轻颦浅笑的少女,正是燕王妃的妹妹徐妙锦,那晚她一身黑衣依然美丽无比,此时更是娇俏可人。听说今天徐家兄弟来燕王府,徐妙锦一起到她姐夫这里来逛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倒是她乍见我之下,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你!”她见过燕王给我画的那幅画像,当时还在燕王的面前小小的撒娇吃醋了一场。
徐妙锦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是羡慕,又似乎是嫉妒,还似乎带着一点点黯然。她一心爱着燕王,为了他清白名声都可以不要,也等不来一句承诺,燕王心中却惦念着别人。我并没有梳发髻,一头黑如流瀑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上,面色还有些苍白,身上穿的是一套白色软绸的衣衫,这副模样一看就是久病之人。徐妙锦望着我甜笑,说道:“你是蜀中唐门的女儿对不对?我听我哥哥提起过你。”
我也对她微笑道:“是的,姐姐一定是徐国公家的三小姐了。”
她四处看了看,笑道:“你可曾见到我那个调皮的懒丫头?”
我还没说话,花丛后柳儿已经跳出来,噘嘴说道:“小姐又这样说我!”徐妙锦去抓她的小辫儿,柳儿闪躲,主仆笑闹成一团。
徐妙锦与她的丫环如此亲密无间,丝毫没有公侯千金的架子,她应该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子。我正要和香云走开,却听见燕王的声音传来,说道:“锦儿!”我回头一看,燕王身着朝服,已经向我们这边走过来。徐妙锦见他来了,马上收敛住刚才嬉笑顽皮的态度,乖巧说道:“姐夫回来了。”我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曲膝躬身行礼,并没有打算和他说话。燕王也没有看我,对徐妙锦说:“你哥哥们都在找你,快去吧,过会儿我再去陪你们吃饭。”徐妙锦知道他是打发自己走,小嘴微扁,似乎很委屈的样子。燕王心中明白,温柔说道:“我明日就要回燕北去,刚才已经跟你二哥商议好了带你一起去,你想不想去看你姐姐?”徐妙锦大喜过望,笑道:“好啊,你不要骗我。”燕王说道:“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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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机四伏(7)
徐妙锦转嗔为喜,带着柳儿就走了。
我听见燕王说即日就要回燕北,知道朱元璋今天召他进宫去就是为了征战蒙元丞相咬住和平章乃儿不花一事,命令晋王和燕王分别从太原和北平出兵合击。蒙古族建立大元帝国之后,经过上百年经营,长城以北广袤的草原地区“屯田连络,监牧相属,宫室相望”。洪武初年,明军北上,在朱元璋的压制下,长城内外蒙汉居民大批降附。元朝政权虽然退居塞外,却时刻在窥视中原辽东,蒙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并没有完全归于明朝的统治之下,时有扰边之举。春季坚冰渐薄,塞外马瘦而春草未生,正是进攻蒙古的大好时机,而秋季马肥弓劲,百草结籽,正是蒙古入掠之时,重点就在于防守。这次对蒙古的军事行动,朱元璋其实早已胸有成竹,必胜无疑。在拟立新储君的时候,诸多皇子中他将此事只交给晋王和燕王,不能不让人联想,秦王几乎已经出局,如果没有意外,未来的太子就很可能会在他们二人中产生。朱元璋出征前就赏赐晋王钞一百万锭作为赏赐军士之用,他的心里明显是更偏爱晋王,对他的期望也更大。燕王是公认的“边塞之王”,如果这一战燕王的表现不如晋王出色,晋王就可以大大扬眉吐气,借着战胜的威名顺利成为太子。耍阴谋斗智计,晋王不是燕王的对手;刀兵相见的战场上,长于征战的燕王一定不会让自己输给晋王。这次出征蒙古,对他们而言意义十分重大。晋王和燕王都很清楚眼前的事实。
香云已经悄悄走开了,燕王走近我,携起我的手问道:“能出来走动了,今天应该好些了吧?”我甩开他的手,说道:“你马上就要离开金陵,我的伤也快好了,我们现在谈一谈,你可以放我走吗?”他皱了一下眉,说道:“不可以。”我待要发作,却又忍下心头无名之火,温和对他说:“我想对你说几句话,你一定要听。”他并不反对,紫眸看向我的脸。我清了下嗓子,开始说:“其实你并不一定是真心喜欢我,只不过因为你能吸引很多女子,她们到了你的身边都是服贴的小绵羊,甘心情愿地听你驱驰,成为你的不贰之臣。但是我并不喜欢你,还有些疏远你,你才会对我有兴趣,让你期待征服我。如果不能得到我,你的自信和优越感一定会受到打击,你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因此无论如何你都会要我臣服于你。但是,既然你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为什么要把你和我困在一起?”他静静听着我说了这一大篇话,问道:“你说完了吗?”我想了想,又说:“就算你可以强行娶我,我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到时候或者我们一拍两散,或者你把我放在一个地方关起来,或者是杀掉我,总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你何必白白送了我的命,还闹得自己不开心?我如果是你,马上就放人,而且恨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他接着问:“还有没有?”我觉得我已经给他讲了这么一大堆道理,他将来可是雄韬伟略的永乐大帝,应该能听得进去,摇头说:“没有了。”他微笑视我:“我也有几句话告诉你。”我准备洗耳恭听。
他说:“你分析得很精彩,我的确曾经有过这种感觉,我心目中所想要得到的女人,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人。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了你,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今天你对我说这些话之前我或许还有过一丝放手之念,但是你估计错了一点。”我瞪大眼睛问他:“我估计错了哪一点?”他抱住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其实你并不一定是真心喜欢我。小野猫,你这句话错了,我会尽快让你知道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完全没有料到我白天对燕王所说的话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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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1)
晚上华灯初上之时,一个丫环来唤道:“殿下请姑娘到宝云阁去见他。”那丫环提着粉红色的银质宫灯在前面引路,小径两旁串串紫藤花迎面而来,似乎还带着隐约的幽香。宝云阁其实是一座小楼,就在王府后院中燕王居所的左侧不远处。
我走近宝云阁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宝云阁的廊檐下闪烁着一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喜字宫灯,上面绘着群鹊闹春和富贵牡丹,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进到房间里,只见迎面坐落着紫檀木座,上面搭盖着新绣的红绫子坐垫,形式古雅;镶有珠翠的“月桂八棱古镜”,在一对长灯的映照下,迸射出闪烁流光;龙飞凤舞的大幅彩屏华丽气派,四周楼窗前垂地的玫瑰红织锦纱帘,点缀着蓝红不一的各色宝石,华丽雅致;几盏紫水晶攒成的琉璃柱灯透剔玲珑,光芒四射。红烛高烧,浓郁的花香隐隐飘来,淡淡的香甜沁人心脾,这一室的炫丽,让我觉得太过于意外。如此奢华靓丽,简直就是皇子王孙新婚的洞房。
我只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燕王走进来,对门外说道:“按我的吩咐都预备好,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找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抱进怀里,他轻吻我的脸说道:“蕊蕊,喜欢这里吗?今晚我就要你嫁给我。”原来宝云阁真的是燕王为我精心设置的洞房。今晚?他和我?洞房?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也只有燕王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我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进了他的洞房!他很认真的地对我说:“你别这样笑,你再乱动,伤口可能永远都好不了。”
我背后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我努力挣脱他,说:“我伤口好不好,根本不关你的事。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要强迫我嫁给你?”他紫眸底闪过一抹谑笑的神色,灼灼目光注视着我说道:“谁说不关我的事?从今以后,我要你一直都跟着我,日夜都不离开我身边。”他的企图非常明显,我盯着他,有些害怕而心跳加速,却故作冷静对他说:“我今天在花园里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了,请你放我走,不要逼我。”他并不回答我,低头衔住我的*红唇,舌尖轻刮着我的贝齿,那狂潮汹涌般的火热气息让我神思迷惘,手足无措,片刻之间只觉双颊发烫。他渐渐将那狂热化为柔情缠绵的深吻,他的紧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温柔的*将我逼近窒息的边缘,但那熟悉的感觉却让我无限沉醉与依恋,我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完全无力反抗。直到他不动声色地加强手上的力量,那冰凉的触感才让我猛然惊觉自己居然沦陷在他的柔情亲吻里。我不能沉溺在他设下的情欲陷阱中,我不可以这样!
我蓦然清醒,一下推开他说:“你自己说过你不缺女人,燕北和金陵有那么多美人在等着你宠幸,你尽可对她们予索予求,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他不得不中止刚才的甜蜜举止,面上还带着些火气,说道:“我就是不放你,除非我不要你了,否则你休想离开我,你还要我重复多少遍才明白?”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对他说:“你就是要我乖乖地顺从你,对不对?”他嘴角轻扬,挂着微笑说道:“对,我就是要你顺从我,而且是毫无保留地顺从!
我不只要你的身子,我还要得到你的心。”我觉得他简直就是有病,说道:“你别做梦了。”他幽深的紫眸泛起一丝厉光,紧盯着我面容,唇角掀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之意:“我是做梦吗?
我刚才那样对你,你明明很喜欢,为什么还要逃避?那天在我房间里,似乎是你主动来碰我的。”他居然拿我那天抱着他哭的事情来要挟讽刺我!我气愤已极,说道:“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主动勾引你吗?”
他笑得深沉难测,看我那眼神就像看待他即将捕获的猎物一样:“你这么聪明,应该会懂得我的意思。”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卑鄙!下流!无赖!……”剩下的话又被他狂乱炙热的吻给湮没在唇间。他再次吻住我,他的吻仿佛具有无限魔力,所有的理性和自制力远离了我。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也越来越朦胧,就像回到喝过被楚王下药的茉莉香片时的那种感觉。他想蛊惑起我对他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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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2)
我避开他柔情的眸光,满脑子陷入沉甸甸的混乱,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其实已经解开了我双手的穴道,而我却迷失了自己,从激情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拥抱着他的颈项!他却不肯放过我,伸手托起我的脸,说:“蕊蕊你别这样,我刚才是心急了些,但我保证下回不会了,身上还疼吗?”他的眼神冷峻中带着柔情,却模糊得让人猜不透他现在的想法。我伸手就去打他,那耳光就正落在他面颊上,霎时红肿了一片。我惊得呆住了,他竟然毫不闪避,明天他离开金陵一定有很多王公大臣前来送行,他准备怎么见人?我心里有些惭愧又有些害怕,他挑了下眉,对我温柔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如果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开心些,你再打我几下也无妨。”刹那间,我被他这抹笑容给慑住了,我以为不会再有任何男人的笑容和眸光能牵动我的心弦。他专制*,身上还带有一丝不羁的*,他本来就有一种卓越不凡的气势。我应该恨他才对,但是我不想恨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感觉。
我不想再理他,准备起身穿衣服下床,也许他得到我之后会放了我。
他抱紧我不肯放手,说道:“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要去哪里?”
我冷冷说道:“你不要管!”
他冷峻的面容在紫水晶柱灯和红烛映照下,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缓缓说道:“我若是不管你,此时你已经死在别人手里了。”
我被他紧紧箍住,根本不可能离开他,想到自己穿越而来的遭遇,心中无限感伤,对他叫道:“我宁愿你不要带我回来!你救我回来我就该感激你吗?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要顺着你吗?”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更加深邃,轻轻摇着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并不是要你感激我,我真心喜欢你,要给你名分,要你光明正大嫁给我,难道我做错了吗?”古代的男人根本没有尊重女性的意识,尤其是他们这些政治地位相对较高的男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都是随心所欲,燕王到现在为止都没觉得自己有错。我说道:“但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嫁给你还对我这样,还不算错?你如果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你就该对那些死心塌地爱着你的人负责任,不要让她们为你伤心难过,更不要再去招惹别人。”他脸上挂上淡淡的一丝微笑,说:“谁为我伤心难过了?我现在要对你负责任,是你在推脱不肯嫁给我。”他在装糊涂,我视他说道:“我不是说我自己!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你这样逃避不肯承担责任,我只会看不起你!”他眸光变得有些阴郁寒冷,说道:“你是在说锦儿对不对?还有谁?”
我语气冷淡说道:“不择手段,可以得到很多人。”
他看了我半晌,本来似乎是要发火,却渐渐冷静下来,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和温柔,下床走到彩屏前。等他从那扇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穿着衮冕九章的彩衣,手里还捧着一件花钗大袖的翟衣,对我说:“我们刚才还没有来得及共饮合卺酒,只好现在补上了,我来帮你换衣服。”他自己穿的和手中拿的正是明代皇子亲王婚礼时所穿的吉服,他想干什么?还要我和他共饮合卺酒,难道他想玩洞房游戏吗?我躲过他的手说道:“你若是想再尝试一次做新郎的感觉,可以去找那些想嫁给你的人,我没兴趣陪你玩。”他把我牢牢抱在怀里,注视我说:“我想娶的人并不多,事已至此,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乖一点好不好?明天我就带你回燕北去,然后上奏疏给父皇赐你封号。”我看着他,说道:“我有话要说。”他亲亲我的脸,说:“你说吧,每次听你说话,我都会有意外收获。”
我说:“我不要封号,也不会跟你回燕王宫去,你有精神气力做这些事情,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打蒙元丞相。”他脸色一下就变了,问道:“父皇今天诏命我和三哥进宫才下的旨意,你怎么会知道?”我这才发觉我说错话了。燕王只是说要离开金陵返回北平,并没有提过出征蒙古的事情,我心情极度恶劣之下,居然对他说出了未来的历史记载,却没有想到此事现在还是重大的军事机密。他的眼中满是怀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来历,知道些什么,在我面前可以随意说话,但是以后在别人面前千万不可以这样,如果被父皇知道,我都救不了你。”我说道:“我不要你救,让他杀了我好了。”他说:“父皇如果要追究,死的人恐怕不只你一个。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你的亲人和朋友为你受牵连而死吗?”我开始觉得害怕,朱元璋动不动就诛人三族,燕王在他面前告蓝玉那一状,无辜牵连致死者成千上万。虽然我对唐门没什么感情,但是唐茹和香云都是对我关心过的朋友,我也不能害了他们。我看向他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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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3)
宝云阁中,喜蜡烛、金秤、喜帕、剪刀、麦斗、尺子、茶杯、五色同心花果,所有婚礼必备的东西都准备得一样不缺。我穿上他准备的吉服,跟他在龙凤花烛前拜过天地。他似乎很开心我这么配合,我暗想:“过会你就笑不出来了。”这些仪式对我而言只是一场过家家的闹剧,我根本不会承认这个无谓的婚礼。然后就是新婚夫妻共饮交杯酒了,自宋代开始就有此婚俗,用彩绸或彩纸把两个酒杯连接起来,男女各饮一杯,象征此后夫妻连成一体,永不分离。他喝下自己的那杯,对我说:“蕊蕊,我们以后一定会白首偕老,永结同心。”将那系着彩绸的碧玉酒杯递给我。我微笑着去接,却故意失手,两只玉杯直直坠落,撞在铺设红地毯的青石地上,只听见“叮当”几声脆响,一只安然无恙,另一只却摔成碎片,玉屑飞溅。他遽然变色,失声叫道:“蕊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失态大叫过,新婚之夜交杯酒被打翻,玉杯摔碎,并不是个吉祥的兆头,古代人都很迷信。他飞快去拾起残存的玉杯,看清楚了打碎的是属于我的那一只。我心情不再像刚才那样恶劣,笑着对他说:“对不起,看来是天意注定我们不能白首偕老,不过不要紧,有事的也是我,不是你。”
很快我就发现他的神态有些不对,他怔怔站在那里,眼神中分明有着被伤害的痛楚。他以前一直都很沉静与自信,我从没有见过他这副落寞和难过的模样。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他早已吩咐过不准别人来打扰他。他伸手拉开门,紫眸中隐隐有寒光掠过,是两名小丫环。她们无意中见到燕王的眼神,一个已经吓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奴婢给殿下送同心花果来……”原来她们是送点心来的。他此时的眼神简直就恨不得要杀了她们,他是把对我的怨愤发泄在别人的身上。我走近他说:“明天不是要回燕北吗?
我好累,想安静躺一会儿,让她们走吧。”那两个小丫环放下果盘,赶紧出门而去。他回转身抱住我说道:“你不闹了?”
我们平躺在床榻上,他在我面颊上印下无数细碎的轻吻,轻柔得像蝴蝶飞舞过花海,然后埋下头靠在我耳后,低语道:“你既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刚才是你故意的,不是天意,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些话,也许他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然后他对我说道:“乖乖地睡吧,明天早上我会叫醒你。”
他静静躺在我身边,似乎是睡着了。
我并没有进入梦乡,抱起一床锦被,准备下床。他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怎么了?”我爽快说道:“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这样子我没办法睡着。”他明明知道我是不愿意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他按住我说:“不用了,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去。”
次日清晨,曙光透过厚重的玫瑰红窗帘缝隙照射到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不见踪影。几名丫环见我醒来,帮我拿衣服准备伺候我梳头,香云从门外轻轻走进来,对我说:“奴婢恭喜小姐。”一名丫环笑道:“姐姐该改称娘娘才是。”我对她们说:“你们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叫我好了。”她们见我神色冷淡,不敢再开玩笑,各自谨慎小心侍候着我。
我示意她们都退出去后,香云替我挽着头发,劝我道:“奴婢知道小姐心里难受,燕王殿下行事确实出人意料,如今……”我对她说道:“没什么如今的,他是他,我是我,我根本不会承认自己嫁过他。”香云叹了口气说:“那小姐还要跟着他去燕北吗?”
因为他那句话,我不得不答应他去燕北。我可以跟他去燕王宫,但是我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他的妃子。我无法容忍自己到明代做一个男人的小妾,而且这个男人还拥有无数女人。希望命运会赐予我离开他的转机。
燕王的护卫全都威风凛凛,如此齐整威武的军队,一定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的演习和征战。我和香云坐在马车之内,徐妙锦和柳儿也随行,她们乘坐的也是马车。整个车马驾仗正要离开金陵,却隐约听见宁王的笑声。我掀开马车旁边的小窗帘一角向外张望,只见宁王骑着一匹骏马,与燕王辔头相近,正向我们所乘坐的马车看过来。燕王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宁王的声音比燕王的声音大。我听见他说:“四哥先走一步,我随后即回大宁,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去北平看望高炽和高煦,他们兄弟俩也应该长高长大了!”燕王对他淡淡微笑,说道:“他们都很好。希望你下次到北平的时候不再是一个人去。”宁王略怔了怔说:“多谢四哥关怀,缘分本是可遇不可求,若是没有中意之人,还不如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燕王审视他片刻,说道:“看你这样子,已是有中意之人了。如果需要我帮忙,只管说出来就是。”
洞房花烛(4)
宁王又看了看我们的马车,大笑道:“我们不提这个了,需要四哥帮忙的可不是我。”他侧过身来,对马车这边高声说道:“国公千金的架子好大,看到我来了还不出来!”徐妙锦娇笑之声传来,她袅袅婷婷出了马车,走近他们说道:“宁王殿下不赐见,我哪敢冒冒失失出来?”宁王见她出来,点头说道:“还有一位呢?江南的小姐们还是不如北方的爽快,见你们一面都这么难!”
我听到这里,知道宁王是在说我。我虽然心里不想看见燕王,但是并不讨厌宁王,他前来送行,无论如何总和他道一声别,走出马车说道:“请殿下恕我见驾来迟,多谢殿下在诏狱中仗义相救,让我免受刑笞之累。”燕王见我下来,眸光转移到我身上,我并没有穿他给我准备的衣服,还是一套白色的衣裙,也没有梳出嫁后的发髻,所有的一切与以前都毫无差别。他似乎想说话,终究还是忍住了,默默地看着我。
宁王似乎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我笑道:“但是我让纪纲放你出来,反而连累了你受伤,心里很是歉疚对不住你。”
我微微抬头仰视他,宁王年轻英俊的面容透着一种真挚的关心,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好朋友,那种感觉和我初见他时一样。他是皇城的这些皇子中给我印象最好的人,他坦然开朗,有抱负但是没有野心。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虽然经历了一幕幕阴谋与纷争,一场场硝烟和战火,最终却能够让朱允炆和朱棣都放过了他。宁王见我怔怔看着他,仿佛发觉了什么,对我说道:“北平离大宁很近的,大宁有成片的草原和牧马牛羊,你日后可以到大宁去玩,大宁的所有人都会欢迎你的。”唐茹和香云都是我的朋友,其实宁王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在离别之前能够听到这样真诚的话,我心里觉得很温暖。我对他绽放一个微笑,说:“谢谢宁王殿下。”宁王对我眨了一下眼睛,这个小动作我经常做,看到宁王这样模仿,我忍不住觉得好笑。徐妙锦对他笑道:“殿下不邀请我去大宁吗?”宁王笑着说:“你要是愿意去,我当然欢迎之至,只怕你到了燕北就没时间去我那里。”他话里有话,看来燕王和她的关系对宁王而言并不是秘密。他调转马头对燕王说道:“恕我不远送四哥了,漠北再见。”
我眼望着宁王扬鞭策马身影远去,正要回到马车中,无意中发觉燕王还在注视着我,目光正好与他相遇,我马上收敛了刚才微笑的神色,低头上了马车。我隐约听见徐妙锦和燕王在说话,在马车中坐下后,香云对我说:“小姐打算一直都这样冷着脸对燕王殿下吗?”我知道香云是觉得我不该对燕王过于冷淡,问她说:“那我应该怎么样对他?难道要我去讨好他取悦他,和他那些侍妾一样成天为他争风吃醋?在那王宫里给自己争点名分来?”香云望着我,想劝我却无话可说。
金陵距北平数千里之遥,我们一路停停走走,速度并不算很快,马车宽大舒适,可以睡觉,还有很多吃的东西。我基本上可以不用出来,也不用常常跟燕王照面,他也没有找我,就这样僵持了数日。越往北方走,天气就越寒冷,接近北平的时候,那里居然还下着春雪,春寒料峭,山川道路布满泥泞,崎岖难行。一个丫环走近马车说道:“殿下命奴婢给姑娘送貂裘过来,请姑娘去他那边马车见他。”她手中还捧着一件很漂亮的白色狐狸毛所制貂裘,香云赶忙接了过来。我问她说:“他找我有事吗?”
那丫环答道:“殿下说,转眼就回王宫了,有些事情想和姑娘谈一谈,请姑娘一定要去。”我估计他是找我谈谈王宫的规矩,毕竟那里不同于燕王府,王宫里还有一个女主人。燕王妃徐妙云,据历史记载是他的贤内助,湖衣曾经这样说过她为人贤良温和,她应该不会为难我,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破坏她家庭的第三者,没有打算抢走她的丈夫。
因为下雪,他今天并没有骑马,我披着那件白狐貂裘,走到他的马车前,还没有登上行辕,他已经伸出手来,轻轻将我抱进了马车里。他的马车和我们坐的马车还是有差别,富丽气派得多,那个座椅铺设着厚厚的羊绒毡,简直就是一张小床。旁边的小桌案固定在马车底座,还有一格格的小抽屉,可以放置很多东西,上面还放着几本书。他帮我解开貂裘,随手搁置在车壁的衣架上,手抚摸了一下我冰凉的面颊说:“北平比蜀中冷得多,等回王宫再让王妃给你多添置些衣服。”他的手很温暖,穿着一件领口纯白色镶着紫色貂毛的袍服,还有金线织绣成的图案。数日来我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他,此时却发现他神情有些忧郁,面容也没有在明月山庄那样光华灿烂,像是有重重心事。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全是因我而起,那天晚上他强行占有我,在宝云阁我打他耳光,逼他睡到地上去,他可能都不会跟我认真,只会觉得我是在闹着玩,但是那合卺的酒杯被我摔碎,一定伤到了他。我并没有想过要伤害他。这些天来,在我的心底,除了对他的怨恨,还有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愧疚,但是我决不会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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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5)
马车很狭小,我只能坐在他旁边,眼望向车壁对他说:“你有话就说吧,如果是要我学王宫规矩礼仪,就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他淡淡笑道:“那你说说看,你到了王宫里,该叫我什么?”藩王到了自己的属地,无论他是不是皇子,在他自己的宫殿里,我当然该叫他“王爷”。他似乎很满意,又问道:“那你怎么称呼自己?”这的确是个问题,燕王宫只有两种女人,我如果承认是他的小老婆,就该自称“臣妾”,叫燕王妃“姐姐”;否则,我就是王宫里的宫女,是他和燕王妃的丫环,还要低眉顺眼伺候着他们。我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可不可以有别的选择?”他紫眸透出眷恋,说道:“你总算肯正面对我说话了。可以有别的选择,你先说出来,我再考虑能不能接受。”离开金陵那天,他看到我的打扮就知道我的想法决不是一时意气,早已命令丫环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我,现在看来他真的不打算逼迫我嫁给他了。
我说:“我可以跟你去北平,但是我要住在外面。你什么时候愿意放我走,我就走,如果不放我,我就在北平做个普通的平民。
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和香云。”他没料到我会说出后半截的话,带着笑意问:“那你准备怎么养活自己呢?”我说:“我可以教别人家的孩子念书,可以和香云绣花,可以开药铺,可以开裁衣铺,多得是赚钱的方法。”他眉目间的阴郁一扫而空,笑道:“好,我给你在北平城里找一所宅子,给你们两个月时间,看你怎么养活自己。如果不行,你就回到王宫里来,不准再提离开我的事情。”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用偷用抢的不能算,下毒卖解药也不能算。”我气愤说道:“你以为我人品会那么低劣吗?”他忍不住抱住我,亲了一下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提醒你,怕你万不得已之时出些下策。”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的。”他终于有松口的意思,不强求我嫁给他,也不要求跟他回燕王宫,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北平城里做点事情。这场谈话比我起初想象的谈话内容要轻松,破解了我和他之间的坚冰,数日来的冷战总算告一段落。他看到我如释重负的模样,紫眸中也流露出隐约的欣慰之意,凝视我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开目光。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连忙取下挂着的貂裘。他知道我是要避开他,并没有阻止我,淡淡说道:“你去吧。等会我们还是先回宫,待一切都安排打点好了你再出去。”
马车很快就进了北平城。“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
经历过将近七百年的历史变迁,我眼前所见的北平城与脑海中留下的首都北京的印象截然不同,北平三面环山,东北部属燕山山脉,西部属太行余脉,均属昆仑山系,南面是开阔的平原,东临渤海,西接永定河等海河水系,是连接南北交通要冲。隋唐时期,北平也称幽州城,五代时石晋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辽,辽将幽州命名为南京,到了金人侵入灭辽又攻败北宋,以辽之南京为中都。
元人破中都以后,元世祖忽必烈在中都建造了新皇宫,改中都为大都,朱元璋灭元朝时,纵火毁坏了元朝皇宫的一部分,直到洪武十六年燕王就藩北平前夕,朱元璋才下诏在元宫基础上修建新的燕王宫。从西周初年的蓟城,到后来的幽州、南京、中都、大都、北平,北京一直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在历史上几易其主,起起落落几度沉浮,它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传奇历史的见证。
我们的车队从西面的平则门进入北平城内,沿着齐整的纵横街道向北而行,进入皇城。高高的红色萧墙显示这是皇城,与城外的居民区域相互隔绝。一路进入皇城后,果然见到碧波荡漾的北海畔,有着三座宏伟堂皇的宫殿,分列在琼华岛及其周围湖泊的两侧。金人大定十九年大兴土木,建造了许多精美的离宫别苑,赐名万宁宫,山赐名万寿山,水赐名太液池,内有琼林苑、横翠殿、瑶光台、琼华岛、瑶光楼等,称为“上苑”,位置大体相当于现在的北海和中海范围。燕王住在中南海,在二十一世纪,那是只有最高级别的国家领导人才有资格入住的地方。我们在东侧的一座大宫殿前下了马车,只见宫殿悬挂的牌匾是“兴圣宫”,正是元朝皇太子居所,西侧的“隆庆宫”才是元朝皇帝居住的地方,这里似乎不应该是燕王的寝宫。我在积着一层薄雪的地上站定,燕王翻身下马,徐妙锦从马车中一出来就大声唤道:“姐姐!”
洞房花烛(6)
话音还没落,两个小男孩就从殿中飞跑出来,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面上无限喜悦,扑到燕王面前抱住他的腿就叫:“父王回来了!”那个年纪大些的男孩似乎要老成柔弱一些,虽然也有欢欣之色,不敢像弟弟那样在父亲面前过于活泼,站在燕王身边仰头看着他。我知道他们是朱高炽和朱高煦兄弟俩,燕王和燕王妃的长子和次子。燕王伸手摸了摸朱高煦的小脑袋,对他说:“父王走的这几个月里,你和哥哥又学了些什么?”他似乎是一个温和仁慈的父亲。朱高煦娇嫩的童音说道:“我每天都在练习骑马射箭,哥哥每天都在书房读书。”燕王的眼眸中略有不悦之色,并没有让朱高煦看见,说道:“很好,改日我要查考一下你们,看你们有没有偷懒。”朱高炽似乎看见了燕王眼中那一抹淡淡的不悦之色,低下头去,胖乎乎的小身躯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燕王对他说道:“我平常训导你们的话可别忘记了,你皇爷爷的祖训多读几遍,都好好记住了。”燕王的不悦似乎是因为这两个儿子不能文武兼修,没有一个酷似他。训导朱高炽的口气十分严肃,完全不像是对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所说的话,相对而言,他似乎更喜欢习武的朱高煦。朱高炽答应着,转身看到徐妙锦和我,对她喊了一声“姨娘”,却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朱高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我,似乎是在分析我的身份。我身披着华贵貂裘,旁边还有侍立的香云等一众丫环,他灵活的眼珠转了一转,马上说:“二位姨娘好。”这个孩子的确很聪明,燕王微笑说道:“你和哥哥都去吧,别只顾着贪玩。”
朱高炽带着朱高煦离开,徐妙锦看了半天,却不见燕王妃出来,问道:“怎么不见姐姐?”一名小太监满面堆笑,赶过来说道:“回禀三小姐,王妃见这些日子以来因春雪下得大了,常到城东去看看那些农户可有保暖的衣服和度春荒的粮食。今儿个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宫里来。”燕王出去好几个月,按理说燕王妃应该收到信息燕王近期会回来,如果是会讨丈夫欢心的妻子,一定会在家等候着他,甚至到皇城门口去迎接他。但是徐妙云没有这样做。她做的这些事情,对燕王聚拢北平的人心实在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些北方的臣民,后来明知道燕王是谋反,还在后方予以大力支持,这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有这样贤德的妻子,燕王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但是这样的女子往往并不会对自己的丈夫花太多心思,她会默默的关心支持丈夫,却不擅长撒娇取宠,主动取悦他。燕王需要一个相互扶持的贤内助,也需要温柔的湖衣,娇俏的徐妙锦,洒脱的金疏雨,她们正好填补了他感情上的空白。燕王对我倾注了一些感情,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像她们那样喜欢他,就像西门庆那句经典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虽然话语很粗俗,传达的却是亘古不变的男人爱情心理。
燕王不再追问,对那名太监说道:“该安排打点的你都去准备吧。”然后对我说:“你暂时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你再走。”
那太监王忠人情通透,早已猜到了几分,忙着下去准备。我和徐妙锦都住在两个小王子居住的兴圣宫里,燕王住在西侧的隆庆宫,中间的那座宫殿是燕王会见宾客和议论军事决策的地方,一般人是不允许进去的。
王忠给我准备好房间,又拨给了我一个小丫环叶儿和香云一起照顾我。
我问他说:“王爷有没有让你给我找外面住的地方?”
王忠急忙回道:“奴才已经去办了,请姑娘放心,三日内一定办妥。宅子本是现成的,奴才只是不知道姑娘准备做什么,请姑娘示下,才好命人去装潢整理。”我早已和香云商量过了,唐门精于毒药,会害人也会救人,她对歧黄之术颇为精通,可以开医馆。
我准备开裁衣铺,明代的服饰种类繁多,女子也都很爱美,那时候估计还没有“形象设计工作室”一类的行当,普通的裁衣铺也做不出什么好样子来。但是我随时知道未来的流行趋势,京城即将流行什么,我就做什么,要不了一个月,北平女子的着装风格一定会向我这个工作室看齐。我连名字都想好了,“百草堂”和“瑞丽衣坊”,反正这里也不用担心有人告发我剽窃或者侵权。
洞房花烛(7)
我把我的打算都对王忠说了一遍,他马上就明白了,说道:“北平城内医馆不下十家,裁衣铺不下二十家,姑娘若是要做这两项生意,恐怕有些艰难。”我对他微微一笑,说道:“天底下怎么会有独家的生意做?竞争无处不在,有钱大家各凭本事去赚,并不一定就是此消彼长,互相倾轧只会让行外人看行内的笑话,共同扩大客源才是发财的正道。只要有真本事,我倒不担心起步艰难。”王忠略加思忖,说:“姑娘说得有理,王爷吩咐过,姑娘需要多少银两只管借去,只要两月之内还回即可。”我想了想,洪武二十五年已经出现了一点通货膨胀的迹象,按照当时的物价,维持医馆的开支不需要很多银子,五十两已经足够;我自己会设计衣服,但是不会做针线裁剪,还需要雇佣些人手,每月要付给他们的工钱,还有绸缎庄的绸缎布料,针线消耗等等,如果可能,最好还是要打打广告包装一下,这些算下来,少说也要三百两。
我对他说:“告诉王爷我要借三百五十两银子。”王忠似乎有些诧异,说道:“姑娘怎么不多借些?”
我说道:“本大未必利大,够用就行了。如果我自己赚了钱,再考虑扩张店面不迟。”王忠去后,香云望着我笑了半天,我觉得她有些奇怪,她说:“奴婢觉得小姐不像是老堡主的女儿,倒像是沈万三的女儿。”明初民间首富沈万三确实是个商业奇才。不但所有的富户都前来巴结他,就连地方官员都趋奉不已。如果在二十一世纪,他足以胜任一个跨国公司的总裁。但是再有能力的经商谋略家,都比不上军事谋略家。沈万三虽然不惜钱财谨慎伺候着朱元璋,还是被他降罪流放到云南,最后客死异乡。
我正在和香云说话,只见徐妙锦走了进来,见到我们饶有兴致讨论开店铺的事情,迷惑不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一路上我基本上没出马车,燕王和她都很少看到我,我并没有太多机会和她说话。我说道:“在说我们出去以后在北平城里开店的事情。”她有些明白了,说道:“我隐约听说了,你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我们沿着北海畔漫步,北海中央就是琼华岛,素有人间“仙山琼阁”之美誉,春雪并没有掩去海水的本色,海面平静得就像一块蓝色的缎子。徐妙锦和我并肩远眺海中小岛,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真的觉得你很特别。”我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以前没有见过会拒绝他的女子。”我没有必要掩饰。徐妙锦找我谈话,当然是为了燕王。
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凝望着碧蓝的海水说道:“这些天来他一直都不开心。他画你的画像,一路上时时都关心记挂着你。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珍惜他?为什么一定要他难过,要他不舒服?你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些过分了吗?”我说道:“我并没有要任何人难过,只是不想勉强自己。”她转头看着我,说道:“除非是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如果没有,怎么会这样执着?我听说他临行之前已经在燕王府中与你行过合卺之礼了,你可知道他不是对每个人都会这样的?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却毫不在乎。”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眼圈有点发红。我看到她伤心,却不知道怎么劝她,她误会我是故作清高倨傲之态,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望着浩淼的海水,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徐妙锦听到我念这句诗,定定看着我说:“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你心中的沧海是谁?你能告诉我吗?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她心思直率,居然想到就问。我听见她这样问我,心中想起前情,有些悲怆,失神说道:“他如果还在我身边,一定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不会任由别人欺负我。”徐妙锦惊得怔怔地望着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拉我衣袖说道:“你不要介意,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的。”她对我的态度已经从不满转为同情,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凝视着我,两人都微笑了一下。她接着说:“以后我一定要多找你聊聊,不能让你把心事闷在心里,你如果相信我,就把我当自己姐姐好不好?”我点点头,她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正好碰见几个丫环匆匆忙忙走来,看见我们就说道:“王妃回来了,请两位姑娘一起过去用晚膳。”
漠北扬尘(1)
到了隆庆宫的小偏厅,我看见燕王的身旁坐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雍容端庄的女子,神态恬静温和,不用猜也知道是燕王妃徐妙云。
她穿着平常百姓家妇女的蓝色布衣,虽有几枝钗环,都是些简简单单的工艺品,在集市上都可以买得到。湖衣着装也很简洁淡雅,也从来不戴头饰,但是她的耳坠、指环、手镯之类,件件都是式样精巧的珍品。我完全意想不到她全身上下不带半点奢华之气,根本不像是一个皇妃的打扮。真正的天姿国色,即使埋没在市井之间,隐藏于布衣之中,也会折射出灼灼光华。她的身上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和感召力,还有凛然的正气和慈和的母性,就算徐妙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样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在她凝望我的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疼爱,没有疑惑,没有妒嫉,没有鄙视,更没有不悦。她的一个眼神,已经让我心悦诚服。心慈则貌美,我不得不承认徐妙云是我穿越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晚膳类似于家宴,我坐在徐妙云的身旁,徐妙锦反而离她姐姐更远一些,和朱高煦他们坐在另一边。燕王宫吃饭是有规矩的,吃饭时不准讲话,直到晚膳用完,丫环送上刚沏好的香茶来,徐妙云才问我说:“不知道北平的菜式合不合你的胃口?如果不习惯,我们再去换个蜀地的厨子来。”看来她已经知道了我的出身来历,燕王似乎也告诉了她在金陵燕王府中私下里娶我的事情。我对她说:“谢谢王妃,我觉得这里的东西都很好吃。”她微笑了一下,并不追究我为什么叫她“王妃”而不是“姐姐”。
燕王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是这种态度,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小偏厅。他一走,厅里面都热闹起来,徐妙锦和那小兄弟俩,打打闹闹笑成一团。徐妙云看着我说:“我不拿妹妹当外人,我嫁给王爷有八年了,你是王爷带回来的第一个人,连苏州的湖衣妹妹都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无论他是否做了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只要想到他本是出于一片爱你的诚意,也应该开心一点,慢慢地接受他。”我面对她那信任关切的目光,不忍心不对她说实话,说道:“如果我接受他,就背叛了别人,我一定不能原谅自己。”
她神情平静,说道:“人都会有过去。妹妹心中之人可是名叫顾翌凡?”我怔了一下,心中有些难过,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她轻轻说道:“王爷果然猜对了,如今他人在哪里?”我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徐妙云帮我掠起耳鬓飘垂的一缕发丝,说道:“无论他在哪里,如果他是真心爱你,就会希望你开心度日,无论身边有没有他都一样,一定不想你这样抑郁。所以妹妹还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他为你担心。”
晚间我躺在床上,床很柔软很舒适,但是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还在翻来覆去回想徐妙云的话。如果顾翌凡知道我现在的境况,他会原谅我吗?如果我没有经历过与顾翌凡的爱情,我或许会期待在遥远的古代有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如果我不是林希,真正的唐蕊或许会爱上燕王。那么多出色的女子都为燕王倾心,他的确有他的魅力。顾翌凡一定希望我开心,希望我永远都以快乐的心态去面对所有的事情,他不会愿意看到我为他殉情,也不会愿意我为他误入歧途被晋王利用,更不会愿意我为他颓废一生。我连死都不怕,就更应该开心的活下去。我忽然想起了道衍,唐蕊那个没有名分的姐夫。在唐家堡后山,道衍对唐茹说“我并非畏死之人,苟活至今仅是为了实现对她之承诺”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道衍的心思,但是现在,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了。殉情并不是勇者的行为,即使身边已经没有爱人的陪伴,真正的勇者也会带着爱人的期望坚强地活下去,充实过好每一天。这个道理竟然是燕王妃徐妙云告诉我的。
正要渐渐睡着,隐约听见香云在外间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来迟了,小姐已经睡下了。”似乎是燕王来了,听香云的口气也是在帮我挡驾,没打算让他进来。我警觉起来,脑子顿时清醒,听见燕王说:“大军明日一早就开拔出征蒙古,我来看看她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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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扬尘(2)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向我睡的床榻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感觉他走近我,坐在我床畔,然后用温热的指尖抚触我的脸,我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他有些惊讶,抱住我说:“蕊蕊,原来你没有睡着。”我穿的衣服很少,他紧紧抱着我,我感觉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并没有再逼我侍奉他,但是他不可能对我一点欲望都没有。我挣扎了一下,心里只希望他快走,说道:“我本来已经睡着了,是你惊醒了我。你既然已经见过我,现在可以出去了?我真的要休息了。”他轻撇了下唇角笑道:“你明明一直都醒着,也听见了我说话,还说我惊醒了你?”我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说道:“无论我睡着没有,你既然说过看看我就走,现在就该离开。”他的紫眸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神采有些黯然,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走,也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你不用这么害怕。后天你就可以出宫去,两个月后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能够如愿。”我说道:“如果到时候我和香云过得很好,你就不能再要求我们回王宫来。”他点头道:“可以,但是不准离开北平。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回蜀中去。我离京之前已经将你哥哥托付给纪纲,只要他确实清白无辜,锦衣卫决不会为难他。”将帅出征前,最忌讳说不吉利的话,这场仗对燕王而言有多重要,他心里应该很清楚。
史载此次征战燕王会俘获蒙元俘虏无数,以及牛羊马匹等物,我知道他一定会赢,说道:“看来我只能用两个月的期限靠我自己来获得自由了。”他体会到我话中涵义,微笑道:“想不到你对我这样有信心。”我不假思索说道:“你熟读兵书万卷,应该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若是蒙元肯归降,没有必要大动干戈。”战争残酷,数人流血牺牲,只在主帅转念之间。燕王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沉吟片刻说道:“武林世家果然名不虚传,你所知似乎并不比我少,等我回来以后,再向你讨教。”他临走时又说道:“你如果有兴趣,明天五更时分,可以来看看阅兵大典,领略一下燕云众骑的风采。”出征前的阅兵大典,场面一定很壮观,我对他说:“我会去的。”他微笑道:“很好,我等着你。”
次日,北平城外的点将台前,千军万马早已排列得整整齐齐,燕王穿着一身银白色的战甲,头戴银盔,越发显得俊逸出众,气势恢弘。他全副武装站立在点将台上远眺,身边侍立二人南雄侯赵袭和怀远侯曹行,都是此次征北的副将。燕王麾下的军队有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神机营,身穿大红色的盔甲,擅长发射火炮与火铳,他们通常出现在对敌的最前线。第二部分是骑兵营,身穿黑色的盔甲,他们既能乘马作战,又能徒步作战,通常担负着正面突击、迂回包围、追击、奔袭等任务,是最精锐的部队。第三部分是步兵营,身穿青色的盔甲,随身装备有弓箭、马刀、标枪、战斧和狼牙棒,在统一指挥下对敌人进行自由攻击。三营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兵营,那是燕王朱棣的黑甲战队,黑甲战队里,分三排列着十八个将领,一样的雄姿英发,一样的少年威武。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盔甲比普通的骑兵更厚重,他们的骏马蹄下,都镶嵌着纯金打造的马蹄铁。燕王朱棣率领的三营卫队是明朝的精英,黑甲战队是三营卫队中的精英,而燕云十八骑正是黑甲战队中的精英。燕王秘密训练他们已久,这是燕云十八骑的第一次集体出征。
远远只见一骑飞来,上面乘坐着两个人,正是张玉和铃儿。
张玉匆匆走上点将台,跪地对燕王说道:“属下来迟了。殿下出征漠北,燕云十八骑怎能缺了一人?要驱除靼虏,属下也要誓死追随殿下。”燕王视他朗声笑道:“你来得正好,三哥已经出兵了吗?”张玉答道:“大军尚未出沽北口,属下是称病离开的,晋王殿下并不知情。”南雄侯赵袭笑道:“反正二位殿下合击蒙古人,跟着谁去打都一样。”我暗暗想那可未必,张玉在大庭广众之下投奔燕王。燕王将他这张底牌亮了出来,晋王不久就会知道全部内情,但是有苦说不出,因为晋王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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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扬尘(3)
如果燕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一定不会这样做,他分明已经摆开架势要与晋王一决高下。张玉走到其中一骑跟前,那人急忙翻身下马,将马匹让给张玉,看来张玉才是真正的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名,刚才那人不过只是个替身而已。燕云众骑中还有一个人我很眼熟,正是灵岩山所见之人的身形模样,我问过身边侍卫才知他就是朱能,后来与张玉齐名的漠北名将。一名将领匆匆转回,在燕王面前跪禀道:“三军所有将士都已集合完毕,请燕王殿下检阅!”燕王上前一步,傲立点将台上,双目向众将士扫视一周,已有豪气干云之象,威严说道:“将士们,好男儿当浴血沙场,守家卫国。而今强虏压境,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机。只要我们上下一心,大明将士便是铜墙铁壁,蒙元余孽必将退避三舍,天必佑我大明!”“大明万岁!燕王殿下千岁!……”全场将士顿时欢声雷动,高呼万岁千岁之声久久不息。燕王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开拔而去,整个北平郊外卷起漫天烟尘。他跃上一匹骏马,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那一骑银白色的人影就消失在尘雾之中,我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心中的感觉。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必须和香云设法在明代生活下去。王忠给我们找的宅子确实是好地方,正在北平东城平安巷,那里自隋唐以来就是商业繁华地带,商贾云集,人流如织。两间店面相邻,“百草堂”和“瑞丽衣坊”的牌匾已经高高悬挂起来,都有后门都通往后院。宽敞的庭院中种植着几棵大梧桐树,树下花圃中是争奇斗妍的各种月季花,红色、粉红色、黄色、白色异彩纷呈,花型更是风韵各异,仪态万千,还有一串串的紫丁香攀附在梧桐枝头,北边有个小亭,亭内是一口水井。东厢房正好可以用来做裁衣的小作坊,西厢房则可放置药材,炼药炉之类,三进三间的正房,可供数人居住。王忠领着我各处看了一遍,说道:“姑娘觉得这里可还满意?”我微笑道:“多谢你费心了,我会每月付租金给你们王爷。”
王忠似乎有些尴尬,说道:“奴才不知道姑娘是如何看出来这宅子是王爷的产业?”我指了指花圃中的月季,王忠会意,笑道:“姑娘真是慧眼。”月季以冷艳著称于世,四季常开不败,北平居民都喜欢月季花,家家户户多会种上几株。明代洪武年间,山东莱州月季花被列为贡品,每年派遣专人运送到京城供皇室欣赏。
我眼前所见的月季花大色艳、瓣厚味浓,品质极其优异,应该是燕王从金陵带来的莱州珍品,普通北平居民不太容易得到。
身后徐妙锦带着一堆丫环走了过来。
铃儿本来寸步不离张玉身边,但是朱元璋严令将帅出征不得带女子随行,张玉跟着燕王一走,铃儿就落了单。她和香云脾气相投,听说我们要在北平城内做生意,早已打算过来帮我们,我正愁缺人手,当然求之不得。徐妙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要派几个丫环来帮我们打点,我婉言拒绝,她也不再勉强。却不料那个小丫环叶儿,这几天和我们相处融洽,极力恳求要跟着我们,我只好把她接收下来。徐妙锦现在闲住在北平,也没有什么事做,嚷着要过来帮忙,她虽然是千金小姐,但是武功不差,人又机灵,帮我管管外围的事情绰绰有余。她手下那个丫环柳儿,针线活计也做得一等一的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已经有了六个人。我见她们都来了,说道:“谢谢大家都这样帮我,但是无论多少,我一定要付给大家工钱,不能让你们白白辛苦,不然我心里不安。”几个丫环正要推辞,徐妙锦摆摆手,止住她们道:“好,这工钱我们是一定要的,不过你暂时不忙付给我们,到年底一起结账吧。”
离年底还有大半年,若是她们不接受,我心里过意不去,若是真要结算工钱,每月又要多一笔支出,现在新开张的店铺处处都需要用钱,我借的银子刚刚够用,没有太多富余。我对徐妙锦笑了一笑,然后对她们说:“那我们就分头去张罗了,香云和叶儿负责医馆,剩下的就开始准备裁衣店,所有的银两都在我这里支出,还需要一个人记账。”铃儿自告奋勇说道:“姑娘如果不嫌弃,奴婢愿意一试,公子曾经教过我的。”香云掩嘴笑道:“你会记账说出来就可以了,又扯出你家公子做什么,又没人问你是谁教你的!”铃儿忍不住又羞红了脸,我看着她那幸福陶醉的样子,也替她觉得开心。可惜的是神仙眷侣往往不会太久长,如果历史记载无误,五年后张玉会在靖难之役中不幸牺牲,风华正茂的爱人英年早逝,我无法想像到时候铃儿会怎样的伤心,那种伤痛决不会比以前的林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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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扬尘(4)
不知道为什么,我油然而生一股意念,一股强烈希望改变历史的意念。“靖难之役”的始作俑者是朱棣,只要能改变朱棣,就有可能改变历史,如果历史改变,也许张玉就不会死。
香云轻声提醒我说:“小姐,您接着说啊。”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想到我的事情还没有交代完:“铃儿帮我记账,柳儿你帮我雇佣些女工来,以后就负责管理她们,所有的活计出来时必须经过你点头,才可以拿给客人。”徐妙锦早已问道:“那你和我做什么?”我说道:“当然有事做。我负责设计衣服,徐姐姐的任务最艰巨也最重要,那就是扩大我们店铺的名声,寻找客源。”用现代的话说,我就是要她做营销策划,开拓市场,徐妙锦做这件事有着绝对的优势。
北平的裁衣铺已经有二十八家,与“瑞丽衣坊”同等定位的还有八家,在将近饱和的市场里面,必须实施差异化的战略。客户不要很多,但是一定要舍得花钱。“瑞丽衣坊”定位在中高端市场,目标客户是北平城内所有中产阶级以上的女子,有着相当的消费能力和对美的需求。“瑞丽衣坊”出来的件件衣服都必须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精品,我们的宗旨就是“精品中的精品”,这样才能显示出我们的特别,也才能让她们甘心情愿把银两送来。
这样的客人有几类:一类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名门闺秀;一类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富家千金;还有一类,她们的服饰打扮,她们的妆容发髻,始终走在时尚的最前沿,引领着北平城内的潮流风向,前两类女子表面上看不起她们,也许心中却很想向她们学习。
她们就是既有钱也有时间、有消费的欲望和动机的青楼花魁们。
她们的任务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更美来赚更有钱男人的钱,通过出入这几类人家的三姑六婆的嘴,北平的时尚资讯流传得相当快。
只要在这三类人中分别包装出一个典型,“瑞丽衣坊”的名气一定红遍北平。徐妙锦经常来北平,凭她的能力和朝中官员家小姐们的关系,她可以很快找到前两类人,我把这些道理都告诉了她们一遍。徐妙锦想了想,笑道:“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不过青楼我可不去。”
王忠虽然是个太监,从他口中我还是套出了不少的话。
北平城内有三大花魁:“东袅娥,西雪奴,翡翠楼中隐越姬。”
东城飞红院的袅娥,十三岁时出道,以飞扬飘逸的舞姿艳冠北平。
虽然已经五年过去,艳名依然不减当年,全国各地常有名门公子前来缠头捧场。西城春寒阁的雪奴,年纪刚满十四岁,体质异于常人,夏日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精于功夫茶道。传言她亲手斟的一杯茶最高叫价百两黄金,按当时的价格,百两黄金可以够一家十口人的普通百姓吃上五十年的粮食。袅娥和雪奴的美貌自然不必说了,大家都曾经见到过,但是翡翠楼的越姬,无论何时出现在人前,自眼睛以下总是戴着一张神秘的面纱。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但是没有人会相信越姬长得不美,因为面纱外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美太动人了。越姬的绝技是抚琴唱歌,歌声穿云裂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聆听一曲她的歌声比品尝一杯雪奴的茶贵十倍。越姬当然是不卖身的,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也许有人暗地打过她的主意,但是自从有人发现翡翠楼出现过一次燕王的身影之后,所有人萌生过的,正在萌生的,还没有来得及萌生的对越姬的绮念,都静悄悄消失得像一缕轻烟飘过,连半丝痕迹都没有。没有人知道越姬是从哪里来的,连翡翠楼的当家翠娘都不清楚她的来历。越姬到北平三年以来,我行我素过着自己的日子,她并不是常常接见客人,只会偶尔唱几首歌维持她在翡翠楼的生活。翠娘当然不会介意越姬的行为,越姬借用她的场子,这块免费的金字招牌给翡翠楼带来了大量的人气,况且她自己偶尔赚的钱早已远远超过她所需要的日常费用。我对袅娥和雪奴没有太大的兴趣,如果要包装,一定要选择一个*来包装,越姬正是一个绝好的包装对象。
漠北扬尘(5)
明初时朱元璋曾设立过官办妓院,“国初于京师尝建馆十六楼于聚宝门外,时虽法度严密,然有官妓,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咏歌侑酒,以谋斯须之欢。”鉴于朝中官吏沉溺于此,朱元璋后下令严禁官吏宿娼,违者重罚,“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许入院,只容商贾出入其内。……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当时曾有一个名叫马合谋的官员去富乐院宿娼,事情败露后,朱元璋对他进行了严厉惩处,同时又推而广之,惩办了相当数量的官员。封建社会是等级森严的社会,淳风俗、美教化、正人伦是统治阶级一贯宣传的口号,官吏可以娶三妻四妾,但是不得与等同贱民的*私通,而那些商贾市民、下里巴人,反倒不受限制,可以纵情寻欢。法度归法度,官吏们常去的那些表面上只以歌舞承应的风月场所,暗地里当然也做着不光彩的买卖。燕王去过翡翠楼,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他向来是个十分注重自己名声的皇子,就算他喜欢越姬,也没有必要招摇得让全北平的人都知道。在秦楼楚馆出现对燕王自己没有半点好处,他去翡翠楼明显是为了保护越姬。能让燕王牺牲名声去保护她的越姬,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我对徐妙锦说:“你只要帮我找前两类人就好,我去翡翠楼见越姬。”
徐妙锦点点头,望着我说:“我的事情倒容易办。这个红牌越姬怎么会见你?要见人家一面可不太容易呢!”她话语中隐约带着几份醋意和不屑,大概是因为燕王之故,她明显不喜欢越姬,而且像她这种公侯小姐一定看不起青楼女子。那些丫环们也都迷茫不解。我冲她们神秘地笑一笑,说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担保在一日之内可见到她。”
夜色掩映,一轮圆圆的满月高悬在空中,唐门的轻功身法对付不了燕王,飞檐走壁却是如履平地。我易容换了一身男子夜行衣假扮作男子模样来到翡翠楼,越姬就住在后院修竹掩映的小楼中。
风骤起,竹叶摇动,沙沙作响。我悄悄潜伏于小楼窗外,闻听有女子转轴拨弦,浅吟低唱一阕词,颇似北宋才子秦观所作《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一曲终了,楼中屏息无声。我听得分明,似是秦观之词,却并非全系秦观原创,那秦词原作是: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她却是改动得贴切,不仅把秦词中的离情别恨唱出,而且蕴含着自己强作欢颜的凄凉心境。歌声字字清脆,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一唱三叹,歌声中万种离情,令人心动神驰、潸然泪下。这唱歌的女子,定是越姬无疑。她是在为谁抒发离愁别恨?谁又是她惺惺相惜的知音?她那薄幸的情郎此刻又在何方,让她如此芳心凄楚,黯然消魂?我心中暗暗衷叹她之慧质兰心,却忽然发觉一枚黑色棋子穿过窗纸,向我藏身之处打来。我侧身避过,知道自己行藏被楼中之人发觉,便不再隐藏,遁入楼中。
只见一名身着绛紫色衣衫、面蒙轻纱的女子端坐在瑶琴之畔,旁边几案上焚着一炉幽淡的百合香。楼中唯有她一人。她保持原来的姿势未动,手依然搁置在琴弦之上,说道:“阁下终于肯现身了。”看来越姬早已发觉我在窗外偷听。我说道:“刚才听姑娘唱歌,声情并茂,柔肠百转,真是才气横溢,身手不凡。对秦学士词的理解,可谓透入骨髓。可惜秦学士不在,否则定要拜谢知音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说道:“想我越姬何等人,怎受得公子如此夸赞?”我大笑道:“姑娘似乎过于谦让了,这纸醉金迷、秋月春风中不乏有勇有谋有才之人。在下仰慕姑娘之才艺,今日有幸聆听天籁之音,实在不虚此行。”她的美眸向我轻轻顾盼,说道:“公子并非世俗之人,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漠北扬尘(6)
我笑道:“请姑娘相问,在下候教。”她问道:“何为湖中景?
何为景中人?此地前景如何?”
越姬所问的三个问题,句句语藏玄机。她是在考我。
我略加思索,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带巫山一段云。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姑娘可觉得满意?”此语一出,她轻叹了一声说:“公子高见,如此浑浊世界,难免风尘污秽,不如山谷清寂,湖水明净,做那冰清玉洁之人。”
越姬离弦而起,走近我身旁,问道:“知音难得,公子夜探小楼,不知意欲何为?如果有事需我相助,尽管明言便是。”我不知她是怎样看出了我的来意,见她如此诚恳,不好意思再假装,将易容取下,对她说道:“越姬姐姐,我今天来到此地,正是有事相求。”她冰冷淡漠的眼睛里漾起讶异之色,说道:“绝色美人,如此才情,你有何事需要我帮你?”我将瑞丽衣坊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她又凝视了我一眼,才问道:“请问你为何如此想成功?”
我怔了一下,随即说道:“姐姐既然如此相问,我也不再隐瞒。
有一个人,我和他本来没有任何关系,却被迫跟在他身边。
他已经答应我,如果我在两月内经营好衣坊,他就会放我自由。”
越姬沉吟片刻道:“好,你将计划告诉我,我帮你。”
我欣喜若狂,对越姬感激不尽,有了她这句话,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越姬以前从来没有注重过衣饰打扮,总是穿着一套绛紫色的衣服,此后,只要她在人前出现,穿的都是瑞丽衣坊为她量身订做的服装。越姬的气质冷艳逼人,为她所设计的衣服都是冬季色系的搭配,穿在她身上,效果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上十倍。瑞丽衣坊的名声很快就在北平城内传播开来。徐妙锦的公关能力也不弱,一些名门闺秀接连前来捧场,衣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时间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我的营销计划已经获得全面成功。瑞丽衣坊一个月下来的净利润已经达到一千两。除去还王忠的银两,我手中的周转资金绰绰有余。香云的医馆生意也渐有起色,我们已经在北平城内站稳了脚跟。
这些都要感谢越姬。
天气逐渐转暖,我带着几件最新的夏装送去给她,翡翠楼的翠娘已经知道我和越姬的关系,每次见我总是眉开眼笑,殷勤备至,“唐老板,有什么新款的衣服可要先关照我家女儿们啊!”我冲她那笑得像一朵花的脸微笑了下:“翠老板放心,越姬姐姐的衣服一定是最新款的。”翠娘笑得更开心了,越姬肯打扮自己,收益最大的还是她。越姬只是略瞟了一眼我带来的衣服,就收了起来。
我知道她本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接过她递给我的一杯雀舌香茗,诚恳说道:“如果没有姐姐的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
越姬并不谦辞,却另起话头说道:“你来帮我看看,这阕词翻得如何?”我跟着她走到书案之前,一张泛着沉香气的薛涛笺上,整齐的簪花小楷书写着一阕词,依然是秦观之作: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
念塞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越姬似乎很钟情秦观的词作,这阕《八六子》中一帘幽梦、十里柔情,芳草连天、无边离恨,被推为写离情的典范。我脱口赞道:“果然翻得好!写尽离愁别绪,莫过于此。”一来二往,越姬和我渐成知交。我时刻都感觉到越姬心中在思念一个人,那个人似乎离开她已有一段时间了。谁会是这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心中的情郎呢?
茜纱窗下,竹影婆娑,红炉上才烹的新茶香味清醇、芬芳可口,我品完一杯,赞道:“如此好茶,姐姐何处得来?”越姬说道:“是春寒阁的雪奴赠与我的。你若喜欢,我再给你去倒一杯。”
漠北扬尘(7)
她接过我手中青瓷官窑盖钟,径自往外间而去。我原本以为这些花魁之间都是竞争对手,相互间不会有太多往来,却不料雪奴与越姬如此亲厚惺惺相惜。看那雪奴应该不是凡俗之流,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见一见她。我低头翻看案上诗词,多为新作薛涛笺,唯有一张雪浪纸笺露出一角,已经略有磨损的痕迹,却被压在最底下。我顺手抽出,正是秦观那首脍炙人口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笺上之字并非越姬笔迹,豪迈遒劲如行云流水,纸笺左侧,另有一行小字:“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滨州广孝书赠越姬。”滨州地处黄河三角洲腹地,以滨临渤海而得名,是山东的北大门。
“广孝”这个名字,似乎耳熟。我在唐家堡听见唐茹呼唤过那黑衣僧人道衍,他的俗家姓名正是姚广孝。难道越姬来自山东滨州?
她又是为谁而来北平呢?是巧合重名,还是越姬与道衍真有关联?
我正在思忖,却不料越姬已经来到我身边,她将茶盏搁置在案头,轻声问道:“你觉得此词如何?”我吓了一跳,连忙向她道歉:“对不起,……”越姬见我惊慌尴尬,说道:“没有关系,你我互为知交,却从未问过我的出身来历,已属难得。今日有缘见到此笺,那些前尘往事,我纵然告知你又有何妨。”我见她如此坦诚,直言答道:“秦学士以牵牛织女二星作比相恋之人,婉约蕴藉,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将此词书赠知音者,一定是情意深重。”越姬点头说道:“当时确是如此。可惜自古男子多薄幸,这赠词之人如今决意相伴青灯古佛之畔,早已遗忘前情,毫不顾念世间还有牵挂他之人。”我心头又是一震,试探问道:“除非是经历了极大的磨难与痛苦,他才会有遁世之念,姐姐可知道他的苦衷吗?”她并未回答我,问我道:“你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话音才落,已经举手揭起面上笼罩的轻纱,一张绝美的面容霎时出现在我眼前。我经常与她并肩而立,亲近接触,却从未见过她的真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香腮左侧有一个花形的疤痕,似乎是暗器所伤。这小小疤痕并不太影响越姬的美丽,我心中却更加迷茫,是谁忍心对她下这样的重手?越姬身怀武功,那对手是否也同样着了她的道?那朵花的形状我并不陌生,正是唐门“漫天花雨”所致伤痕,两年前懂得使用唐门“漫天花雨”
手法的只有唐茹和唐蕙,难道是他们对越姬下手?
越姬见我怔怔看着她,问道:“是不是很难看?可是吓到你了?”
我急忙说道:“不是,姐姐的美丽决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只是那伤害姐姐之人与我有些渊源。”越姬并无意外之色,淡淡说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你和她同姓,长得也很相似,一定是她的姐妹。”
事情已经很明显,越姬与道衍、唐蕙之间必定有纠葛。
我鼓起勇气说道:“唐蕙是我的二姐。我并不知道她是如何伤害姐姐的,但是斯人已故,只有恳求姐姐原谅她。”越姬说道:“你们姐妹性格不同,她年幼无知,出手伤我本是一时意气用事,我怎么会怪她?只是那人一心偏袒于她,反来责问怪罪我,这些伤心之事,如今再提起,恍如一场大梦。”
越姬再无意隐瞒,我终于从她口中得知了唐门讳莫如深的秘密。
越姬的父亲本是一名京畿武官,因李善长案牵连致死,累及满门。
越姬三年前被没入山东教坊司,以出众的美丽和歌喉艳倾滨州。
道衍本是山东名门望族姚氏公子,年轻英俊*倜傥,自幼被奇人异士收为徒。两人在青楼偶遇后互相倾慕,越姬以身相许道衍。
不久后,潇洒的道衍在江南碰见了独自出来行走江湖的唐蕙。年轻任性的唐蕙毫不顾忌自己唐门圣女的身份,对他一见钟情,不惜暗下迷魂药,与道衍遂成夫妻之实,却仍被道衍婉言拒绝。唐蕙因妒成恨出手伤了越姬,自己也受了内伤。道衍尾随而至救她离开,为她疗伤医治,却发觉她已经有了身孕,因此心中愧疚,也感念她对自己的痴情,在照顾唐蕙的日子里情愫渐生,居然爱上了她。他们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唐茹强行将唐蕙带回到蜀中,她生下一个小女婴后死去,那孩子却不知所踪。一段孽缘,一场不该发生的错爱,错的人是唐蕙,一个追求理想爱情的怀春少女。月圆之夜道衍不愿接受唐茹的指责,因为此事本来不是他的错。如果他有错,那就是后来不该对唐蕙动了真情,因此负疚遗憾一生,也辜负了起初的爱人越姬。越姬虽然伤心,却已无可奈何,她才是最无辜最不应该被伤害的人。道衍来到北平的潭柘寺中落发为住持,越姬暗中跟随他到了北平,心中分明还存着一丝希望,不相信他会对自己这样无情。外表冷漠的越姬其实是个很宽容热情的人,她的坚强,早已超出我的想像。
漠北扬尘(8)
我问道:“那他可知道姐姐到了北平?”
越姬淡淡说道:“他还托人庇护于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在这里?”
道衍心中其实还是挂念着越姬,只是唐蕙之死给他的打击过于巨大,不愿意再涉及情事。他所托照顾越姬之人,定是燕王无疑。
燕王得知了道衍本是异人高足,多次前往潭柘寺相访,与道衍颇有交情,他去翡翠楼见越姬,多半是受道衍之托。越姬长居翡翠楼中,对外间之事并不太关心,她至今还不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而且我是初至北平,别人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去。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从翡翠楼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她和道衍的事情,快到平安巷的时候,有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猛然抬头,只见那人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我曾经在湖衣的明月山庄里见过他。我对他笑了笑说:“袁先生你好。”袁珙拈须微笑道:“姑娘还记得老朽,姑娘的衣坊生意日渐兴隆了。”
我突然想起来他曾经预测过我的过去未来之事,当时吞吞吐吐不肯说出,今天正好有机会问他一问。附近就有一座茶楼,我忙说:“我请先生喝杯茶,先生可能给我几分薄面?”我和袁珙到了茶楼之内拣了雅座坐下,还没开口,袁珙就说道:“姑娘请我来,一定是要问我那日未尽之言了?”我被他猜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先生神机妙算,我哪里瞒得过您老人家。”袁珙的长髯随风轻轻飘动,他说道:“老朽年近古稀,从来不说假话,当时不敢说只恐得罪晋王殿下。今日若是说出来,只恐姑娘不肯相信。”我摇头道:“先生所言,我怎会不信?此事对我十分重要,请先生告诉我,我身旁是否有一人?他的神情面貌是否是晋王殿下的模样?”袁珙说道:“神情面貌根本辨认不清,我只认识魂魄精神。姑娘身旁确有一人,但并非晋王殿下,而是燕王殿下。”
我实在是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袁珙接着说道:“姑娘与晋王殿下命中注定无缘,如今业已来到北平,就该知道老朽所言不虚。”我与晋王无缘,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他说我身旁不是顾翌凡而是燕王,实在让我无法接受。难道是燕王事先嘱咐过袁珙要他这么告诉我的?我心思一转,反问道:“先生之意是说我与燕王命中有缘了?”袁珙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经洞彻我的疑惑,笑道:“老朽已经说过,只恐你不肯相信。缘分本是天定,你日后自然明白。”我不好反驳他,也不再问,袁珙微笑看着我,也并不作解释。分别之时,我说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先生。”袁珙笑道:“谢就不必了,只要姑娘不觉得老朽是胡言乱语就好。”
袁珙是燕王的谋臣,他要想为了燕王骗我,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说过宁肯不说都不会说假话,古代这些“通天眼”的人通常是不敢撒谎的,担心会因此招致*,灵气全失。他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看到汽车里的我身边坐着的明明应该是顾翌凡才对,怎么会是燕王?难道顾翌凡和燕王是同一个人?这个念头闪现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们的模样并不相同,但是我曾经有几次几乎将燕王当成了顾翌凡。他第一次在明月山庄亲吻我的时候,他温柔低唤我“蕊蕊”
的时候,他强行得到我之后,我挥手打他的时候,我都有一丝恍惚的意念在脑海中闪过。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样子的顾翌凡。我的顾翌凡不会有登上皇位的野心,不会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择手段杀人,更不会有那么多的老婆和情人,甚至还会在将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所有与燕王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接受。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我宁可让顾翌凡的灵魂就此泯灭,也不要看到他变成这样。我宁愿相信今天袁珙说的话都是假的,一定是燕王设计安排好了以后,让他在我面前演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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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1)
燕王出征已经两月有余,此时的北平已经进入了夏季。我正在衣坊中专心绘画新款夏装的图样,上身是一件小吊带的样子,全部用轻纱制成,胸前加内衬,裙子用双色纱重叠,外面再加一件宽大袍袖的外衫。清凉飘逸,也不至于*。今天日上三竿,还没有见到徐妙锦和柳儿过来,以前这时候她们早就来了,徐妙锦也早把所有的女工都巡视了一遍。叶儿走到我身边,将一盏梅子冰酪放在我手边桌案上。这种类似酸奶的东西我只教香云做过一遍,她们都很聪明,不但很快就学会了,还触类旁通做出了不少新鲜的花样。她说道:“奴婢昨晚回王宫时听说徐舅爷来了,今天三小姐和柳儿恐怕不会来。香云姐姐说医馆里有她一个人就足够了,让奴婢来看看小姐这里有没有事情吩咐。”我停下笔问道:“哪个舅爷?徐辉祖还是徐增寿?”徐达一共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燕王妃最长,然后是长子徐辉祖和次子徐增寿,分别排行第二和第三,代王妃排第四,徐妙锦最小。叶儿说道:“是二舅爷。”
“金陵四公子”都是忠诚的*派,徐辉祖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到燕北来,分明想借着看燕王妃的名义来刺探情报。我捧起冰酪喝了一大口,叶儿又在我耳边悄悄说道:“昨天宫里还有人听见二舅爷和三小姐吵架吵得厉害,还惹得三小姐大哭了一场。王妃后来知道了,还说了二舅爷。”我觉得有些奇怪,徐妙锦为什么会和她哥哥吵架?正在纳闷,一阵环佩叮咚作响,徐妙锦已经带着柳儿款款走了进来。她气色并不太好,眼睛有些发肿,看来叶儿所言她昨晚哭过是真的。我见她心情似乎很郁闷,对她笑着说:“我们刚做了梅子冰酪,要不要尝尝?”她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懒懒说道:“你们的好东西我没福气再品尝了,明天二哥要带我回金陵去。衣坊你还要再找两个人打理,我已经和姐姐商议好了,王宫里有的是针线好的丫环,明天就给你送两个来,你一样到年底结算工钱吧。”乍然听说她们要走,我心里难免有些不舍。自从衣坊开张以来,徐妙锦和柳儿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助我,即使现在要离开,她也想着帮我把事情都打点安排妥帖,我对她实在是说不出的感激。我略带惆怅,问她道:“一定要现在回去吗?”徐妙锦噘嘴说道:“二哥都来接了,怎么能不回去?他说……”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可以想像得出徐辉祖话中之意。
一个没出阁的千金小姐,长期住在姐夫那里不走,作为徐家长子的徐辉祖,不得不顾虑到人言可畏。我微笑道:“下次有机会你再来,到时候我们这个衣坊一定比现在气派。”她总算高兴了一点,说道:“对,你还欠我们工钱呢,你可不能赖账。”我眨眨眼睛说:“你要是再不来了,我就要赖账。”她说道:“我怎么会不来?二哥他管不了我的,等姐夫凯旋而归去金陵觐见皇上的时候,再求他带我过来好了。”提起燕王,她的神情又变得妩媚可爱起来,这个姐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比亲兄长要远远高出许多。
她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如果燕王愿意娶她,徐辉祖一定不敢有什么话说,燕王妃应该也不会过于反对,我不明白燕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徐妙锦走了没几天,燕王率领的明军大破蒙元的消息就已经传来,北平城内百姓听说燕王又打了大胜仗,民心激动,早已做好准备迎接大军胜利归来,报捷的军士早已将此次出征的情形传遍了北平城。我带着铃儿去绸缎庄挑选布料,早已听见街头巷尾都在纷纷传说。绸缎庄旁边是一座茶楼,里面几名商人居然也在议论燕王,声音很大,我和铃儿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人正在唾沫横飞大声宣讲,眉飞色舞,仿佛他亲身经历了此战。他正说到:“……
咱们王爷这次出征,兵不血刃大获全胜,俘获蒙元男女数万口和成群的羊马橐驼,晋王爷还没有看到鞑子的影子呢!”看来百姓传说的这一次战争的情形和历史记载完全相符。燕王率军出了沽北口,等候了晋王十日之久,还不见晋王爷前来会师,只得自行前去征讨。他们到达漠北腹地以后,随即派出几股哨兵四出侦查,摸清了蒙元大军的确切位置。不巧天降大雪,气温随之下降,有些人请求燕王停止行军暂避风雪。燕王认为这正是出奇制胜的大好时机,命令大军冒雪而进,逼近蒙元平章乃儿不花的大营。乃儿不花毫无防备,本已准备束手就擒,燕王派遣降明的蒙元大将观童前往劝降,还摆酒设宴热情款待他。乃儿不花感动之余,遂主动要求前去劝降蒙元丞相咬住,没过几天就偕同咬住来降。明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获得了全面胜利,燕王并没有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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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2)
买好布料回衣坊的路上,铃儿笑颜如花,对我说道:“看来王爷和公子就快回来了!”我故意逗她说道:“你可先别高兴得太早,他们这次可是俘虏了不少蒙古女子呢,你家公子要是带上一大群美人回来,看你怎么办!”铃儿笑道:“我倒是希望我家公子多带几个回来,和她们做好姐妹,也有人陪我说话。”她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奴婢从未见过王爷将俘虏赏赐属下,纵然有美人,也都送往京师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铃儿,如果不论出身,她与张玉本是一对金童*,极为相配,于是问她道:“你想不想嫁给你家公子?”她低头看路,略带羞涩说道:“奴婢早已是他的人了,还说什么嫁与不嫁?”我对她认真说道:“那不一样。
如果你们两情相悦,张玉也不打算再娶别人,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嫁给他做夫人,不是奴婢,也不是小妾。”铃儿有些诧异,抬头看看我,有些犹豫才说道:“奴婢并不在意名分,也从不敢奢望公子只喜欢我一个人。小姐难道正是为此才不愿意嫁给王爷吗?”
我摇头道:“不是名分的问题,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爱,彼此眼中怎会还有别人?真爱的人只会有一个。若是处处留情,决不会有真心,有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欲念而已。”铃儿眼神有些迷茫,说道:“奴婢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地位都不要紧。”
我们走到衣坊前,我发现门口多了一匹神气活现的深棕色骏马,正在疑惑,刚迈进后院,就看见宁王坐在月季花圃的石桌旁,双手抱在胸前,正在微笑看着我。宁王来到了北平,我有些惊喜,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他站起身来走近我,闲闲开口说:“不欢迎我来吗?”
我回过神来,对他笑道:“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想不到你在北平居然做起生意来,还做得这么好,要不要去大宁也试一试?”我说:“我可没有想过要开分店,不过是小本经营,再说我也照顾不过来两家店铺。”
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开分店,我是想请你离开北平跟我去大宁。”
离开北平去大宁?宁王不会无缘无故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背靠着梧桐树,等着他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宁王看了我半天,突然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在等我解释原因?”
我点了点头。
他说:“我如果告诉你,我喜欢你,想娶你做宁王妃,你信不信?”
我摇头。
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坚定,说:“如果我已经禀告父皇,他已经答应下旨赐婚呢?”我惊愕已极,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都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嫁给你?而且……”这个“而且”,我本来是想说燕王,但还是不想提起他,终于忍住没说。宁王微笑着说:“你别紧张,没这回事,但是我喜欢你是真的。我以为我再不会为任何人心动,回到大宁两个多月来,我一直在回想你吃东西的模样,你的笑容和神态每天都浮现在我眼前,心里时时都有你的影子,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放不下你了。”他坦然说出这么直率表白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这时候跑来找我谈这种事情,着实让我觉得很意外。我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走近我,握住我的手说:“我本来不想说出来,但是现在不说就迟了。父皇的确有意给我赐婚,我如果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就必须马上禀告父皇。如果我娶了别人就一定要对她好,心里面就不能只容你一个人了。”宁王果然是个专情的男人,这一点比他的哥哥们好得多,在明代像他这样的男人确实很少。但是我并不喜欢他,对他的感情也只是比普通朋友多出一点点,即使我不想嫁给燕王,也从没有想过要嫁给宁王,我抽回手,轻轻说道:“对不起。”他似乎早已知道会是这样,面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容,说道:“我来这里就是要亲口问一个答案,不让自己留有遗憾。你不想嫁给我,我只有遵从父皇旨意娶别人了。”我对他诚恳说道:“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啊。”他这次的笑很爽朗,说道:“不错,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也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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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3)
宁王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脸上,梧桐树上落下的一点飞絮恰好落在我的鼻尖让我觉得有些痒痒,我懒得动手皱了皱鼻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宁王已经揽住我的肩膀,在我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印上一个轻吻,那速度疾如闪电,不过一瞬之间。然后,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请原谅我,仅此一次,已经足够我铭记终生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发现后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的一双淡紫色的眼眸直直盯着我们。燕王竟然抛下大军先行返回了北平,他已经看到了宁王俯身拥吻我、在我耳畔私语那一幕情景。
明月山庄的燕王皎若星辰,皇城里的燕王雍容高贵,出征前的燕王意气风发。两个多月征战漠北,眼前的燕王看起来清瘦了许多,他的脸色一片惨白,紫眸中寒光射向我的身上,眼神复杂难测。
我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情形和事实有多大的出入,但是可以肯定一点,他会认为我和宁王之间定有私情。宁王也发觉了背后那芒刺一样的目光,放开我转过头,看见是燕王,不由怔了一下,叫道:“四哥!”燕王并不理睬他,只是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我,三人僵持良久,燕王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向我们所站的梧桐树飞身而来。
宁王顿时变色,以为他要杀我,情急之下伸手将我护在怀中说道:“四哥你听我解释!”
燕王剑锋过处,梧桐树下的花圃中,那一大片娇艳的月季花都被齐根斩断,五颜六色的片片花瓣被凌厉的剑气吹拂而起,如同一只只翩翩起舞到空中被折断羽翼的粉蝶,纷纷落到地上。乱叶残红,飘零四散。这些花中珍品经他悉心养育多年,如今正是花开时节,枝繁叶茂明媚鲜妍,他却狠心下手摧残自己心爱之物,我分明体会到了他那种愤怒欲狂的感觉。他想拿剑杀的应该是我,不是那些无辜的美丽植物。我挣脱宁王,往前走几步说道:“够了,你住手!你要杀就杀我好了,不要在这里暴殄天物!”燕王收住剑势,将那柄剑随手掷出,恰好砸在水井旁的石栏上,撞击出耀眼的火星。他凝视着我,既不动,也不说话,他虽然不再逼迫我嫁给他,但是自从明月山庄他初吻我时开始,他心中早已将我看成是他的女人,更何况他还给过我一个洞房花烛之夜。在他以为我被楚王侵犯过的时候几乎想要杀了我,并没有去怪楚王,反而觉得那是我的错,是我先去勾引了楚王。他今天一直都带着恨意注视着我,根本不看宁王,他不会责怪宁王,只会怨恨我。
宁王冲过来挡在我身前说道:“今天的事情是我一时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愿意向四哥请罪。”我分开宁王,走近燕王身边,对他说道:“我和宁王殿下只是好朋友,并不是你想象得那样,况且我和你本来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燕王冷冷地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对我说道:“是没有关系,你恨不得我死在漠北才好吧?我回来正好撞破了你的好事,十七弟如今也不敢要你了?”我气愤已极,怒道:“是又怎样?我愿意跟谁,你管得着吗?”他的紫眸泛起阴冷之色,说道:“你本来就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我的兄弟多得是,你尽管一个一个去勾引他们,要跟多少人都没关系。”这话实在是太伤人了,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我,伤害过我。如果我还能忍,我就不是林希了。
宁王要制止他说下去已经来不及,惊叫道:“四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掩面奔了出去,“飞叶摘花”的身法极快,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已经冲出大门。在门外见到两匹骏马,其中一匹正是宁王骑来的,我一下就跳了上去,拔下头上发簪,往马臀上刺去,那马儿受痛惊起飞驰,道旁景物都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我紧紧抱住马背,泪水不断滴落,心中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也没有辨认方向,任由它带着我往前而行。晋王、楚王和宁王都是燕王的兄弟,他明明知道所有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他本不应该是如此刻薄之人,却还要说出这样伤害我的话。如果袁珙说的话是真的,燕王注定和我命中有缘,我在燕王的控制下根本不可能逃走,和这些皇子们牵扯在一起,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纷扰。
衣香鬓影(4)
那马儿带着我一路飞奔出北平西门,夜幕渐渐低垂,它慢慢停蹄,我们现在似乎是在郊外。前面是一座蜿蜒屹立的大山,应该是太行余脉,我跳下马,摸了摸它的辔头,对它说:“你回宁王殿下那里去吧。”它仰天长嘶了一声,撒开四蹄就消失在夜色中。我沿着山间小路往山顶走去,山上处处皆是峭壁悬崖,走到半山腰时隐约有雷声传来,似乎是要下大雨。行至山顶,瓢泼大雨夹杂着雷鸣电闪哗哗落了下来,我环顾四周群山苍茫,夜色浓黑如墨,怪石嶙峋如同虎狼狰狞之态,心中却并不觉得恐惧,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对着空阔的山谷一遍一遍大声呼唤顾翌凡的名字,泪水和雨水交织迷蒙了我的眼睛。“翌凡,翌凡,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你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实现,为什么要这样狠心抛弃我?”
“你知道蕊蕊的心有多痛吗?活着远远比死更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翌凡,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很久很久,山谷中除了我自己的回音,并没有任何回答。我心中万念俱灰,精神气力也几乎耗尽,眼前一片迷茫,晕倒在地。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火光照耀的山洞中,仍然可以听到外面狂风暴雨大作的声息,气温骤降,我觉得身上发冷。睁眼看向火光点燃处,竟然看到了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他身形顿闪,人已欺近我身旁,将我紧紧抱在他怀里,说道:“蕊蕊,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那样的话。十七弟已经都告诉我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没有理睬他,他那如利剑一样的话已经伤我太深。他眼底浮现深切的歉意,接着说道:“我行军征战多年,从来没有这样心神不定过,这几个月来日夜都在思念你,我急在大军未班师之前赶回北平,却见到你和十七弟如此情形,怎么能不生气?”我侧过脸不愿面对他的眸光,面无表情说道:“一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女子,不配接受你的道歉。你和我在一起多一刻都会玷污你的名声,请你放手。”朱棣本来就是一个霸道无情、残酷跋扈的人,我痛恨自己居然还曾经相信过他不是一个坏人。他轻抚着我细柔的发丝,将唇贴在我耳边说道:“你可以在我面前使性子,可以欺负我骂我,我就是不能见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说道:“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炯利的双眸盯住我说:“还要和我赌气吗?
是不是第一个,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今天是我错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冷冷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你赌气过,你恐怕是想多了。”
初夏的衣服本就又轻又薄,被溪水和雨水浸湿后,几乎接近透明,他伸手去解我的衣裳,对我温柔说道:“把衣服脱下来,这样穿在身上会着凉的。”他抚触到我胸前的柔软时,指尖却停留在我的荡漾的双峰间恣意流连,眼神中激射出炽烈的欲焰。他出征两个多月都没有碰过女子,我此时雪白的颈项、湿润的秀发、清丽的容貌,无一不诱惑着他堆积起来的欲望。我心中恼怒,挥手就发出银针,他侧身闪避,将我手中暗藏机关的手镯强行取下,然后紧紧抱着我,低声说道:“蕊蕊,我不相信那天晚上以后你对我还是没有一点感觉,还要对我保持一段陌生的距离。难道我走之后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我吗?”我很干脆地说道:“没有。”
他将我压倒在山洞内的一块青石板上,说道:“有没有,你很快就会知道。”在他的热情撩拨下,我的身躯微微颤抖,无力地遮蔽着自己,说道:“你无耻……”直到我发出一声娇媚的低吟,他才停了下来,淡紫的双眸温柔地看着我,说道:“我今天一直在后面跟着你,你可知道我看到你在雨中呼喊那人的名字的时候有多心痛?你的清白之身是给了我的,无论你心里要喜欢他、要记挂他都由你,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要再逃避我,只要你开口,他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我会比他更疼你更宠你。”
他说我在“逃避”他,香云前几天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衣香鬓影(5)
香云对我说:“请恕奴婢多嘴,小姐真的不能接受王爷的心意吗?”
我对她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要他的心意,谁的心意都不要。”香云看了看我,目光中似乎对我有些质疑和不解,轻声问道:“即使是对您真心也不要吗?奴婢觉得您并非不在乎他,而是害怕自己会爱上他,所以在给自己尽力找理由逃避。”我听到香云这句话,不禁觉得好笑,说道:“我为什么要逃避?”香云缓缓说道:“这个就要问小姐自己了。”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震,难道他们所说是真的?
是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刻意去防范,我真的会喜欢上他吗?我要的不是古代男人以*摘草的心情去对待的疼和宠,不是片刻的喜欢,不是曾经拥有,不是喜新厌旧,我要的是真心真意的爱情。他看到我茫然失措的眼神,轻轻握住我的手说:“蕊蕊,我爱你。”我爱你。我听见朱棣在对我说“我爱你”这三个字。
我仿佛又回到了顾翌凡的身边,忍住眼泪,看着他说:“你会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边吗?你会离开我吗?你会抛弃我吗?”他的紫眸中闪过狂喜的神色,说道:“我发誓会永远陪着你,只要我一息尚存,都会在你身边。”我搂住他的颈项说道:“你答应我,无论生死你都不准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任由别人欺负我……”他吻住我,细致缠绵的深入拥吻,让我们都忘情沉醉在这甜蜜的感觉中……
他微笑视我说道:“蕊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真的。”
燕王和顾翌凡的影子在他身上重叠,我轻轻闭上双眼,避过他温柔而贪婪的注视,依靠在他怀里。外面的雨声渐渐停歇,他坐起身来对我说:“我们回去吧,我在外面风餐露宿惯了,你要小心受了风寒。”我的衣服湿气很重,他拿过自己的披风裹住我的身体,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说:“今晚随我回王宫去好不好?”我想了一想,现在三更半夜回到衣坊去吵醒香云她们多有不便,点了点头。他见我答应随他回去,欣喜不已,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抱着我走出山洞,上马往城内而去。
我们接近城门时,前方一排火光照耀,数名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宁王。宁王望见我们,驻马唤道:“四哥!”燕王带着我行至他们面前,我身上裹着他的轻绸披风,在宁王和燕云众骑面前,我有些羞涩,红着脸低下头,不好意思再去看他们。宁王的声音有些凝重,不像以前那样开朗,还是带笑说道:“看来还是四哥与她有缘,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四哥一来就将她带回了。”燕王说道:“我只是凑巧碰到了你的那匹追风,要好好谢它才是。”宁王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别的马也跑不了这么远这么快,让我们都追赶不上。谁骑它都这样跑,回头我得要教训教训它了。”我抬起头,发现宁王在看着我微笑,说:“是我不该用发簪刺了它,它受了伤才跑的……”燕王似乎不愿再提起今日之事,淡淡说道:“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都回去吧。”
到了燕王宫,燕王骑马带着我往西侧的隆庆宫方向行去,宁王等宾客都住在兴圣宫。宁王英俊帅气的面容有着一丝忧郁之色,并没有再看我,对燕王说道:“四哥明日请早些到议事厅来,我前不久进京觐见父皇,还有些事情同四哥商议。”燕王轻点了一下头,径直到了隆庆宫前才将我抱下马,进了隆庆宫的一座偏殿,对侍立的太监丫环们说道:“准备赐浴。”
隆庆宫正是前朝皇帝的寝宫所在,殿影高大壮观,层层玉栏绕着殿身四周,密密叠起,一道宽有十丈的白石敞道,旁边各有长圆形拱门数座,形成四通八达之势。紧连着这高大殿影之后,又有两座略小的方形殿阁,各间着十五六丈距离,一色的黄琉璃瓦,衬着画栋雕梁,尽显皇宫贵气。走进了六角阁门,香雪兰的清新之气扑鼻迎面而来,绘有精工彩画的半壁回廊,垂挂着杏黄色的一式软玉流苏,一排制作精巧的六角纱灯,宛若一串天星明亮其间。几名丫环垂首走进,跪地说道:“奴婢恭请姑娘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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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6)
“兰汤赐浴”后,我*着身体躺在床上。
阁中一张大大的圆床,四周垂着淡紫色的层层纱幔,帐顶都悬挂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射在帐内,犹如幻境,柔滑如水的红色薄绸被贴在身上,确实很舒服。燕王撩开帐幔,带着浴后的清新香气在我身旁躺下,灿若星辰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我,脱下身上的衣服,伸手揭开我身上的薄绸被。我轻轻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他在我的唇上浅啄了一下道:“过几天我带你进京去,求父皇赐你贵妃之位,然后再把你迎进王宫来好不好?”我惊愕抬头,望见他那带着一抹淡笑的眼神,心中却如同江海翻腾,难道我要成为他的侍妾,和无数个明代女子一起分享他?我不能。我摇头说道:“我并不在乎名分……我不想来这里住,只想你放我走。”
听到我说这句话,他略带不悦,紫眸中带着隐忍之色,对我说道:“蕊蕊,刚才是谁要我无论生死都不准离开她、不准丢下她任由别人欺负她?才过了多久,你又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朱棣是给你耍着玩的吗?”我感觉到他隐约的怒意,自知理亏,咬了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见我没说话,语气又温柔些说道:“如果不是为名分,那又是为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尽量为你做到,只是不准再离开我。”他虽然如此承诺,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因为我改变,即使我们会有短暂的快乐时光,但是他的妻子儿女,他的情人,他的野心和抱负,未来历史记载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无法接受。我依然默默无语。他凝视我良久,最终叹息了一声,拥紧我说:“小野猫,我真的拿你没办法。你嫁不嫁给我都随你,我再也不强迫你了。”
次日我醒来时,燕王照样不见踪影,我穿好丫环拿来的衣服,梳洗完毕正要回衣坊去,燕王居然又回来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很开心。他对我说:“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对林希而言,明代的任何消息都不会是好消息,唐蕊就不同了。
我问道:“是我哥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他走近我说道:“是的。父皇诏我进京,你若想见你哥哥就和我一起去。”听燕王的口气纪纲似乎已经查到了太子遇害的真相,此次金陵之行一定会有些事情发生。
藩王无诏不得擅自进京,此次觐见,燕王和晋王都会去,宁王却不能去。我正在比对新出的衣服式样和图纸的差别,叶儿轻轻拉我的衣袖,我抬起头来看见宁王站在后院中,明朗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也同样明朗欢快:“我要回大宁了,如果有机会,让四哥带你来喝我的喜酒。”我点点头,心中却想:“或许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宁王保持着那种笑容上马离去,丝毫不见离愁别绪,我心里暗自祝福他,希望朱元璋给他娶的新王妃能给他幸福。
临行前我去翡翠楼向越姬辞别,越姬依然是轻纱蒙面,一副冷清淡漠的模样,眼睛里却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意。我踌躇难言,说道:“我有些事情一直没有直言相告姐姐,希望姐姐不要怪我。”越姬淡淡说道:“你是说王爷吗?我早已猜到是他了,怎会怪你。
你是打算不再回来了吗?”
我点头说道:“如果他肯遵守诺言,我就随我哥哥回蜀中唐家堡,那里幽静安闲,我很喜欢。”越姬看着我,突然说道:“你若有机会,可否帮道衍探询一下那婴孩的踪迹?如今他已决心不再回头,若是找到那孩子,我就带她回滨州去,将她抚养成人。”我知道她所指婴孩正是道衍和唐蕙的女儿,于是点点头说:“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越姬说道:“多谢妹妹。”她走至琴案前,净手焚香,抚琴而歌。“秋弄风声入轩窗,烟迷池塘,疏影留香。孤帆斜阳半山黄。
人远潇湘,云海茫茫。曾因花约负海棠,只把寒霜,看作凄凉。
纵使仗酒过郴江。醉寻花芳,空自情伤。”
此词应是越姬自己所作,我行至书案前,略加思索,提笔写下一首秦词:“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依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离开翡翠楼时,越姬亲自送我下楼目视我远去,翠娘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我隐隐有种预感,我这次离开北平,似乎短期内不可能再回来了。
尘缘相误(1)
数日兼程,燕王带着我们已至金陵城外,金陵时值酷暑,炎炎烈日照耀炙烤着大地,我和香云坐在马车里将车帘掀起,习习凉风拂面而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燕王此次进京,带了燕云十八骑中的丘福、朱能、薛禄、李远、谭渊、王真,其余随行侍卫不过数十人而已。那些少年将领个个神采奕奕,潇洒出众,簇拥着一身白衣的燕王,高举“燕”字旌旗,犹如洒落在浩瀚天际的灿烂星群,官道上行人无不畏慑,纷纷肃然而立,静候我们经过。燕王心情似乎特别好,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无异是他最得力的一条膀臂,不定时地暗中递送消息,纪纲身边的金疏雨,也是他的另外一双眼睛。他一定掌握了一些极为机密的资料。出征蒙元大胜而归,晋王的迟疑不决越发显现出燕王的谋略胆识,皇帝一定要重重嘉奖于他。燕王在官道旁的柳荫处驻马,丘福近前一步道:“请王爷示下,是否在此稍作歇息?”他点头道:“已经不远了,不必赶着回王府。”丘福在马上挥手,示意众人停下,燕王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蕴涵着笑意,我知道他是要我过去,出了马车走到他近前。燕王下马携着我的手,往官道西侧小径走去,只见一片十里荷塘,碧绿的莲叶密密层层,红色和白色两种荷花别样娇艳,盛开其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莲蓬。他和我伫立在岸边,突然飞身而往荷塘中央,回来时已经采了一朵白色的荷花在手中,递到我面前说道:“喜欢这个吗?”我接过那洁白清香的花朵,却发现他眼光一直凝视着我的身上。我穿着的正是我自己设计的夏装,一袭吊带浅绿色长裙修长合身,胸前绣着粉红色的荷花,外披同色轻纱,头上装饰着粉红、浅绿双色丝带。
他看得我脸上发烧,我低头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热。”
他将我外披的浅绿纱衣拂开,露出雪白柔润的肩部肌肤,微笑着说:“现在才知道北平的好处了吧?夏秋宜居北平,春冬宜居金陵,将来若有南北二京,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我会在宫里给你种植一大片荷花,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美丽的花儿。”入主金陵本是他的夙愿,此刻在我面前,他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荷花是南方的植物,何况还提到了“南北二京”,难道他以为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即使他对自己再有信心,只要皇帝没有诏告天下,太子之位将属何人,始终会有变数。我试探着问他道:“如果将来之事未必如你所愿呢?”燕王的脸色略微有些变化,淡淡开口说:“我只相信天命所归,一定能够如愿。”或许在他心目中觉得自己才是真命天子,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取得太子的尊位。他的野心正在一步步显现出来,要做的决不是偏安一隅的漠北之王。
进入金陵城门时,我们居然很凑巧地碰见了晋王的仪仗。晋王的随从比我们多,约有百人之众,我坐在马车中隐约只见“晋”字彩旗飘扬,过了没多久,就看见在前面骑着马的晋王和代王。几个月不见晋王,如今又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心里的感觉无法形容,我急忙放下马车的珠帘,晋王似乎已经看见了我,将脸转向我这边来。燕王策马上前,我听见他对晋王说道:“三哥来得好快。”晋王收回了目光,对燕王平平淡淡说道:“父皇召见,我怎能不快。你这次怎么不把张玉一起带过来?我还有些话要对这个无耻的奴才说。”燕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想不到他竟然在大军出征前来投奔我,不得不收留下他。我就是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晋王冷笑了一声道:“若是连你都不明白,恐怕天下间就没有人会明白了!”燕王似乎毫不介意,说道:“二哥的事情应该已经有结果了,我们还是早些去一起去觐见父皇,看能否有些转机。”他目光一转看到代王,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我也觉得奇怪,代王并没有奉诏,为何会这么大胆,主动前来京师?晋王见他换了话题,看了代王一眼,说道:“这事情恐怕要从你那二姨说起了。”燕王的“二姨”,正是代王妃徐妙英。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代王脸色苍白,清秀的眉宇间隐藏着丝丝怨怒之气。代王缓缓开口说道:“我此次进京来,正是要恳求父皇允许我休了徐家那毫无教养的贱人。”我心中暗自纳闷,不知道代王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休妻,晋王似乎还很支持他。当年朱元璋见魏国公徐达之女徐妙云端方稳重,大方得体,很是喜欢,便替四皇子燕王求亲,娶作燕王妃,后来又让十三皇子代王娶了燕王妃的妹妹。十三皇子代王与十一皇子蜀王、十九皇子谷王都是马皇后之妹郭惠妃所出之子,虽是一母所生,三兄弟性情却并不相同。蜀王个性谨慎,恪守藩王法度,代王与谷王在藩国之内却是跋扈不羁。代王妃的个性又极似男儿,刚强妒悍,因此代王夫妻的关系时时紧张,不像燕王夫妻那样感情和睦,相敬如宾。
尘缘相误(2)
燕王的脸色也变了,看了看代王,说道:“此地多有不便,我们还是先进城去,你有话回王府再说。”晋王忍不住又向我所乘马车看来,对燕王说道:“你如今是春风得意、万事遂心,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别人的事情!”燕王微笑了一下,说道:“三哥对我的大恩,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晋王越发不快,“哼”了一声,扬鞭而去,代王紧紧跟随在他后面,燕王并不策马追赶他们,径自与随从走在后面。
傍晚时分,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池塘的倒影中现出皎洁琼轮,亦真亦幻交相辉映,我沿着燕王府的花园小径散步,听取一片蛙声,晚风吹来丝丝清凉,心中的燥热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放慢了脚步,静静依栏杆欣赏月夜美景。身后突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回头发现来人正是唐茹、燕王和纪纲。唐茹的神情很轻松,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对我唤道:“蕊蕊!”纪纲依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石雕模样,和燕王一起站在远处注视着我。乍见唐茹,虽然他并不是我的亲哥哥,看到他从诏狱出来安然无恙,我心中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唤道:“哥哥,你没事了吗?”唐茹握住我的手,笑着说道:“你不是看见我好好的吗?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当然不会有事。”我看了燕王和纪纲一眼,对唐茹说道:“我有话单独和哥哥说。”
我和唐茹远离他们以后,我问道:“哥哥,太子之死锦衣卫都查清楚了吗?他们在诏狱里有没有为难你?”唐茹说道:“太子之病确实是有人暗中下手,却并非宫外之人,与秦王、晋王和燕王都没有关系。但是此人身份特殊,锦衣卫已经交由皇上裁决。纪纲受燕王之托,对我十分客气,且与我脾气相投,怎会为难我?”
我点头说道:“那哥哥可知道那行刺我们之人是何人指使?”唐茹眼中射出一丝怨毒的光芒,道:“他以为我进了诏狱必死无疑,恐怕我将以前替他做的事情都告知于你宣扬出去,所以出此下策,欲置你和香云于死地,杀人灭口。”我的脊背上沁出冷汗,原来要杀我的人是晋王。晋王和唐茹之间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使与太子之死无关,也决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晋王借太子之病要除掉的人正是秦王,只要太子和二皇子秦王一死,按照嫡长继承制,他名义上是马皇后的嫡子,就可以顺理成章承袭太子之位。锦衣卫介入调查以后,晋王恐怕自己受了牵连,借唐茹之手设计陷害了秦王后,准备乘机斩草除根,将唐茹一并除去。
张玉和纪纲这两枚重要的棋子都掌握在燕王的手中,晋王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输给了燕王。朱元璋虽然不会对晋王进行惩罚,但也不会将太子之位传给他;一向心高气傲的秦王因太子之死被幽禁数月,受此挫折,已经开始自暴自弃。所以燕王才会对自己深具信心,可他万没想到朱元璋真的会越过儿子这一辈,直接将皇位传给皇孙朱允炆。
这些皇位争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度过我在明代的剩余时间的生活,我宁可不见燕王,拥有一个完整的美丽的梦想。我对唐茹说:“哥哥,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你带我回唐家堡去吧,我再也不要卷到这些是非纷争中来。”唐茹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我来找你,正是要带你回去。这些时候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磨,当初我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差点害死了你。如今我已经想清楚了,无论什么江湖地位,都比不上你我的平安,我们这次回去以后,再也不出来了。”我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泪,趴在他肩膀上大哭起来,唐茹轻拍着我的背心,哄道:“乖妹妹,别哭了。”此时我听见燕王的声音说道:“本王想请唐堡主借一步说话。”我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已经猜到他要对唐茹说什么,说道:“有话你就当着我的面说吧,不必躲躲闪闪。”唐茹道:“殿下有言,请直说无妨。”燕王略作犹豫,才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讳。令妹已经与本王缘分不浅,说不定已有了我的骨血,唐堡主还要执意将她带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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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相误(3)
燕王说出这几句话,唐茹勃然变色,眼中如同烈火在燃烧,抓住我的手问道:“蕊蕊,他所言可是真的?”我望着唐茹,哭道:“哥哥,无论真假我都要跟你回去,我不想留在这里。”唐茹过了半晌,才说道:“蕊蕊是唐门圣女,殿下可想过后果?她根本不能嫁给唐门以外的男人。”
燕王的紫眸光芒闪亮,说道:“本王早已知道,正是为此事同唐堡主商议,若是本王愿意归属为唐门弟子呢?唐堡主是否可以让她跟着我?”我万万没想到燕王会说出这样的话,堂堂皇子藩王竟会愿意为了我去做唐门的弟子,他英俊高贵、风华气质不俗,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拥有无数个投怀送抱的美女,他没有必要为了留住一个已经到手的女子如此委屈自己。唐茹沉默了一下说:“殿下如果愿意成为唐门弟子,我自然欢迎之至。只是蕊蕊离开家中已久,殿下可否容我带她回去住上一段时间?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时。”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燕王的要求。
远处纪纲踱步走来,对唐茹说道:“此时并非回蜀中之良机,你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别人的安危。说一句气馁的话,你的武功虽是当今罕见,若是有人存心算计,只恐还是防不胜防。”
唐茹一向自负,此时脸上也不禁现出了沉重表情,沉默不语。唐门所长不在武功路数,只要被人制住软肋近身攻袭,连锦衣卫中的二流高手都无法应付。外人畏惧唐门暗器毒药之威力,只是因为不敢冒死近前抢攻,锦衣卫却是个个都不怕死。晋王安排前来刺杀我的那些人,当然也都是些死士,他们若是出手以命相搏,唐茹未必能够保全得了自己和我。纪纲的话是在以我的安危来挽留唐茹。我对唐茹说道:“哥哥你不必为难,我并不怕死,若是被人暗算,也只怪我们自己无能,技不如人,回去再用心修习唐门武功就是。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依靠别人的庇护吗?”唐茹笑道:“我妹妹尚且不怕,我还怕什么?多谢殿下和纪兄这些时日以来照顾关怀我们兄妹,我感激不尽,明日一早我们就回蜀中去。”燕王剑眉微簇,说道:“既然如此,你且试试今天能否出得了燕王府。若是不能,只恐你们出去了也是枉送性命。”他话声未顿,只听见嗖嗖嗖一连几声,四周人影连连起动,不及交睫我们身侧四周已站满了人影,有高有矮,远近相间,夜里难以看清这些人的面容,却能体会出那一双双含有凌厉的眼眸。他们手上的短剑,映着天上星月,剑身的光华极其闪亮刺目。唐茹注视着他们,既不说话,也没有出手。我怒视燕王说道:“你要把我们扣押在这里吗?有些事情本是勉强不来的,你何必如此?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厌恶你!”燕王沉郁的目光又向我看来,脸色颇为凝重,说道:“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把你关在燕王府里。”我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是为了我好,我应该感激你了?”
唐茹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再说下去,对他们道:“殿下既然执意挽留,那我们就在王府中多有打扰了。”唐茹答应留下,我也没办法一个人回唐家堡去。
回到房间中,燕王随后跟来,轻吻了我一下,在我耳畔说道:“又怎么了?这几天我好想你……今晚陪我好不好?”一路上天气炎热,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我想到刚才的情形,还有那天晚上所见他和徐妙锦暗通款曲的情景,用力推开他说道:“*成性的燕王殿下,到了金陵还是去找别人好了。”燕王的眼眸中似笑似嗔,抱紧我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不准胡乱猜测我的事情?
怎么还是这样使小性子?”我狠狠摔开他的手,说道:“你别碰我!”他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箭步拦在我身前,紫眸中神情紧张,视我说道:“蕊蕊,我又是哪里做错了?还是在为锦儿的事情怨我?你如果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仰起头说:“你没做错什么,只是这天气太热了,我觉得有些烦躁,请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他直直站立着,瞬间也不眨眼地盯着我,深邃的紫眸中闪现愧疚的神色,话语中略带几分无可奈何之意,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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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相误(4)
那晚燕王离开后,几天来都没有再见到他。
我们被困在燕王府中,也不能随意走动,我如在樊笼之中,唐茹倒是镇定自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看来在诏狱中的经历已经磨练出了他的意志。午后我在房间里托着腮帮昏昏欲睡,香云轻轻走了进来,说道:“小姐,奴婢刚才听见王府里的丫环都在传说一件事情。”我问道:“什么事情?”香云说:“奴婢听她们说,代王妃前些时候在家逼死了晋王送给代王的一个宠妾,代王因此很是恼她,执意要休妻。几位王爷都在劝说他,徐家小国公还亲自前往代王府赔礼道歉,奴婢听说代王很坚决,恐怕此事要弄成真的了。”难怪代王的脸色那么难看,晋王也在帮着他讲代王妃的不是。晋王送给代王的一个小妾,一定是数月前我在水阁中见过的彩荷。
那样心思灵巧的美丽女子,却屡屡遇人不淑,被晋王遗弃,又被代王妃虐待致死。燕王妃贤良稳重,徐妙锦直率单纯,代王妃实在不像是她们的亲姐妹。即使对彩荷心存妒忌,她的手段也确实太狠了一些。看来代王还是真心喜欢过彩荷,否则代王妃不会那样对她。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代王妃深爱着代王,她又怎会妒忌别人夺走丈夫的宠爱?我不由叹息了一声说道:“身为妾侍,命运就是如此。”香云想了一想说:“小姐应该庆幸我们早就离开了晋王。”
我点头道:“不错,但是我并不恨他,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心狠手辣,连我们都不肯放过。”香云笑道:“小姐终于明白了,奴婢早已说过,他对您本来就没几分真心。”
我趴在桌上头都懒得抬起来,又接连叹息了几十声。香云见我十分抑郁,怕我闷出病来,说:“小姐要是觉得闷,我们就出去走走吧。”我哼了一声说,“能走哪里去?王府里那些人像防贼似的防着我们!”香云神秘地笑了一笑,说道:“小姐忘记了我们手里有王爷的金牌吗?”她从袖中取出我偷燕王的那面“棣”字金牌,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受伤被燕王救回以后,他居然忘记了找我要这金牌,一直都放在香云那里,却没想到香云将这金牌一直随身携带。其实我的处境未必有他们设想的那么危险,燕王不肯放我们,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有了这个金牌我就可以溜出皇城去逛逛了。
出了皇城,我本来想在金陵城内走走看看,古代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却迎面抬头看见一队车马前呼后拥而来,领头的是一名三品服色的太监,神情焦急,行色匆匆。那些车马均是明黄之色,似乎是宫廷御用之物。那太监看到我们,吆喝一声道:“还不闪开!”马鞭一挥就要落在挡路的行人身上。香云急忙拉着我躲闪,我们倒没什么事,有几个小孩闪避不及,摔倒在地,顿时放声大哭。我冲过去扶起他们,却听见马车内一名女子说道:“高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吗?如此喧哗?”她的声音娇美动听,温柔亲切。那高公公近马车回禀道:“娘娘无须担忧,只是几个小民挡路,公主伤势要紧,奴才已在处理了。”只听马车中那女子惊骇之声道:“公主……公主……高公公你快看!”高公公不敢再怠慢,不再拘泥礼节,轻掀那马车帘角,我隐约瞥见一名宫妆女子坐于车内,她的怀中还斜躺着另一名女子,面色却呈现青紫之色,似有中毒之兆。我和香云对视一眼,知道那中毒女子毒性已发作,若不及时救治,性命堪忧,我并没有想太多,走到离她们稍近的地方,说道:“依我看她是中了剧毒,须得立即救治。”那宫妆女子和高公公对视一眼,同时向我们望来,她急切开口道:“快请这位姑娘过来看看!”高公公示意我们走到近前,我一看那女子面容便知是蛇虫咬伤,只是毒性发作过于厉害,我们身上有唐门制服百毒的解药,对付这些小伤应该是绰绰有余。
香云从身边小瓶中取出一颗青色丹药,我对他们说道:“她此时剧毒攻心,请速服此药护住心脉,然后再用外敷药调理。”高公公接过药丸,神色间却是将信将疑,犹豫不决,不敢让那女子服下。宫妆女子凝视了我片刻,笑道:“我倒是信得过这位姑娘,高公公不妨给公主一试,万事皆有我担待。”那女子服下唐门的灵药,效果立竿见影,不过片刻之间,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略微有些苍白,仍然昏沉着。宫妆女子大喜,对我说道:“你们是谁家女儿?跟着我去我家住几日可好?公主身体尚且虚弱,那些御医未必有你们这般灵验。”我怔了一下,这宫妆女子定是宫中妃嫔,却不知她是谁,有这样的胆量和权力敢私自带外人入宫。
尘缘相误(5)
高公公见我发愣,提醒道:“常妃娘娘如此眷顾你,还不多谢娘娘恩典?”我恍然大悟,我面前的宫妆女子正是已故太子朱标的正妃,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常遇春的女儿常氏。难怪她虽着贵妃服色,却是一身缟素,洁白无瑕。她的年纪似乎不过三十开外,看起来自有一种果决之英气,却又不失温婉本色,也是一位美人。
她的地位不但没有因为太子之逝而降低,反而因此更得到朱元璋的特殊体恤和照顾,在后宫中的地位十分尊贵。我和香云万万没想到走到哪里都碰得见朱家的人,自告奋勇救了人,又不好把别人就这样晾起来,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常妃的马车。
原来那中毒女子正是朱元璋的次女宁国公主,太子朱标的嫡亲妹妹。她和常妃前往西郊太子陵墓,宁国公主一时不慎,经过草丛时被蛇所伤,毒性发作情形危急,正在赶回皇宫的途中却遇到了我们。常妃似乎很喜欢我,一路上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只是含糊告诉她,我和哥哥来京城探亲,并没有提及其他,她听说我是蜀中唐门之女,略有惊异,随即又淡淡说道:“蜀中唐门其实也算是江湖正派。”我讶然问道:“娘娘似乎对唐门了解颇深?”
常妃微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我父亲也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自由自在行走四方,自然知道一二。”常妃本是名将之女,未嫁时一定是巾帼不让须眉,后来才嫁给了太子,我遥想她当年自由洒脱之态,心中不禁暗自佩服,说道:“娘娘能够有这般机遇,我好生羡慕!”她看着我的目光笑意盈盈,问道:“你喜欢游侠江湖吗?”我点点头说:“我一直希望能做个女侠客,云游五湖四海,遍览神州美景,行侠仗义,快意江湖,那才是不枉此生!”我想到自己武功并不精深,又惭愧低头说:“不过我的武功并不好,看来是不行了。”常妃点头说道:“你的性格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今天恰巧遇见你,也是难得有此缘分。”
她沉吟了半晌,含笑视我,并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进了皇城和宫城,到了太子所居的东宫,我们一起下了马车。
我四处看了一眼,东宫殿宇新建未久,雕梁画栋,比燕王宫还要气派、还要大许多。虽然富丽堂皇,并非处处素白,给人的感觉却似乎还沉浸在太子薨逝的气氛中,那些侍女和太监的面容都黯然凄切,一种宁静哀伤的气氛充溢着宫廷。即将成为皇帝的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常妃离天下最高贵最具威仪的绝顶荣华仅有一步之遥,所有的一切却在瞬间灰飞烟灭,朱标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留给她。常妃本应该是最伤心最痛楚的人,但是我根本看不出她有一丝伤心痛楚的神色。
宁国公主的伤势并没有大碍,我们和御医一起忙到晚间,她的情形十分稳定,常妃这才放下心来,对我说道:“你暂且在这里陪我住几日,若是怕家里人担心着急,我派一个小太监去通知他们可好?”我这才想起来我和香云是偷跑出燕王府的。燕王如果发现我们不见了,一定会四处寻找,唐茹也会担心焦急。正要答话,香云轻声说道:“奴婢已经递送暗号给堡主了,小姐不必担心。”
我对常妃摇了摇头,常妃就命几名侍女带我们下去歇息。
我们在东宫住了几日,宁国公主已经全然无恙。我无事时就陪常妃聊天,给她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逗她开心,常妃也越来越喜欢我。我正在东宫的一座雅致的小八角凉亭中给常妃讲赵本山的那个“杀猪还是杀驴”的段子,因为“朱”是明代的国姓,我就把那个段子改成了“杀羊还是杀驴”。一个小太监傻乎乎就回答:“奴才觉得当然是先杀羊,驴可比羊稀罕着呢。”我摇头问另一个小太监,他摸了摸脑袋说:“奴才也觉得应该先杀羊。”我眨眨眼睛说:“对,那驴和你们两个想的一样。”他愣了愣说:“那奴才改杀驴。”
我说:“那羊也和你想得一样。”
常妃和宁国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常妃将手中的茶盏放置在桌上,对我笑嗔道:“两个笨奴才,也亏你想得出这样的题目来考他们!”那小太监忽然明白过来,笑道:“原来不管奴才怎么回答,都是要做笨奴才的。姑娘真聪明,能让娘娘开心笑一笑,奴才再笨几次也值得。”常妃点头道:“我的确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蕊蕊这孩子真是对我的脾气。”宁国公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常妃,笑道:“皇嫂别怪我多嘴,我倒是觉得她与皇嫂有几份相像,若是她自己愿意,何不把她诏进宫来?”常妃抿嘴一笑道:“这么聪明灵秀的姑娘,来做宫女岂不是委屈了她?”宁国公主说道:“皇嫂既然喜欢她,不做宫女,收她做女儿也无不可,父皇一定会应允的。”常妃这才满意,视我说道:“你可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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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相误(6)
她们两人言来语去,几句话就决定了一件事情,然后才来问我的意见,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个消息太过于突然,简直让我无法接受。常妃的女儿就是太子朱标的女儿,朱元璋的孙女。
天啊!!
我怔怔望着她们的时候,却看见常妃和宁国公主一起离座盈盈下拜,宁国公主称道:“儿臣恭迎父皇。”来不及多想,香云拉着我一起跪下,我偷偷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朱元璋,只见他面容呈现黝黑之色,虽然年过花甲,双目却流露出湛湛精光,威武雄壮,相貌虽不出众,却透出雄霸天下的威武之气。朱元璋赐起她们后,问道:“朕听说公主前日去皇陵受了点轻伤,可好些了?”宁国公主快人快语,答道:“儿臣托父皇洪福,巧遇神医早已药到病除。她们如今就在父皇面前,儿臣肯请父皇嘉奖她们。”朱元璋扫视了一下亭中,我正好抬头看他,与他的目光相遇,连忙低下头去。他对我说道:“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我仰视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朱元璋说:“你是如何想到自荐救公主的?”
我朗声答道:“民女启禀皇上,民女当时并未想到救的是公主,只是想尽力帮助别人解除痛苦。”朱元璋点了点头说:“公主也好,百姓也好,都是大明的子民,你这想法很对。你想要朕奖赏你点什么吗?”我摇头说:“功名利禄于民女而言都是身外之物,民女从未想过要有什么回报。便如皇上驱除鞑虏平定中原,我族威名远扬海外,可曾想过要什么回报吗?”我并非有意奉承他,只是在明代的皇帝中,朱元璋确实是比较有能力的一位,我一直都很欣赏他的胆识。朱元璋拈须微笑道:“你这几句话说得不错,朕的确没有得到过什么回报,也没有好好享受过几天清闲日子。
我这辛苦和累,可不都是为了别人?”朱元璋以为自己辛苦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后代子孙就可以安枕无忧,大明江山稳固永享太平,却没有想到祸患正是起于萧墙之内,未来的燕王和建文帝同室操戈,战火绵延长达四年。如果我告诉他历史事实,他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吗?如果他改立燕王为太子,靖难之役是否可以避免?历史会不会因此而改写?我回过神来,却被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宁国公主快人快语说道:“父皇觉得这孩子如何?皇嫂与她很是投缘。”朱元璋看了我一眼,默然而视常妃。常妃款款拜倒,对朱元璋说:“儿臣想恳请父皇赐儿臣一个女儿。”她的眼神随即向我望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心里只希望朱元璋不要答应她,我根本不稀罕在东宫里做什么皇孙女。我清楚地听见朱元璋爽朗的大笑声,说道:“这是好事,朕怎会不答应?有这样机灵的孩子陪伴着你,你在宫中也可以不寂寞了。”
常妃大喜谢过,拉着我的手,到朱元璋面前跪下,示意我叩首谢皇恩。我却迷迷糊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勉强说道:“民女唐蕊,谢皇上隆恩。”朱元璋笑着说道:“以后你就是朕的孙女儿了,朕赐你朱姓和皇家玉牒,封你为永嘉郡主,以后你就不可以再自称民女了。”我只得重新叩谢道:“谢皇爷爷隆恩。”
朱元璋金口玉言一出,唐蕊成了朱蕊,唐门圣女摇身一变成为东宫里的永嘉郡主。我好不容易才理清楚头绪,朱元璋是我的皇爷爷。那么,秦王、晋王、燕王、楚王等等藩王,甚至包括宁王,我都要叫他们一声叔叔!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笑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我有问题,还是这些明代人有问题?
微风拂面,一群侍女们手中拿着郡主的衣服和钗环,上前对我行礼道:“奴婢们参见永嘉郡主,皇上有旨请郡主去仪华殿拜见诸位皇叔,常妃娘娘已在等候,请郡主更衣。”拜见诸位皇叔?我心中暗自叫苦,看来那尴尬无比的一刻即将来临。我穿着湖水蓝色的郡主服饰,纤腰高束,肩挽飘带,额前用小金链悬挂着一颗璀璨蓝宝石,耳环和手镯也都是蓝宝石镶嵌而成,青黛柳眉弯弯如新月,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而明亮的眼睛。我被她们打扮成了一个雍容高贵又不失纯真的皇家小郡主模样。常妃看了我半晌,神情似乎很满意,笑着说:“以前我常说,京城里最美丽的小郡主当数浣宜和紫玉,如今我们的永嘉郡主可把她们两个都给比下去了!我以后一定带着你在宫里四处走走,让娘娘们都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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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相误(7)
福清郡主朱浣宜和南康郡主朱紫玉,都是朱家宗族之后,她们的辈分也都是朱元璋的孙女。我想到那些纷繁复杂的宫规就开始头痛:“母妃恐是对我过于偏爱,我只不过是个民女,举止都不合宫廷规矩,在宫里一定会让人笑话的。”常妃不以为然,拉着我的手,温柔说道:“你一定要忘记自己以前的身份,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儿,这一辈的郡主里你的地位最为尊贵,谁敢笑话你?”
我不好多言,只得乖乖跟在常妃身旁随她前往仪华殿。
走出常妃所居的宫院没多远,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年,面庞清秀,肌肤如玉,浓眉大眼,文质彬彬,眉宇间尚有些稚气,眼睛晶亮而深邃。他是一个英伟男儿,但更像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的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儒雅端方的气息。
他手中持着一枝画笔,随侍的小太监们分别捧着砚台和桌案画轴。
他的眼睛专心致志远眺东宫湖水中种植的荷花,画卷上的墨荷濯清涟而不妖,楚楚动人,却只完成了一小半。他身旁的小太监看见我们过来,轻声咳嗽示意,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挽起宽大的衣袖,放下画笔至常妃面前行礼:“允炆参见母妃,刚才一时出神了,请母妃容谅。”常妃微微一笑道:“我正好要带你妹妹去见你,倒是碰得巧。”他闻言一边抬头,一边说道:“我早已听说皇爷爷御赐给母妃一个女儿,只是不敢贸然去见……”在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却又在片刻间平复了情绪,还是以平静柔和的语气说道:“你就是永嘉郡主吗?
我是朱允炆,你以后就要叫我哥哥了。”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而已,林希唐蕊都不会比他小,他居然要我叫他哥哥,我无法控制地露出笑容,说道:“你多大了?要我叫你哥哥?”他顽皮地笑了一笑说:“无论我多大,你看起来还是比我小,母妃觉得呢?”朱允炆的确比他的实际年龄看起来成熟,常妃笑道:“这个你们就不必争执了,蕊蕊就叫允炆哥哥好了,以后你这个哥哥可要多照顾着她。皇上在仪华殿赐见你妹妹,你要不要一起去?”朱允炆道:“皇爷爷让我尽快将墨荷图完成,我就不陪母妃和妹妹去了。”然后他又默默看了我一眼,侧身让道。常妃点了下头,带着我从他身边经过,我依稀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兰麝之香,虽然很淡很淡,却清新怡人,十分特殊。
我跟着常妃走进仪华殿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几道炽热的目光,四周空气的温度随之上扬。我向朱元璋行礼参拜,说道:“儿臣参见皇爷爷,愿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踌躇了半天才鼓起勇气,看向殿中的诸王。燕王的紫眸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要把我吞噬掉一般,他身着皇子朝服,英姿挺拔的态度与以前毫无分别,但是全身却透着一种阴冷的气息。晋王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神却很奇怪,看不出是喜是忧,代王神情显露出异常,不由自主地向燕王看了一眼。其他的几位首次谋面的皇子,年纪都很轻,既没有娶亲也没有就藩,他们看我的眼神只是略微有点*的感觉。朱元璋哈哈一笑道:“永嘉郡主来了,还不快去拜见各位皇叔?”我硬着头皮依序先走到晋王面前,说道:“给三叔请安。”
晋王的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道:“郡主免礼,你还是去拜见你四叔吧。”我走近燕王,还没有开口,燕王已经抢先说道:“永嘉郡主不必拘礼。”我愣了一下,看见他那双幽深的紫眸中无限伤痛和无奈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阻止我说话,分明是不想听到我亲口叫他那声“四叔”。晋王却不肯放过我们,在旁边说道:“郡主既是拜见皇叔,怎么连称呼都没有?似乎于理不合。”我知道晋王是存心想看好戏,等着燕王当场发作。我索性豁出去了,大声叫道:“给四叔请安!”
晋王完全低估了燕王的隐忍能力,燕王是何等样人,在朱元璋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会伪装成一个温和慈爱的叔叔模样。燕王看着我,轻轻说道:“自家叔侄,郡主不必如此客气。”
意若参商(1)
我成为永嘉郡主后,常妃带着我住在东边殿阁,这里还住着太子的侧妃江氏,“映柳阁”是我的居所,西边殿阁住的是朱允炆的生母吕妃和朱允炆兄弟四人。太子朱标专宠吕妃,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常妃和江氏都是品貌出众的美人,却长年累月得不到朱标的关注,吕妃进宫以来已经先后为朱标生下了夭折的长子朱雄英、次子朱允炆和朱允炆的三个弟弟,足见专宠之盛。常妃与吕妃先后封妃,太子尚未登基就拥有两个相同地位的妃子,实在不合惯例。朱元璋与马皇后或许觉得心中愧对常妃,对她异常优待,吕妃为人温和恭谨,对常妃也十分尊重。我每天跟在常妃身后,就像她的小跟班一样,总是能哄得她开心不已,常妃也对我视若己出,处处关心照顾我。当我是林希的时候,爸爸妈妈爱护之余却对我管教很严格,我还是首次体会到这种全方位的呵护与溺爱。
映柳阁中的小太液池内,我用手掬起一捧冰凉温润的泉水,长发飘浮在水面上。二十一世纪可以开空调,明代却不能,八月金陵的天气依然闷热,香云捧着梳子和衣服等候我起来,我很喜欢泡在水中的感觉,将手中泉水洒了几滴到她身上,笑着说:“你要不要下来陪我?”她轻轻躲闪,摇头说道:“小姐别闹了,常妃娘娘赐给小姐的东西,奴婢怎敢享用,您不是要折煞奴婢吗!”
我住进东宫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唐茹见事成定局,只得自行返回唐家堡。燕王滞留京师已久,我却还未听说他返回北平的消息。
燕王率兵打败蒙元丞相一事令朱元璋龙颜大悦,不但赏赐他钞一百万锭,还委任他统领北边防务,全面负责对蒙元防卫事宜。晋王这次的表现一定让朱元璋相当失望,朱元璋对他并没有任何嘉奖,相较燕王的满载而归,晋王不可能无动于衷。秘密关押的秦王被释放出来以后,一蹶不振卧床不起。谋害太子的居然是一名曾经救过朱元璋性命的御医,朱元璋御赐他一面免死金牌,锦衣卫正要追究原因,那名御医却已经畏罪自裁。即使无人谋害,太子身体也有难愈之疾,不会久于人世,那名御医下毒不过是加速了太子的死亡而已。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希望太子赶快死去?所有的一切必将随着立储之争浮出水面。
我从水中站立起来,香云帮我整理好头发,问道:“小姐今天什么时候去觐见皇上?”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的礼仪功课,眼看夕阳西沉,朱元璋应该已经回到寝宫里了,他似乎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偶尔也会让我陪他聊聊天。我将身上的衣服穿好,一袭白底黄绿小碎花衫裙清新淡雅,那面料又轻又薄,十分凉快,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禀告母妃一声我就去。”走到朱元璋起居的容华殿前,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开始心神不宁,勉强走进殿中,一名太监蹑手蹑脚走近我,笑容满面说道:“皇上还未睡醒,请郡主小候片刻。”我点点头,看到他手中持有一幅卷轴,问道:“公公拿的是什么?”他笑道:“燕王殿下给皇上画的画儿,正要呈给皇上呢,郡主可要赏鉴赏鉴?”我觉得诧异好奇,随手接过,展开来看时,只见画的是一幅塞外狩猎图,一名老年将军骑着骏马,持弓远射。燕王此画隐喻朱元璋暮年依然英雄了得,且有驱除蒙元一统天下之远大志向,足见他在父亲面前之缜密心机。旁边还题有几句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正是苏轼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上半阕。
这首词雄健豪放,慷慨激昂气象恢弘,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充满阳刚之美,我一直都很喜欢苏轼这首豪放之词,不由轻轻念出下半阕:“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会挽雕弓如满月。
西北望,射天狼。”我抬头望向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
殿前凝然站立的正是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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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若参商(2)
从漠北征战回来,燕王本来就清瘦了不少,数日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几分,晚风吹起他金冠旁的飘带,拂过他的面颊,他似乎无动于衷,挺直的身影若隐若现在渐渐低垂的夜幕中。他的紫眸依然那样深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殿门口初点燃的红色宫灯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兀自冷冷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为之动容。朱元璋如此大肆犒赏他,秦王、晋王都尽落下风,他应该很高兴很得意才是,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那太监急忙趋奉过去,说道:“奴婢参见燕王殿下,皇上即刻就起,您的贵笔奴才这就呈给皇上。”我完全没料到会恰巧遇到他,还随口念出他题画的苏词,心中掠过一阵慌乱,却发觉这心慌毫无来由,强自镇定,对他说道:“见过四叔。”他的身躯似乎莫名轻颤了一下,却几乎难以被人察觉,他对殿中太监侍女们说道:“都忙你们的事去,父皇若是醒了再来通报本王,不必都杵在这里。”那些太监侍女不敢有违,急忙退出殿外。
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窗纱在风势之下卷起飞舞,殿中银质的鹤嘴长灯几乎都要被吹灭。偌大的前殿此刻就只剩下我和他二人。他想说的话一定有很多很多。我只觉无比的心慌,感觉到一种压迫而来近乎窒息的紧张感觉,却仍然强自镇定,稳稳站立在他面前。一阵劲疾狂风起处,前殿内所有的灯盏尽数熄灭,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种熟悉的青草香气笼罩在我周围,我的纤腰被他紧紧握住,他的狂吻随即落在我的唇上。我除了惊诧和悸动,已经没有了别的感觉,一向冷静隐忍的燕王,居然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是永嘉郡主,只要此事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燕王处心积虑多年在朱元璋心目中建立的形象立刻毁于一旦。他难道是疯了不成?
他的吻逐渐由激烈变为柔情,他的舌尖在我唇齿间甜蜜探索时,我轻轻咬了他一口,希望他能清醒过来。他察觉到遽然的疼痛,离开了我,低语道:“小野猫,原来你不但会抓人,还会咬人!”
我急忙退后几步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又是谁?你都忘记了吗?脸面性命都不要了吗?”他又迫近了我,黑暗中眸光依稀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低声对我说:“我一直在禁锢你强迫你,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自受!我若早知道有今日,在发觉你指甲藏毒来到我身边的那时候我就该一剑杀了你!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应该很高兴是不是?”我有些害怕,摇头说道:“我只想跟我哥哥回家去,一切都是意外,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郡主的位子,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他似乎有些冷静下来,又将我紧紧抱住道:“你可知道,你再长大一些,父皇一定会把你下嫁给臣子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到时怎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嫁给别人比嫁给我好吗?”我没想到他居然思虑得这么远,万一朱元璋下圣旨,我恐怕真的还是要嫁人,这个郡主当得实在是麻烦。我说道:“我一定不会嫁给别人的。”他的眸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光芒,道:“你还记得在山洞里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一辈子都记得,不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要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为你难过为你伤心都决无怨言,但是你却一直都不肯要我!一直在捉弄我!”我的眼泪忍不住盈盈落下,一直以来,除了强迫我顺从失身于他,他对我真的很好。那些恩爱缠绵的时刻,我也并非是完全拒绝着他,几次恍惚中将他当作顾翌凡对他亲近,让他陷得更深、爱我更重。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早已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是我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我既不懂得服侍你,也不会哄你开心,又不肯听你的话,脾气也不好……”见我主动去拥抱他,他狂喜过望,嘴唇磨蹭着我的面颊,轻声说:“我只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千一万个湖衣,但是一定不会找到两个蕊蕊。”湖衣本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如此将她与我比较。我摇头说:“你喜欢的人那么多,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她们,顶多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才觉得我不一样。”他捧住我的脸说道:“蕊蕊,我不是心血来潮,是真心真意。我知道我过去的事情让你无法接受,如果我早知道上天会眷顾我得到你,在你之前决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我已经错了,但是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错。”他这句话是在对他的*过往向我作解释。
意若参商(3)
我泪眼朦胧靠在他胸前,呼吸着他的味道说:“现在我还是要叫你四叔啊,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我如果真的喜欢他,就应该看到他的将来,而不是他的过去,翻旧账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变得狭隘。反正我已经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会看到听到。他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天意弄人,我得到你的心是晚了,但还不算太晚,我迟早要你来到我身边。”我越发疑惑,难道他想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他后来的篡位还勉强可以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清君侧”,而这件事却是违背天理伦常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后传来,燕王立刻放开了我,退开数步,问道:“是谁?”那太监的声音道:“回殿下,是奴才,皇上已经起驾了,请殿下和郡主一同进去。”燕王淡淡说道:“知道了,刚才风大吹灭了殿中烛火,你们掌灯吧。”
灯光重新燃亮,燕王并没有看我,自己走在前面,见我半天没有动,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端庄严肃,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柔情眷恋,却又很快收回了眸光转过头去。我会意跟随在他身后,随他进入朱元璋的寝殿之内。后面寝殿在无数盏四角宫灯的照耀下,渲染出莹莹彩光,殿门口分别侍立着几名手持拂尘的长衣太监,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侍女。我跟在燕王身后进殿时,恰好碰见两名侍女由侧面步出每人捧着一个银盘,上置同色的镂花银质宝盏,跪在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接过,将其中一盏饮尽,抬头望见燕王进来,微笑示意侍女将另一银盘呈递到燕王面前,说道:“这龙凤紫金汤配制不易,颇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这盏就赐给你了。”
皇帝将御用进补的汤药赐给儿子,燕王躬身接过,恭谨说道:“儿臣谢父皇。”他将那银盏拿在手中,刚揭开盏盖,我的鼻端立刻感觉到一种不太正常的味道,脑子里似乎想起什么来,却又模糊不清。我眼看着他就要喝下龙凤紫金汤,心中大急,叫道:“且慢!”朱元璋和燕王同时看向我。
燕王目光中似乎略有忧虑之色,朱元璋御赐的东西我怎能阻止他接受?未免对皇帝太不尊重,他是担心我太冒失莽撞得罪了朱元璋。朱元璋古铜色的面庞眉目含威,语气却并不严厉,问道:“小丫头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不要你四叔喝朕赏赐的东西?”我已经顾不上理睬燕王是什么表情,跪在御座前解释道:“皇爷爷应该知道,我本是来自蜀中唐门,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已,请皇爷爷不要怪罪。”朱元璋看向燕王,燕王略带责备口吻,对我说道:“你初来宫廷不知道宫中规矩,父皇所用之物均以银盏乘放,早已经过多人检验。若是真有不妥之物,怎能让父皇饮用?况且父皇都已用过,纵然有事,我也应该与父皇一起承担。”他说完了这些话,又对朱元璋说道:“永嘉郡主年幼,又是初来乍到,父皇不必介意,儿臣这就喝了它。”
他举盏欲饮,却听见朱元璋大声喝止他道:“棣儿你放下!”朱元璋此时的脸上挂满了慈祥爱护的笑容,燕王也是一副恭谨孝顺父亲的模样,外人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确是亲密无间,互相关怀。
我却觉得燕王的感情远远不如朱元璋真实。
朱元璋对我很和蔼地说:“你既然感觉不对就看一看,朕也想知道,这汤到底有没有问题?”我点头接过那银盏,那种莫名的感觉更加强烈,脑子里剧痛了一下。林希和唐蕊的记忆开始同时起作用了。那龙凤紫金汤中一定配有丹砂,迷信炼丹的皇帝都会认为丹药可以延年益寿,实际上并非如此,历史上有很多皇帝因过量服食术士炼制的“仙丹”而殒命。丹砂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密度比较大,和银相仿,出产在低温热液的矿床中,是提炼汞的最主要的矿物原料,中医常常利用辰砂作为安神、定惊的药物。一点丹砂并不会致人死地,要命的是汤中还兑加了萝卜汁。
丹砂与萝卜汁两者结合后,代谢后体内会很快产生大量有毒的硫氢酸,硫氢酸可抑制人体对碘的吸收,天长日久必然导致甲状腺肿,严重者就会死去。是谁要暗中加害皇帝?是谋害太子的幕后黑手吗?难道他们就在皇宫之中,他们的目标是继太子之后将皇帝也害死?
意若参商(4)
我额头上沁出冷汗,神情有些慌张,望向朱元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燕王在一旁看到我汗珠滴落,以为我是没看出什么情况,只是默默看着我。朱元璋在等待我的答案。我咬一咬牙,既然机缘巧合让我发现汤中有毒,说不定是天意注定要借我之口揭露这件事情,我就如实说出来好了。
听完我的结论,他们的脸色果然和我预期的一样,都不太好看。
朱元璋沉默了半晌,突然站立而起,将手中银盏往地下重重一摔,大怒道:“朕已经容忍了他很久了,蓝玉这个逆贼,居然给朕荐举妖道妖方,要置朕于死地!朕即刻就要将他正法,让他九族人头落地!”燕王在旁说道:“儿臣早已说过蓝玉当诛,父皇已经密令锦衣卫彻查其罪状数月,如今也是时候了。”朱元璋余怒未消,点头说道:“锦衣卫已回报朕蓝玉私养甲士三千,又与其岳父吏部尚书詹徽密谋不轨,证据确凿。如今又加上谋害朕,死十次都不足以泄朕心头之恨!你先不忙回燕北去,朕会命锦衣卫与刑部协助你,先将人尽数拒捕起来,你留在京里给朕把蓝玉一案审理清楚明白再走!”燕王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辱皇命,父皇龙体要紧,实在不必为蓝玉这逆贼生气。”朱元璋往后靠在御椅上,有些无力地说道:“朕如今老了,你们弟兄都是朕的亲生儿子,也是朕最亲最信的人,有些事情只有靠你们……”
燕王正欲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去吧,朕现在想一个人安静安静。”我们不敢滞留,退步而出。
从寝宫出来,夜色笼罩的皇宫灯影绰绰,隐约可闻蝉鸣之声。
我们并肩走到御花园中,我若是回东宫,就该出东门往东走,燕王也应该回燕王府去。正要与他道别,只见一列灯火照耀过来,似乎是巡夜的太监,他身手迅捷,早已夹带着我,闪身躲在假山之后的阴影处。宫中太监们各司其职,除去一般所谓的“内十二监”各有所司之外,另外还有“惜薪”、“宝钞”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来总称为“二十四衙门”,为宫女所设的六局,每局另设四司,人数十分庞杂。即使是在夜里,宫中往来行走的人也并不少。那些太监走马观花巡视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早已去远了。我将头依靠在他胸前,嗔怪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人发现吗?”他悄声笑道:“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皇宫路径没有我不熟悉的,这些奴才哪里看得到我们。”想起刚才的事情,我有些内疚,想不到我今天的话竟然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蓝玉案”的导火索。我轻声道:“我今天真的不该去阻止你,反而害了别人。”他微微皱眉道:“蓝玉本就该死,害他的人是他自己。无论有没有今日之事他都必死无疑,只不过是多了一条罪状而已,你不要如此自责。”
“此案一定会牵连到很多人,如果人数成千上万,你也要对他们下手吗?”“父皇旨意已下,我一定会秉公审理,不会滥杀无辜。
但是只要牵涉此案,便是当诛之人,我决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我心中掠过一丝失望,朱棣的手上终究还是要沾染血腥之气,“蓝玉案”只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怎样才能化解他的暴戾和残忍?如果他真的爱我,我的爱情能否打动他,让他变得温柔仁慈一些?
他一直在看着我,款款深情溢于言表。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他的唇凉凉的却很清新柔软,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带着青草的香气。以前他强行亲吻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用心去体会过他的味道。他的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开心,说道:“你今天是怕我喝下有毒的东西才出言阻止我对不对?你为了我居然不怕得罪父皇,我今天终于知道原来你这样关心我!我正舍不得离开你,父皇予我良机,我又可以多陪你些时候了。”我撅着嘴说:“你少得意,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阻止他的。”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说道:“普通朋友你会为他吃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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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若参商(5)
“我什么时候为你吃醋过!”
“你就是在吃醋,”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在我鼻尖轻刮道:“我很喜欢你这样,说明你心里还有我。”我想到他那些红颜知己,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我要是吃你的醋,现在只怕早已在醋海里淹死掉了。”他伸手覆盖在我唇上,说道:“不准在我面前提这个字,你若是有事,我也不想独活了。”我轻捶他的肩膀,说道:“我死又不是你死,你管我……”“还要说吗?”他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他自己的唇瓣封住了我的唇,我后来的话语都湮灭在他的热吻中。他呼吸渐渐恢复正常,将我横抱而起坐在山石上,才说道:“你一定以为我很好色,很*是不是?”我眨了一下眼睛。他理顺我有些纷乱的发丝说:“妙云是我的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将近十年,她随我去燕北,给我生了好几个可爱的孩子,为我做了不少牺牲,我一直都很敬重爱护她。
湖衣自幼就有内疾,一直在吃药,她性情温柔,总是对我百般尊重与顺从。我去明月山庄的时候很少,她也从无怨言,我这一辈子都决不会抛弃她。”我问道:“那金疏雨呢?徐妙锦呢?”他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我还没有审蓝玉,你倒先来审我了。
那都是我当年任性而为所犯下的错,我并不想娶锦儿,是怕她姐姐伤心。”我心道:“你若真怕她姐姐伤心,当初又怎会作出那样的事情!”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眼神中尽是内疚愧悔之色。
我心中一软,不想再逼迫他,甚至那个死去的青青和他的故事,也不想再追问了,亲亲他的脸说:“好,我不审你了,只是我出来很久该回东宫去了,怕母妃找我。”他站起身来放下我,凝视我说道:“还有一句话,蕊蕊,倘若那两次……让你有了身孕,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情。”
回到东宫,迎面碰见了香云。晚间凉风习习吹来,香云一向心思灵巧,她那双妩媚机灵的大眼睛一扫而过,目光落在我略显纷乱的鬓发和衣襟上。她似乎看出了什么,走近我掩嘴轻笑道:“这风吹得大,小姐的头发有些乱,让奴婢帮您整理好吧。”我脸上有些发烧,轻拂开她的手,并不看她径自往映柳阁内走去。她急忙跟上来,附耳悄悄说道:“奴婢怎敢取笑小姐?只是如今不同以前了,宫中耳目众多,您自己还是多留神些,万一有什么闪失,吃亏的还是您自己。”她早已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也猜到了今天我一定又遇见了他。我不再闪避她,心中却一阵凄凉,想到自己和燕王结下的孽缘,摇头叹道:“他并没有强迫我,我知道我本来不该这样的。”香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道:“奴婢早有感觉,您终究有一天会爱上他,看来奴婢并没有猜错。”我听见她说我爱上了燕王,不觉又神思怅惘,眼望窗外夜幕中那弯如钩的新月,几缕淡淡的飞云烘托着晦明参半的月色,景致宜人,却惊扰起心中纷乱的思绪。我喜欢燕王对我那种霸道和温柔交错的感觉,有时候他轻柔如羽飘落的眼神,都能让我的心底掠过一丝悸动,只是我一直都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他的好,刻意把他的缺点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回放,借此磨灭掉对他的印象。如果没有心动过,我实在不必如此。我压抑自己,其实都是为了顾翌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的誓言。但是燕王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我在他身上看到顾翌凡的影子,也正是这种感觉让我能够轻易地接受他。
既然已经承认了爱他,无论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眼下的他还是值得我用心去爱的。只要曾经拥有过,又何必在乎将来的结局?
我回过头来,对香云说道:“你是没猜错,错的本来就是我,他比在明月山庄初见我们时消瘦多了,都是我不好,总在自寻烦恼,还连累了他不开心。”香云抬头看了看我:“小姐总算知道心疼燕王殿下了,如今是想要补偿他吗?但是身在宫中,小姐却不可以如此冒险。”我苦笑了一下,宫中的确凶险。许多皇子都知道我曾经在燕王府内住过一段时间,也目睹过燕王对我的一些亲密举动,朱元璋迟早都会知觉我和燕王的真实关系。但是,即使他知道自己封错了郡主,皇帝的尊严也决不容许他承认自己做了件乌龙的事情,只会将错就错继续维护皇家体面。燕王就是燕王,郡主就是郡主。我们再喜欢对方,也必须将这个秘密保持下去,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我稍有不慎,皇帝要牺牲的也只会是我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民间女子,不会是他那拥有皇家血统的亲生儿子。
意若参商(6)
我低声问香云道:“你能制出让我不会怀上孩子的药吗?”
香云虽是点头,脸上却有不忍之色,低声道:“可以。但是小姐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我本来就不是这朝代的人,与这里的人发生感情已经是不该,怎能和他们有孩子?更何况我和燕王已为名分所限,我永远都不可能为他光明正大生孩子。想到这里,我冲她笑一笑,说道:“是的,你一定要帮我。”
接连下了几天的阵雨,闷热的天气逐渐缓解,气候已渐入秋,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傍晚,我带着香云来到御花园中,园中小径旁疏栏两侧种植着大片的月桂花,香气隐隐飘来。春樱夏枫秋桂冬梅,曾几何时,W大的桂园里的花香也是如此沁人心脾。如今这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月中的宫殿,宫中的仙境,已成为历代脍炙人口的美谈,桂树已经成了“仙树”,宋代韩子苍曾为桂花赋诗曰:“月中有客曾分种,世上无花敢斗香。”香云攀折下一枝桂花,那小小的淡黄色花萼散发出丝丝幽香:“小姐,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不知那月里嫦娥在广寒宫中,可会觉得寂寞?若能上月宫去看看就好了。”我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来到明代已经半载有余。除了留下心中难解的情丝郁结,我几乎一无所获。我抬头遥望夜空,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月宫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几块石头,所谓嫦娥玉兔和吴刚不过是前人杜撰而已,你还对月宫如此有兴趣吗?”
香云皱眉道:“怎会是这样呢?奴婢小时候听姑姑讲月宫里的故事……”她似乎警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刹住了话头。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听她这样说,她的出身来历应该记得很清楚,唐蕊遇到落难的香云时她已经有八岁了,在唐家堡十年来,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她而已。我追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吗?”香云似有难言之隐,犹疑不决,然后才说道:“奴婢不想欺瞒小姐,但是奴婢确实不能说出来,请小姐容谅。”我点点头,不再强人所难。正要移步往前走,却听见一名女子曼声吟道:“梦骑白凤上青空,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樨风。”
我四处搜寻人影,只见桂花树后,款款显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她同常妃、朱允炆一样,穿着一身素色的孝服,身材中等,乌黑的发丝盘成高髻,鬓旁一朵浅黄色的秋蕙,眼若秋水,顾盼风流,手执一柄象牙雕就的精巧折扇,身后跟着一个手拿细绢袋的侍女。
来者正是太子侧妃江绮怀。她的年纪似乎不过二十有余,比常妃吕妃都小得多,出于礼仪尊重,我不得不躬身行礼,唤道:“江姨娘好。”江绮怀伸手扶起我,略带几分矜持道:“永嘉郡主请起。”我看到她身后的侍女,问道:“姨娘那细绢袋用来做什么用的?”
她淡淡微笑道:“我喜欢这桂花的淡雅香气,让她们收集桂花到这细绢袋中制作香囊,郡主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个。”那侍女笑道:“娘娘制作香囊的手艺可是宫中之冠,香气持久。一两黄金也难求一个,郡主真是好运气。”
我也笑道:“谢谢姨娘。”
江绮怀漾起一丝开心笑意,说道:“或是用糖腌起,泡桂花茶也极好,郡主不妨试一试。”我也喜欢桂花,桂花盛开的时节我的身边总有暗香浮动和芬芳的呼吸,总是惋叹花开的时间太短。桂花茶我也喝过,但味道并不好,感觉有些怪怪的。自古红颜多薄命,江绮怀才貌都是一流,又远比吕妃年轻,太子却并不喜欢她而宠爱吕妃,其中缘由或许只能用情之所钟来解释。太子从来没有给过她幸福,却给她留下了孤独终生的宿命,她的一生几乎已经随着太子的死去划上句点。我面前的江绮怀却似乎并没有心如槁木死灰,好像比我们都还要多上几分闲情逸致,她的生活态度比我当时要积极得多。如果从没有得到过,其实根本谈不上失去,也只有真爱过才能体会到失去心爱的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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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若参商(7)
我可以肯定她对太子正如太子对她一样,也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
这样两个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是谁成就了这段本是两厢不情愿的婚姻?江绮怀对我说道:“郡主再逛逛,我们也摘得差不多了,这就回去了。”我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就说道:“我们和姨娘一起回去。”
走到东宫内,我们一起往东侧走去,我住在映柳阁,她住在吟香苑,中间是常妃的居所。我们一路谈论桂花的掌故,颇为相投,她对我道:“你可愿意去我那里坐坐?请你品尝我新做的桂花茶吧。”我笑道:“我今天真是有口福,求之不得,有扰姨娘了。”
我们进了吟香苑没多久,刚刚坐定,侍女们斟上茶来,我尝了一口,只觉味道香甜宜人,比我以前喝过的好上十倍还不止,正要夸赞几句,只见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回娘娘,侍郎大人有急信呈递进宫来。”江绮怀的父亲江侍郎,与蓝玉私交甚笃,且是姻戚,我心中一动,莫非燕王已经开始对蓝玉同党动手了?几日不见他,他一定在和锦衣卫追查蓝玉一案,江侍郎是理所当然的同党。江绮怀面色平静,淡淡接过展信而阅,柳眉微蹙,随即将信收起,并不再看一眼。那小太监跪问道:“侍郎大人派来的信使在等候娘娘回信,请娘娘示下。”江绮怀神情冷漠,说道:“如今我能有什么示下?他们不如去求冰妹妹,远比求我有用。”蜀王妃蓝冰,正是蓝玉的女儿,蓝冰是江绮怀的亲表妹。
看江绮怀的脸色,似乎是蓝玉案东窗事发,江侍郎来信恳求女儿在皇帝面前说情,网开一面。那小太监面露难色,不敢起身,江绮怀面色虽然冰冷,毕竟是骨肉至亲,娘家总归是自己的根本,神色间隐隐透露出焦虑,却不肯再说话。我不好再坐下去,起身告辞:“多谢姨娘的好茶,改日定再来叨扰,还要去母妃那里请安,告退了。”江绮怀点头道:“你去吧,有空就过来,不必拘束。”我和香云谢过,出了吟香苑不远,却似乎听见女子的抽泣之声传来。香云说道:“小姐可听见了?似乎是江妃娘娘在哭。”
我轻拉她衣袖,道:“快走,让她知道我们未走远,一定很尴尬。”
我和香云来到常妃所居正殿时,已经听见殿内有笑语喧哗之声。
侍女们早已通报进去,一名太监走近我提醒道:“回禀郡主,临安公主、宁国公主和吕妃娘娘都在娘娘这里。”我点头移步进后殿,果然见到他所说的那些人。朱元璋的长女临安公主,年纪三十有余,宁国公主只比长姐略小,吕妃和她们也都差不多大,她们按理都是我的长辈。我依礼一一拜见她们,走到临安公主面前时,她示意我在她身旁坐下,然后问我道:“永嘉郡主多大了?
生辰是几时?”唐蕊的年纪我知道,但是她的生日我确实没注意过,听香云提起过大约是在年底,我不敢怠慢临安公主,急忙答道:“十六岁,我是年末的生日。”吕妃在旁说道:“她和允炆同岁。”吕妃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动听,眼神中流露的温雅感觉让人如沐春风。宁国公主笑道:“父皇有意给十九弟他们选王妃,我和姐姐陪着胡充妃左挑右选了几个时辰,这京城里臣子的女儿虽多,品貌好的却选不出几个。前日听驸马说,曹国公家做媒的踏破了门槛,景隆也是挑花了眼,都不知道该选谁家的了!”她喝了一口茶,眸光看向我,接着说道:“若是个个都像永嘉郡主一样,哪里还用得着选。”常妃看了宁国公主一眼,慢条斯理开口道:“原来公主是将心思都放到别人家去了,想是已经忘了我们允炆的事情。”吕妃也笑道:“公主本就善言,为人又热心周到,眼光又好,一定能给允炆挑个好妃子。”宁国公主大笑道:“你们两个红脸白脸一唱一和,看来我不想做这个月老都不成!
你们放心好了,别人我不敢担保,允炆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们选一个既美貌又贤良的儿媳妇。”常妃笑道:“如此就多谢公主了。”宁国公主看了看我,对她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嫂可别忘了还有个乖女儿啊。”
意若参商(8)
我听她们议论那些皇子王孙们的婚事,却没想到居然议论到我了,看来燕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们不可能让我这样自由自在过下去。我急忙跪倒在常妃面前说道:“儿臣才侍奉母妃不及一月,母妃可是嫌弃我蠢笨吗?儿臣只愿意一辈子陪着母妃,永远不离开您。”常妃赶紧俯身拉起我,语气有责备之意,却是暗藏不住地开心:“你这个傻丫头,我几时说过要你离开我了?我也舍不得这么早嫁你出去。”我大喜过望,依偎站立在她身旁撒娇,说道:“谢谢母妃!”常妃抚摩着我的手,对宁国公主说道:“有了这个贴心的丫头,我觉得时间过得快多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过一两年再议婚,也不至于耽误了她。”临安公主和宁国公主相视一笑,随即换了别的话题。
倾心相许(1)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人间处处清辉洒落。
中秋节的皇宫内处处灯火通明,朱元璋在几处水上殿阁内设宴,还照惯例行了一大套的繁文缛节,我跟着常妃和朱允炆一起行礼参拜。燕王表情肃然,并没有看我。我知道他在人前一定是这副模样,也没有去看他。宫中未就藩的皇子并不多,除燕王外,就只有十九皇子以下的小皇子们。朱元璋自马皇后薨逝以后并没有再立后,宫中事务皆由胡充妃和郭惠妃主持。众妃嫔都已落座,朱元璋举目四顾,皱眉问道:“达定妃呢?”那随侍太监尖着嗓子回禀道:“回皇上,达定妃身体不适,养病多日不曾出门。”
朱元璋喝道:“叫她来!”一名皇子忙从燕王那边出席而立,说道:“儿臣这就去请母妃过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他的印象很模糊,达定妃如果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他应该就是二十二皇子朱楹,后来被封为安王。
过了没多久,一名丽人就出现在我们所在的秋波阁内。
我几乎就要惊叫出声来,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她的面貌竟然和香云有八分相似,但是她的年纪更长,眉目间风韵楚楚动人,可能是因为缠绵病榻的关系,脸色有些苍白,她来见朱元璋,竟然也不肯打扮一下,连胭脂都不肯擦一点,相较胡充妃与郭惠妃的异彩流光,整个人就像一片随风飞逝的浮云。朱楹跟在她身后,来者是达定妃无疑。
野史记载她曾经是陈友谅的妃嫔。
大汉皇帝陈友谅出身渔家,自幼崇尚武艺,元末在洪湖率渔民千余人起义,利用元军主力在北方与红巾军作战之机,加紧扩充地盘,使其领导的南方红巾军拥有湘、鄂、赣以及皖、浙、闽部分地区。至正二十年在九江称帝,国号汉,年号大义。随即统军沿江东下,攻打朱元璋的据点南京,至正二十三年五月率两湖军马二十五万及战舰五百余艘进攻南昌,历时三月久攻不下,后遭敌火攻,且被切断退路,被迫水上突围,座舰搁浅于九江口,陈友谅在换乘小船出舱指挥战斗时被流箭射中头颅而死。
陈友谅死后,她被掠入朱元璋的后宫,还为朱元璋生下了一个儿子,被他封为达定定妃。
达定妃来到朱元璋面前,语音软弱无力,盈盈拜倒说道:“请皇上恕罪,臣妾来迟了。”她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满面怒意的朱元璋此时已经完全改变了神色,离开御座亲手去搀扶她,说道:“来了就好,你既然病着,朕面前这些礼仪可以免了。”这一刹那间,我看到了朱元璋身后胡充妃和郭惠妃两人交错的目光,她们看向达定妃的眼神明显带着不屑与嫉恨。
身着月白色的纱衣,外罩鸦青色比甲的达定妃,站立在月光下如同一尊玉雕。当她抬起头时,一双清澄如水的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看向朱元璋的眼神并不像其他妃子那样带着期盼与迎合,但是也没有厌恶和疏远,那样清清地、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她面前的皇帝只不过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她起身而退,默默地在众多妃嫔中间落座,离朱元璋的位置也很远,在那些或雍容华贵或娇娆多姿或青春逼人的大小美女环绕之下,算不上绝色佳人的达定妃其实很普通。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妃子,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皇帝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正因如此,她才会招惹来胡充妃和郭惠妃的妒忌。
胡充妃美丽的丹凤眼秋波微转,注视着朱元璋对达定妃关切的眼神,略带嘲讽之意说道:“达妹妹到底还是与我们不同,中秋团圆之夜还要皇上亲自相请才肯过来。”她是六皇子楚王的母亲,虽然年过不惑,看起来仍然如同双十年华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动人,今夜她用心装饰了一番,白底桃红色的长长水袖纱衣,配上几枝斜摇欲坠的珠钗,更加显得面容娇美年轻,若是站在楚王的身边,几乎就要让人以为是楚王的姐妹。朱元璋对胡充妃的喜欢是勿庸置疑的。太子以下四位皇子的亲生母亲都已不在人世,他们名义上都是马皇后所出。马皇后逝世后,胡充妃在宫中的地位俨然就是六宫之主,连郭惠妃都要忌惮她三分。郭惠妃是马皇后养父郭子兴的亲生女儿,美貌聪颖文武兼备,朱元璋对这位小姨爱慕已久,直至登基之后才得偿所愿将她娶进宫中。蜀王朱椿、代王朱桂、谷王朱橞都系郭惠妃所出。她是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妃子,地位仅在马皇后之下。郭惠妃的打扮并不像胡充妃那样娇柔飘逸,她穿着一套中规中距的皇妃服饰,神情虽然有些不满,却并没有胡充妃那样明显表现出来。
倾心相许(2)
她见胡充妃已经开言,帮腔说道:“我原本以为达姐姐病着,今晚是不会来的了,谁知道皇上一说相请,姐姐就百病全消,看来皇上的话竟比仙丹妙药还灵呢!胡姐姐你说是不是?”她以手帕掩嘴轻笑,话犹未已,胡充妃随手轻轻拉住朱元璋的衣袖,接口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咱们姐妹有病痛,也不必唤太医来,只要皇上肯陪在我们身边,一定比那太医强十倍,包管药到病除!”她语含讽刺,却依偎在朱元璋身旁撒娇,朱元璋也奈何她不得,拈须哈哈一笑,果然不再看达定妃了。达定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态柔和安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也没有听见她们所说的话。早有几个趋炎附势的妃子捧着酒杯袅袅娜娜走向御座前,一齐向朱元璋进酒,为首的妃子笑道:“胡姐姐说得不错,皇上洪福齐天,是妾等的福星和护佑之神,妾等祝愿皇上万岁万福,龙体康健。”朱元璋见她说话伶俐讨喜,不由心花怒放,端起酒杯说道:“好!朕今晚和你们每个人都喝一杯。”
其他妃子见他高兴,也纷纷上前凑趣,霎时就将御座前围得花团锦簇一片。只有达定妃和葛丽妃没有离开自己和座位。葛丽妃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她是朱元璋最年轻的一位妃子,还不到二十岁。因为身形笨重,她不便前去争宠,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又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腹部,淡淡的含烟柳眉间看不出是喜是愁。
我们所坐的席位离朱元璋那边并不远,在自己儿孙面前,朱元璋那些妃嫔如此无所顾忌地争风吃醋,常妃、吕妃她们却只顾和公主们吃酒耍笑,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我偷偷看了看燕王那边,那些皇子们也是安之若素,看样子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妻妾成群也就算了,要我看着他们那些表演,我实在是浑身不自在。趁他们都没注意我,我站起身溜下了席,刚出了水阁,还没来得及站定换口气,就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朱允炆。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容,说:“你想到哪里去?以为我们都没看见你是吧?”朱允炆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都有机会见面,他对我总是客客气气,我除了叫他一声“允炆哥哥”之外,和他并没有太多话说,关系既不好也不坏。我仰头看了看夜空皎洁的明月,几片薄云掠过后,那月色越发显得洁白光亮。
“月色好美,我出来看看啊。”朱允炆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你觉得在皇爷爷跟前有些拘谨,我带你去玩些好玩的东西如何?”我好奇问:“什么好玩的东西?”他露出一个淘气的笑容,说道:“你跟我来。”说完,他居然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就往水阁的西面走。
水阁西面有一艘巨大的游船,与水阁遥遥相望。
游船架着几架火炮筒一样的东西,朱允炆对那些太监点头说道:“你们开始吧。”那些太监急忙将火信点燃,直到水阁夜空上方展现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美丽焰火时,我才想起原来那些东西就是古代的焰火发射器。此时夜空中的焰火变化多端、有声有色,时而万紫千红、绚丽多彩,时而银光闪闪、光辉夺目,简直是美丽极了。我望着天际那一幅幅瑰丽祥和的图案,不禁陶醉其中,尽情欣赏着那些绚烂辉煌。朱允炆和我手拉着手并肩站立在船头,对面水阁中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朱元璋也被那焰火吸引,众妃嫔簇拥着他离开御座到了水阁栏杆侧,他大声喝问道:“是谁在那边玩这个?”一名太监朗声回禀道:“回皇上,是皇长孙和永嘉郡主。”朱允炆也隔水应答道:“皇爷爷,是我们。”
朱元璋笑道:“好玩意儿,你们两个都过来,陪朕喝杯酒!”
朱允炆闻言,回身轻轻搂住我的腰,人已向水阁掠了过去。
我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以为我不会武功,要带着我从水面跃过去。
我暗暗吃惊看似文弱的朱允炆竟然也身怀武功,却不愿意他过于亲密碰触到我的身体,唐门轻功本不差,我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带我。我在他跃起身时用力脱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以为我是无意中失手,怕我掉落水中,伸手就来抓我。我身形比他快许多,飞掠而过,他凌空抓到我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等我稳稳当当站立在水阁中时,朱允炆也随后双足点地,跟着我到了。
倾心相许(3)
常妃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又在闹什么?是要比试轻功身手吗?
我看允炆似乎还稍逊蕊蕊几分呢。”
朱允炆看看我,微笑恭声道:“母妃所言极是,妹妹身手的确远胜于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只不过是些旁门左道三脚猫的功夫。”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已经笑道:“小郡主功夫不错,朕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你们都随朕进来吧。”
众人齐齐进水阁之后,朱元璋即道:“宣朕的旨意。”
一名太监急忙宣布:“……十九皇子朱橞封谷王,藩治宣府;二十皇子朱松封韩王,藩治开原;二十一皇子朱模封沈王,藩治潞州;二十二皇子朱楹封安王,藩治平凉。……钦此。”这四位皇子年纪相仿,都在十七八岁左右,皇子封藩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朱元璋圣旨一下,谷王朱橞的母亲郭惠妃、韩王朱松的母亲周妃、沈王朱模的母亲赵贵妃各自都感激不已,纷纷叩谢皇恩。
安王朱楹的母亲达定妃,也不再是刚才那副冷清的神色,与安王一同跪下叩首称谢,朱元璋此时心中得意之情早已溢于言表。他无比满意地审视着座中诸皇子,对他们说道:“朕给你们兄弟起的名字全是木字旁,多木才能成林,才能枝叶繁茂。你们要时刻记住,朕最看重的是骨肉之情,最怕的是你们自相残杀,若能如此,大明江山交到你们手上朕也可以放心了。”
秦王晋王不在京中,新封的四位藩王虽然气度不凡,终究还是稚嫩了些,燕王那皎洁出尘的外表,还有他身上那种久经磨练而成的沉稳大气,足以让他在所有出色的皇子中具有绝对的领袖地位。
朱元璋话刚说完,燕王早已近前一步,答应着说道:“父皇请放心,儿臣等一定谨遵皇命,以求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朱元璋点点头,又说道:“朕已经将漠北边防统交与你,日后由你总率着兄弟们平患保边,蒙古人虎视中原,你切不可稍有懈怠。”
随后,他的目光就投向了朱允炆。燕王代表的是皇子这一辈,皇孙这一辈中以朱允炆年纪最长,朱允炆已经注意到了爷爷关切慈祥的目光,出列说道:“皇爷爷的教诲,孙儿们都记住了。各位叔叔多年来辛苦保家卫国,尤其是四叔,更是孙儿们学习的榜样。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皇爷爷可以不必担忧,安心养好身体,也是天下万民福祉。”燕王听到朱允炆提起自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不表示谦逊。
朱元璋面带笑容,注视着朱允炆说:“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心思,朕很喜欢。朕在位几十年来,为社稷黎民鞠躬尽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日后还是要靠你们去达到大治一统,朕恐怕已是有心无力了。”朱允炆看了看燕王,才说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皇爷爷的文治武功,孙儿们一定难及万一。”朱元璋荡漾着笑意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说道:“古语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身为朕的子孙,应该比朕更加勇猛能干才是,怎么反而不能及朕的万一?”朱允炆默默无言,燕王随即说道:“儿臣等虽然不能及父皇英明睿智,但一定会谨遵皇命,牢牢守护父皇费尽心血打下的大明江山。”朱元璋的脸色又变得和缓了一些,对朱允炆说:“你四叔的话可听见了?朱家的子孙就该像你四叔那样!无论成与不成,也不能先输了胆气。”朱允炆恭声答道:“孙儿谨记皇爷爷的教诲。”
月色溶溶,朱元璋已有几分醉意,胡充妃时刻留心他的态度,娇声问道:“皇上此时可要臣妾陪您回宫去歇息?”朱元璋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朕今晚去达定妃那里。”胡充妃闻言虽然不悦,仍是陪着小心:“臣妾还是不放心,皇上……”
她话没说完,朱元璋已经摇晃着站起身来,目光四处梭巡,问道:“兰儿呢?人在哪里?又走了不成?”达定妃听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无奈行至御座前,低声答道:“臣妾在。”朱元璋将她的纤纤玉手握在掌中,依靠着她说道:“走吧,朕今晚到兰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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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相许(4)
朱元璋和达定妃的背影消失后,胡充妃颇有忿忿之色,起身欲离去。其他妃嫔们也无精打采,各自准备回宫。胡充妃一眼瞥见了葛丽妃,盯着她那年轻娇嫩的面孔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说道:“皇上今天晚上恐怕是没空顾念到别人了。夜凉风大,妹妹也不差这一刻见皇上,以后还是多在宫中歇着,少走动些才好。”她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几名侍女离去。葛丽妃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扶着侍女的手,转身就走,她应该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子。
月上中天时分,几位公主起身告辞出宫,常妃、吕妃和江绮怀等人准备回东宫去。我向燕王那边看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正好遇上他蕴涵着万分不舍的眼神。我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去,心跳也加速了几分,却不能不走。
常妃安寝后,我同香云回到映柳阁中,侍女们早已将寝具和沐浴等物预备好了,阁中一间四面装饰精致的室内,有一个小小的浴池,我脱下衣服,走到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池中,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香云濯洗着我的长发,天气并不太冷,她的手却是冰凉的,我感觉到她有些不太正常,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室内并无其他人,她犹豫着说:“奴婢今晚在宫里看见了一个人。”
后宫中的人不计其数,香云遇见了谁让她如此惊奇?我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面貌相似之人多得是,你不要疑神疑鬼。”她点点头,欲言又止,听见门外轻轻的响动声,一阵熟悉的香气随风轻送进来,她起身微笑道:“奴婢先回房去了……”我背后有人,香云一定是看到了他。
他掩好门,在池畔坐下,俯身亲吻我的耳垂,说道:“这几天有没有想我?”果然是燕王,宫苑中间隔的那些低墙根本遮挡不了什么,他进东宫易如反掌。我双手掩住胸前,背对着他娇嗔道:“你别闹我,否则我就把你一起拉下来了!”他温柔扳转我的身子,紫眸注视着我说:“好,我正求之不得。”我从水中站起,曲线玲珑的上半身挂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长及腰间的黑发随意垂落,那柔媚动人的模样早已让他心醉不已,他一把将我从水中抱起说道:“小东西,你越来越坏了,一见面就来勾引我。”
我双手环绕着他的颈项,说道:“是我坏还是你坏?明明是你支走了香云来偷看人家洗澡。”他低语道:“谁坏都没有关系,只要能看到你就好。我终于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
只要闲下来,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我身上水滴未干,他的月白薄锦衣被沾染上了丝丝水痕。我靠在他怀里,想起在明月山庄内丫环不小心将茶洒在他身上时他曾经发过脾气,抚摸着他金冠旁边的飘带说:“你的衣服都湿了。”他毫不介意,握住我的手贴在他面颊上,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意作弄人,故意要这样折磨我。终有一日我要你再回到我身边来,永远都不再离开我。”
他低头用炙热柔韧的唇吻住我,缠绵悠远的深吻仿佛将我带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梦境之中只有我和他,我早已分不清我眼前的人是燕王还是顾翌凡,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陷落。他温柔地笑道:“今天是中秋节,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来,看看喜不喜欢?”
一朵璀璨无比的小小钻石花,每一个花瓣上都镶嵌着几颗钻石,如果拿到二十一世纪,一定是价值连城的瑰宝。令我感动的并不是它的价值,而是他对我投入的感情,他曾经说过要给我“一些”
钻石,他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我也有礼物送给他。
我悄悄从晚上穿的衣裙袖子里掏出一件小东西握在手中,那是一匹用竹丝编成的小马,很精致,我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才编成,我知道朱棣最喜欢马。我走到他面前展开手心给他看,说道:“这个送给你,虽然很微薄,可它是我亲手做的,你不许嫌弃它不好看。”他定定地注视着那匹小马,紧紧抱住我,过了好半天才说:“蕊蕊,谢谢你如此用心对我。”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抬头看到了他紫眸中隐约闪现出晶亮,心中震动了一下,一匹我亲手编成的小马竟能让他如此感动,难道他对我的用情真的很深很深,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吗?难道他比顾翌凡更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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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相许(5)
我对他微笑着说:“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再送给你。”
他无言拥住我,无数个唇印都落在我的额头和鬓发之间。
时候将近三更,他轻轻说道:“蕊蕊,我要走了,过些天再进宫来看你。”我突然想起江绮怀看的家信,问他道:“你这几天在忙些什么?”“蓝玉已经被拘捕到诏狱,他还有不少同党之人,拘捕审理他们也要花费不少功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我心中沉重如坠千均。燕王主审彻查的蓝玉案,也称“蓝党之狱”,与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并称“明初四大案”。蓝玉案受株连者多达一万五千人,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伯何荣、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高等官员都在其中。
胡惟庸案与蓝玉案的发生,都是朱元璋大肆铲除功臣的结果。胡惟庸与蓝玉,他们自己或许会有些过失,也的确不是受百姓仰戴的好官员,但他们都是朱元璋的亲密战友和伙伴,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朱元璋在政治方面的才能。朱元璋以为他拔除了这些所谓的“棘刺”就能够让自己的儿孙做太平天子,这正是他最大的错误。我相信他们还不至于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去“谋逆”,公侯的荣华富贵已经足够他们享用不尽了。我反而更相信,他们正是因为毫无谋逆之心,才会轻而易举被朱元璋除去。
我问道:“你查到了多少蓝党?”
他肃然说道:“已经有两万余人了,再查下去只会更多。”
这个数目似乎不对,史书的记载是一万五千左右。
我追问道:“那你还要查下去吗?”
他知道我话中的意思,并不为自己辩解,说道:“父皇既然要彻查,即使我不查,他也会让别人去查。”我望着他说:“查的方法也可以有很多种。”他的紫眸中神色变了一下,脸上却浮现淡淡微笑:“蕊蕊是要我做糊涂官吗?”我笑一笑:“人生难得糊涂,为什么要那么聪明?”他轻吻我的耳垂,说道:“我若是以后变得不聪明了,都是因为爱你。你一定要好好补偿我。”
走出映柳阁往东是一片荷塘,月光下一排长廊横跨两岸,楼栏稀疏,还有隐约的桂花香气袭来,他回身说道:“回去吧,我要走了。”我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他拥着我说:“让我再亲一下……”眷恋不舍的梦境被一声女子的尖叫所打断,急切之间我正欲离开他的怀抱,他却更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向那名女子看去,三人都愣了一下。那惊叫出声的女子,竟是江绮怀,她的脸色因为惊奇而变得苍白,直直看向我们。燕王冷冷开口说道:“你既然都已经看见了,我也不需要瞒你,蕊蕊入宫之前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如今阴差阳错,我也不能抛下她不顾。”江绮怀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她是皇上封的郡主?
她现在姓朱,你是她的叔叔!你向来不是最介意名分的吗?怎么会……”燕王视她说道:“纵然是又如何?我喜欢她,谁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意。”江绮怀的美眸中流露出无限幽怨之意,凄然说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当初对我所言都是借口,你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没有真心喜欢过我。原来我这些年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值得!”她看向燕王的眼神是那样伤痛与绝望,这个风雅别致的美人,在燕王面前竟然如此卑微与柔弱,这一切并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他们一定有一段过往。那会是怎样的过往?我心中一阵莫名其妙地难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燕王过去有些*,却没想到连江绮怀也和他有纠葛,我试图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他神情遽变,抱紧我不肯放手,说道:“蕊蕊,你听我解释,不要这样!”燕王迅速抬头,对江绮怀说道:“绮怀,过去之事是我的错。你为我疏远大哥,为我甘心居于冷宫,我都很感激你。但是自你入东宫以来,你我之间并无任何纠葛,你何必如此?”江绮怀斜倚在一根朱漆圆柱旁,她见燕王说出这番话来,哀怨的目光随即转向我的身上,对我说道:“原来姐姐认错了女儿。他能如此待你,实在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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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相许(6)
燕王紫眸直射出凌厉的光芒逼视着她,话语中已有几分怒意道:“昔日蓝玉极力主张将你嫁给大哥,并非是我有负于你,你一定要如此逼迫我吗?”江绮怀带着几分凄然的冷笑道:“我当年若是肯逼迫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可以为了青青去母后那里跪地求情,可以为了永嘉郡主罔顾叔侄名分在宫中肆意妄为,就是不肯为了我去他面前说一句话!你只要对他直言,他又怎会听我舅父之言将我娶进东宫来?你娶徐妙云之前,连她的一面都没有见过,我怎能相信你是因为用情深重才娶了她?”江绮怀所言的“他”,是太子朱标无疑,听她的语气似乎当年燕王和她已经两心相许订下终身,蓝玉欲奉承太子,将她送进东宫,燕王却并没有对自己的哥哥说出实情,眼看着江绮怀嫁给了朱标,随后娶了徐妙云。燕王娶信国公徐达的女儿能得到的利益绝对远远大于娶一个工部侍郎的女儿。无论当年燕王有多喜欢江绮怀,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太子,也不可能拒绝朱元璋所指派的政治婚姻。况且,当年的燕王少年*,江绮怀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许还不及那个青青,听江绮怀的口气青青似乎曾经是马皇后的侍女,那么,她和燕王又会有一段怎样的故事?我实在不愿想下去,虽然人还在燕王的怀中,心却越来越乱。燕王已经感觉到了我心绪的错乱和伤痛,十指牢牢扣住我的掌心,一面抬头对江绮怀说道:“你恨的本是我,我甘心受责,这些旧事不要再让蕊蕊听见了。”燕王看我的眼神紧张不安,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我的感觉,心里不再那么难过,轻声对他说道:“我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抱紧我,语气急促说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当年犯的错太多,辜负的人也太多。你本来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那些往事,一定会更讨厌我,我怎么敢告诉你?”
我的眼泪溢出眼眶,对他说:“你真的变得不聪明了,我若是心中没有你,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他忽然明白过来我话中之意,展颜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太笨了。”
江绮怀怔怔地看着我们,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你果然是真心喜欢她。我看即使青青还活在你身边,也及不上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如今你打算如何对她?”燕王拥着我,目视她说道:“绮怀,还是你最了解我,当年是我的错,只求你能够原谅我。”
江绮怀直视他道:“那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燕王低头看了看我,随即说道:“有。”江绮怀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燕王接着说道:“你日后若有任何难处,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蕊蕊初来宫中,也求你替我照看她。
我已经失去了青青,决不能再失去蕊蕊。”谁知江绮怀并不回答他,又道:“我再问你一句,在我之前,你可曾喜欢过别的女子?”燕王毫不犹豫,答道:“没有。”他这句话其实已经承认江绮怀是他的初恋情人。江绮怀的面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只要有绮怀在宫中,一定力保她平安无事。今晚之事,我只当从没有看见过。”
她话音未落,远处一路宫灯闪烁,伴随着阵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燕王早已放开了我,站在离我三丈开外。我抬头望去,依稀听见朱允炆的声音道:“看看郡主可在长廊那里?”江绮怀也听见了朱允炆说话,走近我身旁。
我不好再隐藏,高声应道:“允炆哥哥,我在这里,你们不用四处找了。”夜空中明月此时被乌云遮住,晚风细细,荷塘流水淙淙,左方六七丈外,隐约可见朱允炆的身影。他的身法极快,不过片刻之间已经到了我面前,那些持宫灯的小太监都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朱允炆看见我和江绮怀并肩而立,也看见了面色清冷的燕王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燕王说:“四叔也在。”燕王深邃的眼睛看向他道:“是来找郡主的吧?”朱允炆点头笑道:“母妃叮嘱我看护好妹妹,现在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免得母妃担忧。姨娘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怎么会和妹妹在一起?”江绮怀拉着我的手嫣然一笑,说道:“关心她的不止你一个,我可巧想起件事要问她,觉得这里幽静,带她一起过来走走,却不料燕王殿下也在这里。
倾心相许(7)
我们是该回去了。”她和我携手往长廊尽头而行,朱允炆说道:“姨娘和妹妹且候我片刻,我还有几句话对四叔说。”然后,他走到燕王近前,问道:“四叔奉皇命查办蓝玉谋反一案,侄儿斗胆请求四叔,像傅友德这样的老臣,四叔可否网开一面?”蓝玉与东宫联系密切,朱允炆为蓝玉求情,似乎早已在燕王意料之中。
燕王缓缓说道:“你这些话,为什么不去父皇面前说?”朱允炆依然是斯文恭敬说道:“侄儿是去求过皇爷爷,皇爷爷说此事已经交给四叔追查决断,所以才来求四叔。蓝玉是十一叔的岳父,也是姨娘的舅父,傅友德的孙女是二叔家的世子妃。他们和我们家本来是亲眷,侄儿猜测他们应该不会有谋反之心。”燕王注视着他说:“若是他们谋反证据确凿呢?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朱允炆说道:“若真是如此,侄儿也恳求四叔念在他们年事已高,不必过于严厉苛责,也不要伤害他们,将他们拘禁起来即可。”
我并不意外朱允炆会这样说话,却见燕王嘴角微微上扬,隐约掠过一丝微笑道:“允炆,蓝玉谋反之事绝非空穴来风,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象。他若是心中没有藏私,怎会让锦衣卫查到诸多罪证?既然确有其事,若再姑息于他,无异自毁长城。”朱允炆沉吟了片刻,又说道:“那么姨娘家呢?四叔也要一并同罪论处吗?”江绮怀一直都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侧转身来,明眸看向燕王。虽然当初江侍郎和蓝玉一手促成了她这桩不幸的婚姻,但是他们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舅父,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她的眼神中隐隐有为父亲求情之意。乌云已经散开,皎洁的月光重新洒落在人间,莹莹月色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燕王的目光始终只看向朱允炆,他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除了蓝玉之外其他人等,我一定会启奏父皇从轻发落。你既然来为他们求情,我怎能拂你的面子?”朱允炆大喜,对燕王说道:“谢谢四叔。”但是我心中明白,燕王此言并不是对他说的。刚才燕王曾经答应过江绮怀,只要她开口相求,可以帮她做任何事情。
燕王办案的效率很高,半月之后“蓝玉案”就已尘埃落定。
蓝玉的罪状早已诏告天下:意图谋反、唆使妖道、骄傲恣肆、纵容家奴、驱逐御史、夜毁喜峰关、逼死元妃……种种数数,几乎是恶迹斑斑。朱元璋敕命翰林院辑录蓝玉党人供状,载入《逆臣录》,并作《御制逆臣录序》,以警戒群臣。“朕观自有载籍以来,乱臣贼子何代无之,然未有不受诛戮而族灭者云何?……其乱臣贼子,初无他意,因奉君命,总数十万精锐以出战,将不下数千百员,所向成功,皆战将与士卒之力也,及其功成,归之大将,见其若此,以为己能,遂起异谋。孰不知君奉天命则昌,臣奉君命则胜,若违君命,逆天心,安有不灭亡者乎?……特敕翰林,将逆党情词辑录成书,刊布中外,以示同类,毋得再生异谋。……自今胡党、蓝党概赦不问。”蓝玉被处以剥皮之刑,其同党宗族一万五千人皆尽俯首就戮。我知道燕王手中掌握的蓝党人数远远不止这些,一万五千已经是他在向朱元璋呈报之前所能宽容的极限。朱元璋诏书中提到不再追究胡蓝余党,赦免了一部分人,江侍郎正在其中。他虽然是蓝玉近亲,却并没有被牵连进去,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掌控着诏狱,江侍郎在诏狱中自然也不会受到严刑逼供。江家得以保全,燕王如约实现了他对江绮怀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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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1)
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我坐在月洞窗下,拿着一个纱网,用五彩丝线在上面随意挑着各种各样的花儿打发时间,这种类似于欧洲十字绣的绣法,其实在中国明代宫廷已经很流行了。香云近来常常不见踪影,我也懒得找她。正在全神关注绣花,一名侍女走近我禀报道:“郡主,有一位朋友求见您。”我觉得很诧异,正在纳闷,只见一个熟悉的窈窕人影掀开绣帏,人还未到笑语之声已经到了:“想不到是我吧?”我起身让座,微笑道:“金陵城内我认识的人并不多,朋友就更少了,我怎么会想不到是你?”徐妙锦进宫来穿得十分正式,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在我房间内打量了一番,并不客套,斜倚在窗前榻上说道:“这里和北平衣坊里很像,我听说常妃收了个义女,后来才知道是你。一直想来看望你,今天才有机会过来。”我递了一盏茶给她,问道:“正是,你进宫来为了何事?”她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刚才姨娘带我去见了胡充妃和达定妃,后来我就找机会出来见你,不知道她们还在议论什么。”忽然,她又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问我道:“你把香云给达定妃做丫环了吗?我们在兰苑刚好碰见了她。”
我这才知道,半天不见香云,原来她去了达定妃那里。这些时间以来我心里积聚着很多疑惑,只有等香云回来再问她了。我对徐妙锦笑道:“我让她过去送件东西。”徐妙锦喝了一口茶道:“我觉得她长得很像达定妃呢,你们不觉得吗?”我身旁侍女笑道:“怎么不觉得?两个人真的很相像。”我急忙打岔道:“面貌相似,确实很巧合。”徐妙锦点了点头,给我丢了个眼色,我会意让房间中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她才靠近我问道:“姐姐原本以为你们来京里以后,姐夫会娶你回去的,却没想到弄成现在这样。你在宫中见过他吗?”我知道她一定会提及此事,说道:“我见过他。在东宫也好,在北平也好,对我还不是一样,只能随遇而安了。”她摇了摇头说:“对你是一样,对他可不一样。
他喜欢你,一直想娶你回去,现在一定很难过。”我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为别人担心,就没有想过自己吗?”她的脸上浮现淡淡红晕,略带几分羞涩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和姐姐很恩爱的,他还要顾及姐姐的颜面,现在不能娶我,我也不想为难他。”我暗叹燕王的功夫着实了得,徐妙锦对他的行为不但没有丝毫怨言,还处处为他设想。正在这时,只见柳儿匆匆掀帘而入,还没来得及同我打招呼,急急说道:“三小姐,奴婢刚才听见胡妃娘娘她们说,要将您许给安王殿下做王妃了!”
徐妙锦和我都吃了一惊,她的柳眉立刻蹙了起来,手中端的茶也泼洒出来,溅到了我的白色罗裙上。她一把抓住柳儿问道:“你可听清楚了?是谁说的?”柳儿扁着小嘴说:“是胡妃娘娘说的,达妃娘娘也在旁边,姨娘都答应下来准备婚事呢。”徐妙锦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声嚷道:“我才不要嫁给安王!原来她们今天骗我来宫中是相亲来的,姨娘一定早就知道,还骗我过来!”她又急又气,眼圈都红了一大半。我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先别急,急也没有用。好在皇上还没有颁下圣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徐妙锦回身趴在雕花桌案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柳儿也着急得不行,只在旁边劝道:“三小姐,您别哭了!要不奴婢出宫后就去找燕王殿下……”
柳儿提起燕王,徐妙锦才止住了哭,却哽咽着说:“找他有什么用?让他现在娶我吗?我不能给他惹麻烦。”我看到徐妙锦伤心的模样,完全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她一直死心塌地指望有一天燕王会娶她,却忘记了闺阁女子的婚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她渐渐长大,徐家的长辈一定不会任由她耽搁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遭遇和她相同的事情。她并不愿意去找燕王帮助她,我想了一想,问她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用去找他,或许也能够阻止此事。你要不要听?”徐妙锦抬起头,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催促我道:“你有主意还不快说!人家都急死了。”我笑了笑说:“我们只能试一试,但是我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
兰苑旧恨(2)
我和徐妙锦穿过重重殿阁,到了御书房的门口。有了永嘉郡主的身份,我在皇宫中行走几乎是畅通无阻,那些太监宫女看到我们走过,都躬身行礼。御书房在皇宫的西侧,周围流水潺潺,高大的杨木掩映,满目葱茏,花圃中还种植着秀丽幽香的名贵秋菊,朵朵绽放,大如银盘。依稀听见有人在吟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朱元璋对皇子们的管教十分严厉,上午在御书房读书,下午在练兵场习武,并没有太多空闲。安王朱楹虽然已经封藩,却还没有到属地去,此时应该在御书房中。我带着徐妙锦来找他,就是准备釜底抽薪,如果能够说服安王,安王坚决不肯娶她,胡妃她们再主张都没用。我走到殿前,对一名太监说道:“我要见安王。”那太监不敢怠慢,往殿内而去,不过片刻之间,安王就出来了。
我们三人站立在花圃前,他的神情似乎很迷惑。可能是因为香云在我身边的缘故,我对他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并不客套,开口就说道:“小叔叔,这是徐国公家的三小姐。”安王点点头,对徐妙锦说:“我见过你。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徐妙锦支支吾吾,却不好意思说话,毕竟这件事情是不宜堂而皇之拿出来议论的。我见此情景,只得将安王拉到一旁,对他说道:“你知道娘娘们在替你物色王妃吗?”他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很干脆地说:“我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我又接着说:“那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没有。”
“如果她们给你选的王妃你从没有见过,你既不认识她,也不喜欢她,你还会娶她吗?”“我会。”“难道娶谁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差别吗?”
“是的。”
我问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看来情况有些不妙,安王似乎对自己的伴侣并不挑剔。我勉强问道:“那如果她不喜欢你呢?你娶了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回来,一辈子都没有感情,就这样过下去,你也觉得无所谓吗?”这句话倒让他愣了一下,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明白着这么快,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看着他。他很快就说道:“你是说,娘娘们给我安排的王妃并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果然聪明,我点头说:“对。”他接着说:“她不敢说不嫁,所以才来找我,让我去对父皇说不想娶她?”我继续点头。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说道:“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必要拒绝吗?就算我们之间没感情,以后我还可以娶很多我喜欢的人回来,也不在乎多她一个。”看样子安王不吃这一套,但是我一定要努力说服他。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现在不娶,可以留一个位置给你最爱的人,不至于将来后悔。还有,如果你娶了个不爱你的人,天天看到她不开心,你也不会开心,也许她还会把你家里搅得乱七八糟,你要过那种日子吗?”安王微微一笑说道:“她们是要你嫁给我吗?”我发急跺脚道:“当然不是!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是我!”
他笑道:“如果真是你,我倒很想看一看,你怎么把我家里搅得乱七八糟?如果是别人呢,那就还是免了。我朱楹还不至于找不到王妃,需要强迫别人非嫁我不可。”我来不及理会他同我开玩笑,听到他后半截话高兴不已,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开心说道:“谢谢小叔叔。”
我和他走到徐妙锦跟前,她还在低着头看自己的裙裾。安王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事情一定成不了。”徐妙锦闻言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安王,掩饰不住眼中惊喜的神色。安王接着说道:“不过我现在不会拒绝,否则她们一定会把你再配给别人,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去了平凉,再找个理由退婚,你就可以自由了。”平凉地处西部偏僻之地,路途遥远,安王不会轻易回金陵来。到时候他要在那里娶妃子,估计朱元璋也不会过多干涉。
徐妙锦终于露出笑颜,说道:“谢谢你。”
兰苑旧恨(3)
安王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又进了御书房。
我送徐妙锦她们出了宫门,再回到映柳阁中,来来回回差不多把皇宫走了一遍,少说也有七八公里。香云看见我似乎很累的样子,连忙过来帮我捶肩膀,问道:“小姐去了哪里?”我大略把安王和徐妙锦的事情告诉了她。香云笑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小姐这件事恐怕是办得不好啊。”我望着她说:“没关系,我再做几桩媒就可以将功补过了,而且第一个就要把你给嫁出去。”香云脸色微变,说道:“小姐怎么又提起这件事?奴婢不是早已说过吗?小姐没有归宿,奴婢是决不会嫁人的。”我见她微有嗔意,就没有再说下去。
常妃的贴身侍女采月走进来说道:“娘娘请郡主过去一同用膳。”
她所住的小院落本是清静所在,闲杂人等不会无故擅入。院子里花叶扶疏,一路青石小径通幽,蜿蜒而伸,几处假山秀石耸峙,景致如画。我坐在常妃身边,几名侍女将午膳端上来,素什锦里拌有黄瓜、胡萝卜、黑木耳等,还有一大碗蘑菇鸡汤,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吃完饭不久,胡充妃就同几位妃嫔一起过来了。常妃为人豁达,端正贤良,她们和常妃的交情一直都很好。
常妃和她们开始玩骨牌,我坐在一旁同侍女们一起解交绳,隐约听见李淑妃说道:“皇上这些时候一直在兰苑,那边是什么居心,如今也该看出来了。”胡充妃一边抓牌,一边轻声哼道:“就算她有这个心,皇上也看不上那一位。老二老三老四且不说,小辈里排几个来回,也轮不到安王来做太子!”胡顺妃是胡充妃的亲妹妹,随即附和道:“皇上若是从皇子里选太子,那就是秦王;若是从皇孙里选,就该是允炆了。”常妃倒很大度,轻叹口气道:“若是殿下还在,哪里会有这些麻烦,皇上年纪也大了,是该早立太子才是。他们兄弟还小,多半是秦王了。”李淑妃打出一张牌,笑道:“皇上去年差点废了秦王,还是看在马姐姐的面子上才留了他的藩王位。今年听说又关了他些时候,怎么可能是他?
皇上一直都喜欢晋王,胡姐姐的楚王也是一表人才,立他们也未可知。”胡充妃笑道:“老三老四都厉害,我可没有在皇上面前说过桢儿半句好话,也从不作这样的指望。皇上自己心里有本账,只要不是外面带来的野种,随他立谁去。”
看来常妃和胡充妃她们都不喜欢达定妃,“外面带来的野种”
一定是指安王。
皇子们封藩之地与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息息相关。秦王、晋王、楚王、潭王等皇子封的都是物产丰饶,气候宜人之地,燕王封地北平在明代只能算是中等,安王封地平凉就更差了。朱元璋十分宠爱达定妃,如果不是怀疑安王的父亲可能正是他当年的宿敌陈友谅,一定不会对安王这样。也只有达定妃自己才最清楚安王究竟是谁的儿子。但是,以朱元璋之精明,无论如何也不会立安王为太子。
晚间我回到映柳阁中,香云又不见踪影,我心中一动,悄悄从阁中出来,往后宫的兰苑而去。我的轻功身法相比前几个月已经精进了许多,夜色朦胧,兰苑之中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兰花,我掠入苑中,听到有人过来,急忙隐藏在花树间。来人的身影我很熟悉,正是香云。她身旁还有一名年长女子,似乎是宫中侍女。两人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香云说道:“姑姑一定要我如此,我自然无不从命,只是母亲她日后若是知晓,一定会责怪我们。”那女子冷冷道:“她痛苦犹豫了这么些年,始终难下决心,如今楹儿即将远离京都,我们放手做些事情又有何妨!你尽管放心,姑姑决不会牵连到你,你今日将药给我之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们了。你那小主人如今在宫中地位稳固,你跟着她,日后不愁一生荣华富贵。”香云急忙摇头道:“姑姑误会我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当年若不是姑姑拼死相救,抚养我长大,又悉心安排我进入唐门,我早已死在九江之畔了。爹爹的血海深仇我从未敢忘记,姑姑说什么,我照做就是。”那女子语气稍有缓和道:“唐门至今都没有怀疑过你与太子之死有关,此事了结后,你就安心跟着唐家小姐,忘掉姑姑和以前的事情,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香云略有犹豫,又鼓起勇气问道:“那母亲她……”那女子语气又变得无比冰冷:“她要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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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4)
我心意已决,定要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香云的大眼睛里泪光盈然,抱住她哭道:“姑姑一定要如此么?”
那女子也不禁恻然,幽幽说道:“你不要伤心,楹儿和你都已经长大成人,也都有了好归宿。我如今杀了那昏君,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愧对陈家祖先和哥哥,倒是死得其所。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将他那些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杀掉!天意如此,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香云和安王果然是陈友谅与达定妃的亲生儿女。陈友谅死时,香云还不到一岁,达定妃腹中怀着他的孩子被朱元璋娶进宫中,生下的皇子就是安王朱楹。那女子应该是陈友谅的亲妹妹陈佩瑶,她隐姓埋名养大香云,在香云幼年设计安排让唐中天带走了她,目的正是为了日后复仇。陈佩瑶随后进入宫廷,跟在达定妃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太子朱标中的毒确实是唐门的“百日*”,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将唐门毒药偷偷传递给陈佩瑶的人,竟然是我身边的丫环香云。太子死后,陈佩瑶原本以为可以依靠达定妃的专宠让朱楹成为太子,偷梁换柱将朱家的天下变成陈家天下,却不料朱元璋过分精明,早有防范之心。她见复国希望渺茫,遂决定将朱元璋毒死,以报兄长惨死在朱元璋手下之仇。香云的毒药已经到了陈佩瑶的手中,她随时都有可能动手,朱元璋的处境有些危险。
但是我知道历史,朱元璋现在还不会死,陈佩瑶这一次的谋杀计划一定不会成功。纪纲和锦衣卫的手段是相当厉害的,我不相信他们没有查到半点蛛丝马迹。我担心的是香云的命运。
香云回来的时候,我正悠然自得在椅上品茶,灯光掩映之下,香云的脸色很好看,带着美丽的光泽和红晕。她轻轻说道:“小姐,我回来了。”我“哦”了一声,对她说:“你把门窗都关好,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她依我之言而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回身就跪在我面前。我弯下腰扶起她问:“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香云看着我说:“整整十年了,奴婢刚到唐家堡的时候,小姐还只有六岁,奴婢也只有八岁。”我眨了一下眼睛,对她说:“我们应该比亲姐妹还要亲对不对?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会死,你会不会阻止我?”她毫不迟疑点头道:“奴婢一定会阻止小姐,也可以替小姐去死。”我说道:“你说得对,我也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你去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香云的眼里霎时布满了惊愕,那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道:“您莫非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然后说道:“是的,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经知道和猜到了。”
香云跪伏在我身旁,眼泪簌簌而落,她紧紧抱着我的肩膀,哽咽说道:“奴婢错了,奴婢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堡主,我知道我不该将唐门的秘药拿来害人,让堡主和小姐受累,还差点害死了你们。奴婢纵然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赎自己的罪,小姐现在杀了我,我也决无怨言。”我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过去之事也不必再提了,现在哥哥和我不是都很好吗?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但是你不可以去害皇帝,你们注定会失败的。我决不能眼看着你涉足险境。”香云的眼中充满着惊讶、痛悔与内疚,还有无比的感动,她的眼泪又滴落下来,她低头片刻,然后问道:“小姐知道结局了,莫非已经参透了那本天书吗?
那小姐能否告诉我,皇帝什么时候才会死?”我说:“四年以后。”她又接着问:“新太子是谁?是燕王殿下吗?”
我摇了摇头。
她眼中有些失望,说道:“皇帝竟然没有立燕王殿下,实在是可惜。”
我忍不住说道:“你放心好了,他虽然没有当太子的命,却有当皇帝的命。”香云更是惊讶,不敢相信我所说的话:“小姐是说,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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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5)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截断她的话:“香云,我所言都是真的,你相信我。”香云似乎有些恐惧,手也颤抖不已,说道:“我已经把毒药给姑姑了,她今晚就准备在皇帝的茶水中下毒,此刻不知道皇帝去了兰苑没有。”我吓了一跳,如果朱元璋再次发现了唐门的毒药出现在宫中,唐家堡所有人的性命都堪忧,更可怕的是,陈佩瑶是如何混进宫来的?朱元璋如果彻查起来,不知道又将会有多少人受牵连而死。
来不及再多想,我对香云说道:“你在阁中等我,一步也不要离开,等我回来。”随即飞身出了映柳阁。
皇宫中一片寂静,我出了东宫往兰苑疾行而去。虽然我知道朱元璋不会被毒死,心中仍然是无限焦急。秋夜的晚风带来丝丝寒意,露水沾湿了我曳地的长裙,走到兰苑之前,一列侍女和太监从殿中出来,他们正是朱元璋的驾前随侍宫人。那太监看见我急匆匆的模样,躬身行礼,问道:“郡主是来见达定妃娘娘的吗?皇上御驾在此,郡主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就请明日再来吧。”
我顾不得他们挡驾,急问道:“皇爷爷来了多久了?”他答道:“皇上刚刚才进殿。”
我对他说道:“烦请公公通报皇爷爷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必须马上见他。”那太监面露难色,和身旁太监对视一眼,劝道:“郡主初来,不知道皇上的脾气,此时天色已晚,郡主进去恐怕多有不便。”我心中明白,皇帝晚上在妃子的寝宫里,外人本不应该擅入。他们这些宫人不敢轻易放我进去,是怕朱元璋发脾气。
正在急得团团转,却是无计可施。只听一人说道:“让郡主进去吧,皇爷爷不会怪罪她的。”朱允炆走到我面前说道:“我刚回东宫,恰好看到你匆忙到这里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了?”原来他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皇长孙的面子果然比我大许多,那太监不敢再阻拦,躬身让路,陪笑说道:“请殿下和郡主进殿,皇上若是怪罪,请殿下和郡主为奴才多担待些。”朱允炆拉着我的手,一同进入兰苑的正殿之中。
正殿内灯火通明,朱元璋似乎刚刚换过常服,端坐在龙椅之上,两名侍女正在替他卷起过长的袍袖。另外几名侍女手托镶金银盘,上面是些点心茶果之类,达定妃正亲手将那些精致的盘子碟子摆放上桌案。朱元璋的身旁站立一人,正是陈佩瑶。灯光明亮,照射到她的脸上,和达定妃的淡漠表情不同,她神情妩媚,目光直盯着皇帝的脸,手中托着茶盘,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正放置在茶盘中央。朱元璋去拉她的衣袖,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朕正好渴了,拿茶给我吧。”陈佩瑶微笑道:“是。奴婢这就斟给皇上。”她将白玉杯斟满,半跪着双手递给朱元璋。朱元璋面带笑容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陈佩瑶的手似乎是在微微颤抖。达定妃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仍在专心摆放那些碟子。
我和朱允炆走进大殿之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我要阻止,恐怕也来不及了。
陈佩瑶一定会在茶水中下毒,朱元璋既然喝了下去,香云所配制唐门的剧毒决不会留下他的性命。难道是历史记载错了?朱元璋现在就会死掉?还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朱元璋放下茶杯时看见了我们,有些诧异,随即挂上了笑容问道:“你们两个晚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却发现陈佩瑶的脸色开始变了。她非常清楚唐门毒药的威力,如果朱元璋喝下了毒药,他绝不可能还活着,而且还能说得出话来。眼前一道银光闪烁,陈佩瑶从袖中取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直向朱元璋的胸口刺去,她身手极快,出手既准且狠。她近在身边,朱元璋对她本是全无防范,全身空门大开。朱允炆惊叫着飞身过去,我愣在大殿中央,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完全没有料到陈佩瑶会备有后手。
一声女子的惨叫传来,我才看清楚那把匕首竟然插进了达定妃的胸口。
朱元璋离座而起,怒道:“大胆贱人,竟敢行刺朕!”他虽然年过六十,身手却依然矫健,抽过御座后悬挂的宝剑,挥向陈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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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6)
朱允炆也已经来到她面前,祖孙二人联手相斗,陈佩瑶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几招之后,朱元璋的宝剑已经横上了她的手臂,血光起处,陈佩瑶的一只手臂被斩落,顿时血流如注,她当场就晕死过去。此事早已惊动了殿外轮值的太监宫女,锦衣卫纷纷涌入,霎时就将大殿围了起来。
朱元璋抱着达定妃连声呼唤道:“兰儿,兰儿,你怎样了?”
几名太医鱼贯而入,看视之后其中一名低声跪禀道:“请皇上恕臣等无能,那匕首之上已淬剧毒,娘娘毒已攻心……”朱元璋大怒道:“无用的蠢材!若救不了娘娘,朕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诛灭你们三族!”那些太医不敢怠慢,却是束手无策,齐齐跪于地上,叩首请罪。达定妃的胸口血流在不断涌出,美丽的面颊上眼泪滴滴滑落,气息奄奄,却仍在强自支持。朱元璋一手抱着她,一手握住她胸前的匕首,神情凄然道:“叫楹儿来吧。”达定妃知道了陈佩瑶在茶水中下毒之事,本来将茶水换过,却不料陈佩瑶并不死心,以匕首行刺朱元璋,情急之下,她只能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他的生命。我无法得知当初达定妃被迫成为朱元璋的妃子,面对这个让自己国破家亡、失去丈夫和女儿的仇敌时,她的心境是何等黯然和惨痛。但是我可以肯定在后来的朝夕相处中,她已经渐渐爱上了这个敌人。她既无法忘记自己的丈夫,也无法拒绝朱元璋的感情,她在仇恨和爱情中挣扎了十几年,到了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刻,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朱元璋。她表面上对朱元璋的冷淡和漠然,正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对他产生的爱情。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愣愣地不知所措,直到听见朱允炆来到我身边说:“蕊蕊,你不要怕,我送你回东宫去。”我才蓦然回过神来。我摇头对朱允炆说道:“皇爷爷这样子,我怎能放心回去?
请你命人到映柳阁叫我的丫环过来,让她来陪我吧。”
香云是达定妃的亲生女儿,我不能不让她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安王朱楹很快就到了大殿之中,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声叫道:“母妃!”就扑了过去,伏在达定妃身上痛哭失声,那副哀痛的神情模样让我已不忍心再看下去。我离他们不过几丈远,只见朱元璋犹豫了一下,伸手抚摩了一下安王的肩膀,轻声说道:“兰儿你放心,楹儿永远都是大明的安王,是朱家的孩子,朕绝不亏待他!”
气若游丝的达定妃,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宽慰的神色。
安王朱楹其实是达定妃和陈友谅的儿子。
朱元璋一直都很清楚。达定妃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他向达定妃承诺了朱楹的未来。一代传奇皇帝的胸襟气度,加上他对达定妃的感情,让他容忍了这个并非亲生儿子的存在。历史只会记载朱元璋的二十二皇子朱楹“生母达定妃”,不会再有任何人追究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对别人的宽容,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宽容。经历了胡、蓝二案的大肆杀戮,面对着濒临生命终点的达定妃,伤心的朱元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朱允炆留在殿中,我走到大殿门前等候香云,迎面却碰上了纪纲。
皇帝被刺,纪纲得到消息火速赶来宫中。他看了我一眼,又向大殿中望去,殿中几名锦衣卫将昏死过去的陈佩瑶带出殿来。纪纲冷冷说道:“带回诏狱,严加讯问。”那些锦衣卫随即领命而去。
我望向他们远去的背影,思虑再三,对纪纲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纪大人能否帮忙?”纪纲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说道:“郡主请讲。”我说:“我有一个丫环香云,是我相处十年的姐妹,请纪大人手下留情。”纪纲黝黑的眼眸看向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无限感激地对他微笑了一下,他嘴角轻轻上扬起浅浅的弧度,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了。
无论纪纲的手中是否有足够的证据,他既然答应我保全香云,此事一定不会再牵连到唐门。我轻舒出一口气。夜凉如水,我此时才感觉到身上泛起丝丝寒意,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带着秋露的晚风吹拂,不由轻轻瑟缩了一下。纪纲站立在我面前看到这情形,眼中出现一丝怜惜之意。他低头卸下自己身上黑色的羽缎披风,置于手中递给我。我本来不想要,但是想到他本是一番好意,当着他下属的面也不好让他太过难堪,只得双手接过披于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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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7)
那黑色羽缎披风犹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暖,伴随男子身上淡淡的阳刚之气,就象冬日里被阳光照射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竟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慌乱,却仍是若无其事笑道:“谢谢纪大人如此关照我。”纪纲目光转向远处,说道:“夜凉露重,郡主数月前才受过重伤,自己要多加保重。”原来他还在为放我出诏狱差点让我死在那些晋王派来的刺客手下一事耿耿于怀,我急忙说道:“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求大人放我出去,还连累大人被四叔责备,我心中才是有愧。”纪纲回过头来,并没有说话。
忽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刺,直射向我的身上,却见燕王临风站在大殿门廊下,正在冷冷地扫视着我身上的披风。那披风上有锦衣卫的特殊标志,一望即知并非是我的衣服。自从中秋之夜后,燕王一直都在忙蓝玉的案子,前些天又听说他去了苏州一趟,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他。他去苏州明月山庄,当然是为了看望湖衣。想到他和湖衣的亲密关系,我心头似乎被针扎了一下。纪纲对他恭声说道:“属下参见燕王殿下。那刺客为皇上所伤昏迷,现已带回诏狱。皇上安然无恙,达妃娘娘身中致命毒伤,太医正在救治。”燕王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再看我,直往大殿而行。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已经望见香云匆匆而来,取下身上的披风还给纪纲,轻声说道:“多谢大人,我即刻就进殿去,用不着这个了。”纪纲淡然收回,却向殿内看了一眼。
香云走到我身旁,我握住她的手说:“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冲动,不要做傻事,听见了没有?”她表情木然,点了点头。我惴惴不安,紧握着她冰凉的手,迈步走进大殿。
大殿中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龙椅的坐褥上、地面上仍然遗留着丝丝血迹,达定妃软弱无力地倒在朱元璋怀中,她胸口的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燕王、朱允炆和众太医正在检视凶器。安王怔怔坐在地上,殿中侍女低低啜泣,朱元璋却是全神贯注凝视着自己怀中已经逝去的爱人,仿佛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一般。香云还是来迟了一步。唐门的毒药本是见血封喉,达定妃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匆匆而去,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香云所配制出的毒药害死了她。事实就是如此残忍。我知道香云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香云挣脱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吃惊,我被她甩开时差点站立不稳,只得叫道:“香云!你别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她毫不理会我,径自走到殿中跪在达定妃的身前,眼泪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落下。纪纲等人不敢怠慢,紧跟在她身侧,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朱元璋也已经注意到了她,缓缓抬起头来。
香云伸手去抚摸达定妃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喊:“母亲!”这一声呼唤出口,殿中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和达定妃的关系。朱元璋凝视着她,问道:“你可是姓陈?”
香云站起身来,冷冷看向朱元璋,说道:“是的。大汉皇帝是我的父亲,是你害死了他,还抢走了我的母亲和弟弟。”安王朱楹猛然抬起头来,怒视香云道:“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弟弟?母妃与父皇夫妻情重,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女儿来?”香云目光掠过安王的身上,语气愈加冰冷:“我没有胡说,只不过我的弟弟已经死了,你是朱家的子孙,和我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朱元璋神情镇定,说道:“看来你一定和此事有关,你就照实说吧,为何要置朕于死地?你们还做过哪些事情?图谋过什么?”
香云目光闪亮,直视他说:“我们图谋的就是怎样让你偿还欠我家的血债!十七年前,我父亲惨死在你一箭之下,你对我家人赶尽杀绝。如今我们杀了你的太子,却没有杀掉你,也没有亡掉你的江山,是天不助我,如果有机会,我和姑姑一定要将你手刃于刀下,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听她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眼泪从我合上的眼眸间汹涌出来,香云分明是在一心求死,她这些话中的任何一句,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朱元璋再有胸襟气度,也无法容忍害死朱标的凶手还活在眼前,他厉声问道:“太子之病,是你下的毒手?”香云毫不迟疑道:“是我偷了别人的毒药下手的,毒药主人并不知情,是我欺骗了他们。”朱元璋的脸上现出一种狰狞的神情,问道:“那匕首上淬的毒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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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旧恨(8)
香云说道:“也是我亲手配制的。”
朱元璋哈哈狂笑了数声,大声喝道:“纪纲,你可听见了?
你查到的情形如何?”
纪纲本是识时务之人,此时已知香云并无求生之念,不得不回禀道:“臣所查到的与其所言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是一直不知道毒药的来由,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请皇上降旨。”朱元璋冷笑道:“还要朕降旨?你们没有处置过这样的狂妄之徒?”纪纲不再多言,轻轻示意,身旁两名锦衣卫已经出手抓住了香云,眼看就要将她立毙于掌下。
我将眼泪忍了回去,顾不了那么多,大叫道:“请皇爷爷手下留情!”人已经向香云那边飞奔过去。耳边传来朱允炆的声音道:“蕊蕊,你这是怎么了?不可在皇爷爷面前造次!”我的手也同时被燕王紧紧箍住,他低声道:“你疯了吗?她所犯的是何等的大罪,你要和她一起去死吗?”我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注重维护名声和形象的燕王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朱元璋和朱允炆的面,不顾礼仪辈分来拉我的手。朱允炆也迫近我身旁,我看见了他眼中那一抹怀疑和不解的神情。燕王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大声道:“郡主切记,以后不可在大殿中如此喧哗,以免惊扰父皇。”
朱元璋挥了挥手,强压着怒火,问道:“永嘉郡主难道想为她开脱罪责吗?”香云泪如雨下,哭道:“小姐,我对不起您和堡主,我亲手害死了母亲,此生罪无可恕,也无颜苟活于世间。以后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再陪伴您了。”我双膝跪地,对朱元璋说道:“皇爷爷,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并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坏,这一切都是别人逼她做的!您是明君,请您不要相信她胡言乱语,事实并不是她所说的那样!”朱元璋审视着我说道:“就算她并非主谋,其罪也当诛。你与她主仆一场,既然为她求情,朕就答应你赐她自尽,不行大刑。”五马分尸、剥皮、凌迟等等酷刑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朱元璋能够这样,已经是作了最大的让步。我看向香云时,却发觉她面容已呈现乌青之色,分明是已中剧毒之象,我早该想到香云随身都携带着毒药解药,她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殿中诸人都发觉有异,我眼看着香云的眼睛渐渐合上,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头脑中一阵猛然的剧痛袭来,晕厥在地上。
天机茫茫(1)
秋风秋雨带着凉意席卷金陵,大雨敲窗,滴答之声不绝于耳。
无孔不入的寒风自门窗缝隙中钻了进来,映柳阁中的烛火被吹得摇曳不止、明明灭灭。我斜倚在床头,凝视着那几盏烛火。卧室中站立着几名侍女,她们的打扮和香云进宫后的模样一般无二,水红色宫裙外罩着深红色比甲,头发梳成朝云髻,但是面目气质却相去甚远。伊人远去,事事皆非。香云本是我最亲密最要好的朋友和姐妹,她无法宽恕自己的过错,选择了以死追随她的母亲,却让我的心痛无法抑制。映柳阁中的丫环再多也比不上一个香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和我相依相随,甘苦与共,没有人会在身后默默支持我,替我解决着不小心惹下的小麻烦,也没有人会时时处处提点我。忽然觉得喉间一阵难受,我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一名侍女急忙走近前来,关切问道:“郡主觉得好些了吗?太医吩咐过,再过半个时辰,郡主还要再服一剂药。”我摇头说道:“没什么事,我觉得好多了。你们不用在这里等着侍候我,我自己安静躺一会儿,到了吃药的时候再叫我。”我并没有太在意,虽然受了点风寒,不过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过三五天自然就会好。她们见我这样说,都轻轻踱步退出了房间,回身带上门。
过了些时候,依稀听见房门外传来人声,一名侍女低声说道:“奴婢参见殿下,郡主今日好了许多,此刻已经睡了。”听见朱允炆的声音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进去了,让她睡吧。你们在郡主身边,要处处多加留心。”
那侍女答道:“郡主为人宽容随和,待我们都很好,虽然香云姐姐去了,奴婢们也会像香云姐姐一样尽心尽力侍候郡主的,请殿下放心。”朱允炆道:“那就好。等郡主好些了,你们多陪她玩一下,陪她聊聊开心的事情,免得她闷出病来。”另一名侍女轻轻笑道:“奴婢们恐怕没这个本事,不过倒是有个好人选,殿下若能让她进宫来陪郡主,一定可以让郡主跟她玩到一块儿去。”
朱允炆“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明天我就禀告母妃把她接进东宫来,有她在这里,妹妹也不至于太寂寞。”我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想要接谁进宫来陪伴我,但是可以想像那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朱允炆并没有逗留太久,众侍女恭送他离开的声音随即传入我耳畔:“外面雨大路滑,请殿下小心些。”朱允炆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我躺在床上,思绪起伏。
太子之位虚悬将近半年,朱元璋的心中一定很矛盾,所以迟迟未作决定。史载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朱元璋会确立新的太子人选,现在已经是九月了,朱元璋马上就会有所行动。如果朱标顺利登基成为明代的第二任皇帝,朱允炆也会是将来的第三任皇帝。他在皇宫中非常受人欢迎,不仅仅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地位。他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很温和,总是彬彬有礼;对长辈们更是孝顺恭谨,步步循规蹈矩,平时除了按照朱元璋的要求在御书房的文楼读书和练兵场习武,基本上没有出过皇宫大门。朱标卧病,朱允炆日夜衣不解带,侍候着父亲长达数月之久。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朱允炆的行为决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朝野上下的绝大多数官员都很拥护这个“仁明孝友,天下归心”
的皇孙。
燕王文武兼备,为人果断,敢作敢为,也有心机和智慧,朱元璋很欣赏他的能力。但燕王只是第四皇子,秦王晋王都比他年长,而且秦王还是马皇后的嫡出之子,废长立幼本是国之大忌,那些迂腐的文臣一定会以种种理由力阻朱元璋立燕王为太子。朱标的逝去让燕王对太子之位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一旦得知新太子并不是自己,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难道我只能眼看着未来那场血流千里,伏尸百万的战乱一步步地发生?既然冥冥中有天意安排我来到这个时代,如果我努力去做一些事情,是否能够改变历史,阻止“靖难之役”的发生?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有名的人,或许我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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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茫茫(2)
几名侍女轻轻推门进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她们在我耳边轻唤,我佯装刚刚睡醒,从她们手中接过那最后一副汤药喝下。她们替我掖好被角,放下粉红色的薄绸床幔,将烛火的纱罩笼上,放轻脚步退了出去,房间中的光线霎时暗淡下来。过了没多久,我听见窗户那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声响,似乎是一阵凉风吹进了房间,床幔轻轻荡起涟漪,烛光将他那矫健挺拔的身影映照其上,人已经来到了我床前。我早已料到是燕王,心中并不害怕,轻声问道:“是你?”他的手拂开床幔,坐在床沿低头说道:“除了我,还会有别人会冒着大雨来看你吗?”我既感动又担心,翻身坐起来投向他怀抱中。他的发丝上沾染着点点水珠,身上的白衣也有沾湿的水迹。此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冒着风雨偷偷进东宫来,纵然穿了雨披也难免会被雨淋到一些。他伸手贴向我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温润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双唇。似乎是嗅到了我身上草药的味道,他皱眉说道:“还在吃药吗?都病了好几天了,那些太医怎么如此无用?”他的体贴和细心一直都让我无法抗拒,我靠在他怀里说:“我又没什么要紧的毛病,不过是受了点寒咳嗽几下而已,东宫耳目众多,风雨又大,你何必特地赶来看我?”
他幽邃的紫眸注视着我,手指轻轻抚触着我柔嫩的面颊说道:“听说你病了几天,如今你孤身一人在东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一定要来看看。”我听见他说“孤身一人”,想起香云,含泪问道:“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燕王温柔的表情笼罩上了几分严肃,说道:“陈佩瑶在狱中自尽,此事已经了结,父皇也不再追究。纪纲决不会将所知情形透露给任何人,你不用担心你哥哥和唐门的安危。我暗中命人将香云的骨灰随葬在达定妃的陵里也算是替她完成一桩心愿了。”他如此悉心周到安排好了一切,我仰头对他说:“我替香云谢谢你。”
他的双瞳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逐渐蒙上一层情欲的雾色,双唇渐渐贴近了我,低语道:“你若真心要谢我,就乖乖让我好好疼你一次。”我轻推他,睁大眼睛,语气坚决说道:“你还是走吧。”他眼中的神色立刻暗淡下来,默默凝视帐顶悬挂的银色流苏和梅花结,过了半晌,他拾起床畔散落的衣物说道:“好,我立刻就走。你安心睡下,仔细受了凉,风寒越发重了。”他似乎是在生我的气,已经准备穿衣离去。我一眼看见那外衣上犹带着淡淡的水痕,心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雨夜私入东宫,本来是为了看望我,我并不是真心要赶他走。窗外冷雨敲窗,暗夜里空气微微沁凉,我何尝不渴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替我遮挡风雨?我纵然心里舍不得他走,也不会开口恳求他留下来。他过去有再多*虐债我都可以原谅与接受,但是我实在无法容忍他与别人柔情缱绻、卿卿我我之后,又到我的床上来抱我。爱本来就是专一与自私的,我决不与别人分享他。
他感觉到我的异样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我夺眶而出、沿着双颊不断滑落的泪水。他紧紧抱着我的身体,柔声哄道:“蕊蕊,你别这样,我怎么舍得抛下你?刚才你说那些话,分明是不信任我,我怕你嫌弃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话中之意似乎是说我误会了他,我只能低垂下头遮住自己茫然无助的眼神。“你怪我不该去湖衣那里?”他以大拇指轻轻划过我眼角噙出的泪珠,眼底泛出柔柔的光彩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吗?湖衣刚刚给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原来我们在明月山庄时湖衣已经有了身孕,燕王居然直到现在才去看望她。徐妙云和燕王除了朱高炽兄弟俩外,还有两个女儿,未来的永安公主和永平公主。我居然忘记了燕王的孩子还没有全部出生,现在湖衣给他生的是第三个女儿,未来的安成公主。那么燕王的其他孩子呢?早夭的朱高爔和赵王朱高燧,咸宁公主和常宁公主,他们的母亲又会是谁?
天机茫茫(3)
一种难言的苦涩突然袭上我的心口,抑制不住的悲哀让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滑落,我轻轻摇头道:“我没怪你,是我自己不好,不该要求你太多。”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我早该知道,选择了爱他,就是选择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痛苦。他深沉的紫眸映着我的泪眼中的痛苦和疑虑,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我的心?自从拥有过你以后,我谁都不想要了。即使天下间最美的女子都集中在我眼前,也比不上我的蕊蕊半分。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怀疑我,也不要再问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好不好?”我投送到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脸颊抚弄着他的胸膛。
他似乎意犹未尽,手指依然在抚摸着我柔软的身子。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心跳,仍然有些羞涩,轻声问道:“你真的很久没有和别人这样了吗?”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略带薄怒道:“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还要问我?一定要我对你发誓你才肯相信我?除了你,我现在没有任何女人。”我环绕着他的腰说:“那王妃和湖衣姐姐呢?”他抱着我,让我俯趴在他胸前,轻声道:“也没有。” 我简直无法相信*成性的燕王会因为我变成一个守身如玉的君子,甚至连自己的妻妾也不肯亲近。燕王妃和湖衣会不会因此怨恨我?我心中有些愧疚,对他说:“她们一定会怪我的。”
他的声音低沉,问道:“蕊蕊,你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点了点头。
他拥住我*纤细的腰肢,眼中泛着火焰的紫眸中流露出宠溺的眼神,说道:“所以,只要你开心,我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听到他如此真心的话语,除了喜悦与开心,我心中的感动早已无法形容。他对我的感情并不比顾翌凡少,无论他是不是顾翌凡的前世,这份专情都足以让我爱上他。我带着一丝歉疚窝进他怀中说:“我不是故意要赶你走的。”他紧箍住我不盈一握的纤腰,悄声说道:“我知道……”
记不清我们悱恻缠绵了几次,忽然间,我似乎听见了侍女银萍推门进来的声音。她们每天夜里都要来看我是否盖好被子,本是一番好意,现在却让我惊得瑟缩了一下,燕王神色镇定如常,拥着我耳语道:“乖,有我在,别怕。”银萍恐怕惊醒我,蹑手蹑脚接近床帏,似乎正要掀开帷幕,却听见她掩口惊呼了一声止步,手中提着的小琉璃明珠灯随即摔落在地上。燕王的靴子还遗留在床前。 我心中又窘又急,早已知道他在宫中如此放肆大胆,终有一日会被人撞破。江绮怀和香云会替我们隐瞒此事,别人却未必会这样。燕王示意我不要出声,迅即取过一件衣衫穿在身上,伸手拂开帐幔,站立在床前,对银萍说道:“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吗?”银萍的眼睛霎时瞪大了,脸色也变得惨白,跪地俯首说道:“燕王殿下……”她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摇头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请殿下饶恕奴婢吧!”她惊恐至极,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拼命叩首,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燕王缓缓开口说道:“你进宫来有多久了?父母可都还健在?”
银萍顿时呆怔住,她是个很聪明伶俐的丫环,知道自己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一幕,转瞬之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燕王是何等的狠角色,今天一定不会放过她,提起她的父母,已经是很严重的警告。她如果不作出选择,受到牵连的就会有很多人。银萍竟然并没有再为自己去哀求他。她轻轻对燕王叩首道:“奴婢是扬州人氏,父母都健在,如今进宫已经三载有余了。”燕王语气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该知道怎么做了。”银萍的眼中闪烁着几点泪光,点头道:“奴婢知道。请殿下放心,宫中决不会有人因奴婢而知觉此事,否则奴婢的父母一定不会安心。”燕王态度极其冷淡,道:“很好,你出去吧。”
我眼看着他这样逼银萍作生死抉择,早已忍无可忍,拥着锦被坐起,对帐外说道:“你有必要对她这样吗?”银萍将头转向我这边,隔着帷幕,含泪唤道:“郡主……”燕王并不理睬我,仍然冷冷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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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茫茫(4)
银萍低头拾起那盏灯,轻轻退了出去。
我心中一阵疼痛,叫道:“银萍,你站住,别走!”
银萍低低的声音却传过来:“郡主不必为奴婢求情了。奴婢命该如此,并不敢怨主子,只求燕王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我气愤已极,立刻就跳下床来,对他怒声道:“你要做什么?
真的要逼死她吗?人命在你眼中如此低贱,如此微不足道?如果银萍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不想再看见你!”
燕王回头抱起我,低声说道:“快回被子里去,小心又伤了风。”
我手足并用,极力挣扎,不断地捶打他的胸膛,头脑中气得发晕,一时口不择言,几句话脱口而出:“朱棣,你可知道你的暴戾会留下千古的骂名?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历史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真要做一个暴君吗?”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然后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顿时清醒过来,我恼怒他用非常的手段逼迫银萍,无意中对他说出了“暴君”二字,而他确实是听见了。我怒视他道:“我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就算她宣扬出去又怎样,大不了皇上用宫规处置我。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别人为我枉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簌簌而落,气他的决绝,也气自己无能保护银萍。
他默默注视着我,说道:“父皇的脾气你该知道,我若是说出实情,他未必不会责罚你。但是我宁可牺牲她,也决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他似乎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我并不愿意要他这样的保护。我伏在他怀里,柔声婉转,哭得梨花带雨,摇头说道:“我不要你这样对我,她本来是为了关心照顾我而来,并非有意来害我,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要是有事,我怎能安心活下去?”以柔克刚,眼泪永远都是对付一个爱你的男人的最好武器。他用手指拭去我的泪珠,轻叹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你,不再逼她就是。随她去吧,父皇若是知觉此事,我会拼死保护你,不让他降罪于你,万事皆由我来承担。”
我听到他回心转意,破涕为笑,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他神情万般无奈,道:“现在故意哄我开心,我若是不肯答应你,你此刻心里一定在一遍遍地骂我,是不是?”我轻轻撅起嘴说:“不是。”他的眸中闪过温柔疼惜的神色,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道:“我要走了,你也该歇歇了。过几日我就回北平去,恐怕要到年关才能够回来看你。宫中多有我的人,他们自然会关照着你,有事我就会立刻赶过来。”现在距离年关不过两个多月,我倒不担心会想念他。只是朱元璋马上要确立太子的人选,我必须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这对燕王而言,无疑是一个重量级的问题。
我轻声问他道:“你知道皇上想立谁为太子吗?”他剑眉微挑,紫眸中闪着淡定的光芒,说道:“父皇未确定之前,谁都有机会。”我进一步追问道:“如果新太子是别人,你怎么办?”他似乎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坦然应道:“三分天意,七分人为,世事本难逆料,我现在也不会想太多。”没有不想当太子的皇子,燕王的野心果然从没有停歇过。那么,如果他没有如愿成为太子,他会认为是“天意”,还是“人为”?如果他认为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么他接下来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了。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看见银萍依然侍立在我床前,心中顿时欣慰不已。那几名侍女出去打水时,银萍眼圈微红,在我床前双膝跪地,说道:“多谢郡主救命之恩。”我扶起她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就算被人发觉,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银萍仰头视我,神情坚定说道:“请郡主相信奴婢,奴婢一定不会伤害您的。”我微笑道:“我若是不信你,还说那些话做什么?”银萍也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一样,说道:“不过郡主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长孙殿下一早已经命人去接福清郡主进宫来,她以后要长住这里陪伴您了。”原来昨天朱允炆他们所提起的人是福清郡主朱浣宜。朱允炆既然安排她来到我身边,应该是觉得我会和她相处融洽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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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茫茫(5)
有人陪伴我说说话,应该是一件好事,银萍的话倒让我有些不解。
我的心思倒不在福清郡主身上,今天我想去御书房见一个人。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明朝开国军师,有“天机大侠”之称的刘基已经逝去,他的儿子刘璟是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可以在御书房见到他。我选了一套白底暗纹流金图案的衣裙,头发梳成一束垂在脑后,简洁齐整,并没有穿烦琐的郡主服饰,然后往御书房而去。御书房的那名掌事太监看见我又来了,笑眯眯说道:“永嘉郡主早,又来找哪位殿下啊?”我向他点头打过招呼,微笑着说:“公公早。我今天不找那些叔叔弟弟,是来找刘大人的。”他微有讶异,随即笑道:“刘大人和长孙殿下、曹国公在菊圃那边,奴才带您过去,请郡主移驾。”未近菊圃,一阵宛兮清扬的琴声,伴随着冷冽而傲气的清香已扑面而来。圃中秋菊竞相开放,红、黄、白、紫间杂其中。九月中百花凋零,唯独它凌霜盛开,清秀素雅、隽美多姿。
远远看见小亭中站立着几名年轻公子,似乎是在赏花。其中一身白色孝服的正是朱允炆,另一名身着水绣蟒袍朝服之人是曹国公李景隆。另一人端坐在一架焦尾琴前,十指宛如行云流水拨动琴弦,似乎正是失传已久的古曲《广陵散》。我曾经听过后人根据零散保存下来的曲谱重新编译而成的《广陵散》,虽然曲调相似,但是比起原曲来,相差千里。奏曲之人年纪二十有余,身着三品服色,眼神专注于琴弦,目不斜视。我从未见过刘璟,但是史载他为人正直,颇有其父之风。闻其琴音已知此人性情刚直,除了刘璟,决不会是别人。
待他一曲停歇,我才从花圃中的小径走过去,朱允炆和李景隆都已经看见了我。朱允炆抬头笑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李景隆看了我一眼,说道:“永嘉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皇室中公认他满腹经纶,文武全才,年方二十就承袭了父亲的国公爵位,少年得志的李景隆身上总是带着几许高傲的气息,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孔雀。我对他这种自命不凡之人并没有太多好感。
但他是朱允炆的心腹死党,又是朱元璋的义孙,我不得不答道:“曹国公你好。”朱允炆有些惊讶,迷惑不解,问他道:“你们也曾经见过面吗?”李景隆点头道:“昔日我曾在秦淮河畔巧遇过宁王殿下和郡主。”
朱允炆对我笑道:“他们常在宫里宫外走动,看来我比他们认识你都要晚。若不是母妃将你带进宫来,我这辈子就无缘见到你了。”
朱允炆并不追问我为什么会认识宁王,似乎对我入宫以前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表面不动声色的朱允炆,暗地里一定对我做过一番调查。他应该知道我认识的人不仅仅是宁王而已,很多皇子都和我相识。
我从晋王身边到了燕王身边,后来又跟着燕王去了北平,在北平城内住过一段时间,还开过一家衣坊,但是像我和宁王一起偶遇李景隆这样的小事,他似乎并没有调查到。不知道朱允炆会怎样猜测我和他这些叔叔们的关系,但是我有一种直觉,仁厚的朱允炆并不会伤害我。
我看向刘璟,说道:“刘大人刚才所弹奏之曲可是《广陵散》?”
刘璟站起身来,离开琴畔对我行礼,恭声应答道:“臣刘璟参见永嘉郡主。此曲确是《广陵散》,只恐有辱郡主清听。”我来正是为了找他,转身对朱允炆道:“哥哥,我对此曲有些疑问,想求教于刘大人,却又担心哥哥听了我那些浅显的问题要笑话我。”
朱允炆会意,笑道:“那你单独问他,我们先回避一下。”他径自离开,李景隆看了看我和刘璟,也随他一起走出小亭。
我和刘璟相对站立于亭中,我直接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单独与你谈话吗?”刘璟目视遥远天际,说道:“郡主一定不是为了琴曲。”我微笑道:“不错,早已耳闻你饱读五经,通晓天文地理,我今天正为向你请教令尊那首《金陵赋》而来。”提到《金陵赋》,刘璟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愕然视我,却久久沉默不语。
天机茫茫(6)
洪武十六年,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诬告刘基谋占王气之地,图谋不轨,朱元璋随即革掉了刘基的俸禄,命令严加查办。洪武十八年,身患重病的刘基面对朱元璋的猜忌和政敌丞相胡惟庸的陷害,决意隐退故里。朱元璋见他去意已决,并不再挽留,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你若能为朕推算大明的江山气数,朕便准你告病还乡。你意下如何?”刘基利用梅花易数算法,屈指算出明清二朝的兴亡更替,即兴作歌赋一首,是为《金陵赋》。
或许正是这首《金陵赋》彻底断送了刘基的性命。
史载:“基在京病时,惟庸以医来,饮其药,有物积腹中如拳石。
其后中丞涂节首惟庸逆谋,并谓其毒基致死云。”
似乎刘基之死是胡惟庸在药中下毒所致,但是刘基通晓医术,胡惟庸决无可能挟医投毒谋害到他。此事的罪魁祸首,只可能是金銮殿中至尊无上的皇帝朱元璋。一个功勋卓著的大臣,在生命的终点时刻,想回到自己的家乡过几天清闲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能推算出几百年间成千上万人的未来,却唯独算不出他自己的未来。他的死,拉开了朱元璋屠杀功臣的序幕。
刘基、廖永忠、李善长、徐达、李文忠、冯胜、胡惟庸、蓝玉……
一个个足以青史留名的杰出人才逐渐在屠刀之下消失,如果不是朱元璋自己亲手拔除了这些“棘刺”,导致朱允炆登基之后无人可倚仗,燕王的图谋决不会成功。
刘基神秘死后,《金陵赋》被列为禁书,再没有人敢轻易提起这个名字。刘璟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儿子,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对《易经》的研究已出神入化,刘基一定会让他知道《金陵赋》的内容。朱元璋对刘基的三个儿子却是格外优待,长子承袭了刘基的爵位,年轻的刘璟也官拜三品内阁使。
过了良久,刘璟才道:“皇上早有旨意,擅传此文有杀头之罪。
郡主是皇家金枝玉叶,却为何对它如此感兴趣?”
我无限诚恳,视他说道:“我向来十分敬重令尊的渊博学问,曾于梦中得见《金陵赋》,所以有疑问请教你。”刘璟难以置信,道:“《金陵赋》已被深锁于皇宫之内,知者寥寥可数。郡主怎会如此巧合在梦中得见?”我见他不信,微微一笑,轻声念出赋中几句话:“‘南方终灭北方兴,除非燕子飞入京;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你如果还要听,我可以全部背一遍。”
这首《金陵赋》,我还记得很清楚,起初几句正是:“南方终灭北方兴,除非燕子飞入京;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
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北方胡虏残生命,御驾亲征得太平。失算功臣不敢谏,旧灵遮掩主惊魂。”“南方终灭北方兴”,意指北方的藩王会灭掉南方的藩王,朱棣后来迁都北京;“一院山河永乐平”,甚至连朱棣登基后的年号“永乐”都已经预测出来;“秃顶人来文墨苑”,指相助朱棣夺位的道衍,他正是一位僧人;“御驾亲征得太平”,预示朱棣即将六次亲征蒙古。
一代天师神卜刘基的预言相当准确,《金陵赋》中所提到的隐语,与后来发生的种种历史事件完全相符。
刘璟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道:“不必了,请郡主直言来意。
臣虽粗通易经,但是只做学问,不问世事,未必能够帮助郡主。”
刘璟心思通透,我不再遮掩,直言说道:“令尊素有天师之名,通晓过去未来之事,《金陵赋》中所预测大明江山气数,应该不会毫无根据。不知令尊可曾留下逆转天机的方法?”逆转天机,就是改变历史。为什么我会穿越时空来到明代?为什么刘基能够预测未来?
难道他和我一样是穿越了时空来到这里,才能够知道历史的走向?
玄幻之学奥妙无穷,刘基的身上一定有某些来自宇宙中的神秘力量。如果能够借助这种力量,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天机茫茫(7)
刘璟没有料到我会问他这样玄妙的问题,望着我说道:“家父临终之前曾经说过,逆转天机会导致时空错乱,发生意想不到的灾祸。臣并不知道郡主为何要如此,但还是要奉劝郡主一句,不要强违天意。”我静心思忖,刘基既然留下警戒之言,那么刘璟手中一定有逆转时空的办法,只是不肯轻易拿出来而已。我能否告诉刘璟我所知道的未来之事?刘基泄露天机导致杀身之祸,我呢?
会不会因为这样给我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我并不害怕自己会死,如果为了避免“靖难之役”的战火而引发更大的灾难,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我有些失望,却依然对他说道:“谢谢你。”
与此同时,我看见朱允炆同两名少女一起走了过来,李景隆远远跟在她们身后。她们都穿着郡主的衣饰,和我平常的打扮很相似。
其中一名少女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异常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似乎并非中原血统,倒有些像维吾尔族的姑娘。她和朱允炆一路在不停说笑,朱允炆似乎也很喜欢她。另一名少女比她略大,神情忧郁,仿佛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一样,他们的快乐情绪一点也没有感染到她。
她们走到离小亭不远处靠近菊圃,那活泼的少女回头顾盼李景隆,大声唤道:“景隆哥哥,你看这些花儿美不美啊?”她弯腰凑近一朵黄色的大丽菊,放在鼻端轻嗅那香气,朱允炆道:“要不要我帮你摘几朵戴在头上?”她向李景隆那边轻轻努嘴,说道:“我想要他帮我摘。”李景隆却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朱允炆回头笑道:“浣宜要你摘花,你还不快过来?原来那少女就是福清郡主朱浣宜,她稚气未脱,还是一副小女孩的天真可爱模样。我觉得她十分可爱,施展唐门“飞叶摘花”身法,在那秋菊丛中轻展手腕,“飞叶摘花”正是因其形象而得名,不过片刻之间,我手中已经多了一束色彩绚丽的带叶花枝。我在朱浣宜身旁轻轻落地,将手中花束递给她,嫣然笑道:“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摘?姐姐摘给你好不好?”朱浣宜“哇”地一声欢呼道:“姐姐功夫好棒!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姐姐!你一定是永嘉郡主,允炆哥哥要我进宫来就是为了陪伴你吧?以后我有事就找姐姐,再也不找他们了!”她欣喜雀跃憨态可掬,说话讨人喜欢,我心头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朱允炆见我已经来到面前,向我介绍她们:“蕊蕊,这是浣宜和紫玉。”然后对她们说道:“她是谁,你们该猜到了吧?就不用我多说了。”那忧郁的少女是南康郡主朱紫玉,她对我屈膝行礼,轻声道:“妹妹紫玉见过蕊姐姐。”朱浣宜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有福气,竟然真的是蕊姐姐!我已经和父王说好了,要陪姐姐住些时候再回王府去,姐姐可不要嫌弃我啊。”
多了个朱浣宜,他们几个完全没办法清静下来,更遑论谈诗作词了。她一会儿去按琴弦,刘璟只好将位置让给她;没过多久,又去看朱允炆挥笔桌上书画,再然后,开始缠着李景隆问东问西,“景隆哥哥”叫得声声入耳。李景隆拿她没办法,无奈说道:“你不想回东宫去看看侍女们给你准备的房间好不好看吗?”朱浣宜乌黑的眼珠转了一下,说道:“不想,我横竖晚上要回去的,现在不急着看。”李景隆又说:“那你去御书房帮我拿个砚台过来好不好?”朱浣宜招招手,喊了个小太监来:“给景隆哥哥拿个砚台来。”
那小太监答应着去了。
朱浣宜洋洋得意,看着李景隆:“我知道你是想支走我,我今天偏偏就不走。”我和朱紫玉坐在一旁,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李景隆皱了皱眉头,轻咳了一声道:“你看看别的郡主,哪有像你这样让人不得消停的?安静坐一下不好吗?再这样下去,以后谁敢娶你!”朱浣宜双手叉腰,瞪大眼睛说:“景隆哥哥,你是说我以后嫁不出去吗?”李景隆昂首阔步出了小亭,径自往文楼而去,朱浣宜气得跳脚,追着他的背影大叫:“你给我站住!如果你不向我道歉,我……我一定天天都来这里找你,让你什么事都做不成!……你不要走啊!”
天机茫茫(8)
我一边笑一边拉住她的衣袖,说道:“算了,我们和你一起玩,别管他了。”朱浣宜还是不依不饶:“他怎么能这样说我?”我眨眨眼睛说:“他这样说你,你也可以气一气他啊。”
朱浣宜眼睛一亮,仿佛豁然开朗,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对文楼那边叫道:“景隆哥哥,你要还是这样傲慢无礼,再挑几个月,只怕也没有合意的姑娘肯嫁给你!”李景隆并未走太远,闻言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但是他看的并不是朱浣宜而是我。看来刚才我“教唆”朱浣宜的话让给他听见了,我装作若无其事,拉着朱浣宜和朱紫玉就走:“走吧,我们回东宫去聊,别在这里打扰允炆哥哥了。”朱允炆眼看着这一幕好戏,点头笑道:“你们去吧。”
常妃也很喜欢朱浣宜,映柳阁中有了她,顿时热闹了起来。
晚间我问过银萍才知道,朱紫玉本来是蓝玉之子蓝炎的未婚妻,昔日我和蓝炎在秦淮河畔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品貌皆属上乘。
蓝炎因父亲之故惨死,朱紫玉心中痛楚可想而知,难怪她会郁郁寡欢。朱浣宜聪明顽皮,是安平王的独生女儿,其母确实是外邦女子。
朱元璋得天下之后,四面八方贡献来不少异族美女,他将这些美女分赐给王公大臣,以至于朱家的宗族后裔里有不少的混血儿。
朱浣宜来到东宫以后,她在常妃等人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只要一回到阁中,就充分发挥出她活跃气氛的能力,我每天陪着她玩这个玩那个,时间过得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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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金阙(1)
九月即将过去,燕王已经离开金陵半月有余了。
晚间,我更衣躺下,迷迷蒙蒙中仿佛看见顾翌凡在我面前微笑,心中一阵温暖,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却只见他英俊的面容瞬间变色,推开我冷笑道:“蕊蕊,你的心里还有我吗?你既然已经爱上了朱棣,还惦记着我做什么?”我拼命摇头,拉着他的手,眼泪落下:“翌凡,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我永远都是你的蕊蕊,永远都是啊!”顾翌凡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我欲哭却已无泪,突然感觉到有人拥我入怀,柔声说道:“蕊蕊,你还是不能忘记他吗?难道我对你百般呵护,万般宠爱,还是比不上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你还是不能将心中的记忆抹去吗?”
我抬起头时,看到了燕王紫眸中那落寞的神情。
我伸手抚摸他的面颊,低头在他怀中抽泣着说:“我并没有骗你,我爱你也是真的。”话音未落,却听见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蕊蕊,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这声音让我惊愕抬头,却意外发现抱着我的人正是顾翌凡!
我从梦境中惊醒时,发觉朱浣宜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站立在我床前,她看见我醒来,拍了拍胸口,急急忙忙说道:“蕊姐姐,你做噩梦了吗?刚才吓了我一跳。”我回想起刚才的迷离梦境,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觉得奇怪朱浣宜来这里是为什么:“半夜三更的,你还不睡觉去?”朱浣宜笑嘻嘻道:“哪里是半夜,三更早过了,现在是四更。”我更加诧异,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她凑近我,神秘说道:“蕊姐姐,我今天想玩点好玩的东西。”
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出她的想法。
原来她是想看看朱元璋在朝堂议事是什么模样。
她的计划是四更时就溜进去,趁皇帝和大臣都没上朝,提前在金銮殿中躲藏好。她的脑子里的想法实在是千奇百怪,我正在犹豫,她又央求道:“蕊姐姐,我知道宫里除了你,绝对没人敢陪我去,就陪我这一次好不好?”偷偷看一看皇帝上朝议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反正也睡不着,于是答应了她。
我们很顺利就溜进了勤政殿,这里正是朱元璋朝见群臣之处。
勤政殿的太监侍女们起得格外早,不到四更,就已经将殿内殿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来自苏州的特制金砖铺设的地面上,闪耀着被桐油擦拭过的灼灼光彩。一尊雕龙金漆宝座巍然屹立在高高的七级台阶之上,宝座后面的七扇屏风都是纯金所制,雕刻着形态各异、面目狰狞的五爪金龙。任何人只要坐到了这个宝座上,自然就会有一种不怒自威,君临天下的气势。五更钟响,一阵阵脚步声向金殿内传来。我和朱浣宜对视一眼,迅速躲到了金龙屏风的后面。只见群臣鱼贯而入,文官武将分别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丝毫不乱。
过了没多久,几声太监传报:“皇上驾到!”
百官匍匐于地,叩首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着龙袍的朱元璋在众臣的三呼万岁声中,登上金阶,缓缓坐了下来。旁边侍立太监随即上前宣例行公事的套话:“众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只见一人低头出班奏道:“微臣曾与数名同僚联名写奏折一封,恭请皇上圣裁。”正是老臣汤和。朱元璋说道:“朕已经阅过了。你们所言之事,朕何尝不是日夜忧心,国中不可久无储君,朕是该立太子了。只是立谁朕还需斟酌,今日正要与各位爱卿商议。”
我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么凑巧,恰好让我碰见朱元璋计问群臣立何人为太子的精彩场面。群臣面面相黜,不敢轻易出列回答。朱元璋道:“朕既然问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尽管直言说来,说对说错都没关系,有什么好顾虑的?”终于有一人出班说道:“臣以为燕王殿下仪表堂堂,雄才大略,有皇上之风,堪立为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金殿中议论之声四起。随即又有一人出列,奏道:“臣以为万万不可。”按历史记载,此人应该是翰林学士刘三吾,一个起自田间、博通经史的宿儒。
风摇金阙(2)
朱元璋道:“你说说看,为何不可立燕王?”
朱元璋的话语分明是支持他继续说下去。
刘三吾朗声说道:“有两不可。太子世嫡承统,乃是礼制所定,岂能随心所欲更改?此其一;废长立幼本是国之大忌,若立燕王,皇上将置秦王、晋王二位殿下于何地?此其二。”朱元璋欣然道:“那依你之见,朕的太子当立何人?”刘三吾毫不犹豫说道:“皇长孙业已成年,仁厚宽攸,可堪承袭大统。若能立为皇太孙,必定四海归心,请皇上三思。”殿中众臣一眼就明白了朱元璋的态度,纷纷出列启奏,要求立朱允炆为皇太孙。朱元璋见状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们都是如此认为,朕也不必再思了,朕即日就立允炆为皇太孙,你们也可以安心了。”刘三吾道:“皇上圣明,有皇太孙为储君,实乃我朝苍生万民之福祉。”我躲藏在屏风背后,心道你恰好说错了,这恐怕未必是什么福祉,而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群臣散去,朱元璋也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离开勤政殿,偌大的金殿内又沉寂下来。朱浣宜从屏风后伸出小脑袋,四处看了看,对我说:“蕊姐姐,他们都走了!”我和她一起出了勤政殿,从御花园中经过,恰好碰见朱允炆迎面走来。他身边的太监似乎在低声耳语什么,朱允炆虽然面不改色,却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
宫中太监们时常暗中互通消息,其中不乏趋奉未来天子之人,朱允炆想必已经知道了皇帝早朝时金口玉言说出将立他为太孙,此事已成定局,只待圣旨颁下。朱浣宜一看见了他就说道:“允炆哥哥,恭喜你要做皇太孙啦。”她停了一下,又说:“不对,我应该叫你太孙殿下,不可以再叫你允炆哥哥了。”朱允炆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是我的妹妹,又不是朝臣,叫我什么都没关系的。”朱浣宜心直口快,接着说道:“我们是可以叫你哥哥,那皇叔他们呢?他们若是见了你,是你先拜见他们,还是他们先拜见你?”这个问题可把朱允炆给问住了。朱允炆一向孝顺,对诸位藩王都是毕恭毕敬,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同了,按道理秦王他们都要先拜储君。但是要朱允炆坦然接受叔叔们的叩拜,他恐怕一时也难以接受。他愣了一下,说道:“百善孝为先,若是皇叔他们来见我,我会先行子侄之礼。”看来朱允炆的脑子里依然充斥着儒家思想。一名御前太监匆匆而来,跪地禀道:“皇上有旨,宣长孙殿下至宣化殿见驾。”朱允炆不敢迟误,跟随他而去。
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朱元璋昭告天下,册立已故懿文太子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授命洪武进士黄子澄任修撰一职,侍读东宫。
十月初,秦王薨逝于西安王宫。同时,太原传来消息,晋王卧病不起。
其他诸王看似都很平静。
但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难道这些强大的藩王们真的甘于平静吗?秦王已是强弩之末,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晋王的卧病,分明是一种消极的对抗;驻守边塞手握重兵的诸王,又有谁愿意对这个年不及弱冠的小侄子俯首称臣?
圣旨颁下后,常妃、吕妃高悬了半年之久的心终于落地了。
东宫上下一改往日的凄清景象,又恢复了一片生机。
冬至时节,东宫照例设宴,常妃和吕妃喜听昆曲,小小戏台上旦角所唱正是《牡丹亭?游园惊梦》,我和朱浣宜一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前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朱浣宜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只顾东张西望。她拉拉我的衣袖,悄声说道:“蕊姐姐,我怎么觉得今天有些奇怪?”我问道:“哪里奇怪?”
她指了指常妃身侧那几名少女,说:“你看!我认识她们,都是朝中二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那些少女个个装束雅致,举止端庄,她们不断注意着身边的常妃和吕妃,眼睛却偷偷睨向另一侧端坐的皇太孙朱允炆。朱允炆却是专心致志陪常妃看戏,根本就没有看她们一眼。我心中立刻明白,对她说道:“母妃她们是暗中给哥哥选妃子呢。”朱浣宜忽然站起身来,我拉她不住,她已经走到了朱允炆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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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金阙(3)
不知道她和朱允炆嘀咕了几句什么话,朱允炆立刻转移视线,目光投向了那几名少女。等到她转身过来时,我看见她面带得意的笑容。
那些少女见年轻的皇太孙注目自己,一个个都娇羞无限,更加矜持。
我剥开一颗新鲜的龙眼,递给朱浣宜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她开心大嚼,低声说:“我只是告诉他,要他选啊!他不看,怎么选得出来?”她竟然直截了当跑去告诉朱允炆,要他在那些女孩子中选一个。我哭笑不得,说道:“你以为意中人是随便选得出来的吗?”
她反倒很迷惑,说:“为什么不能?”
我说:“好,那就说你自己吧,如果要你在你认识的人中间选一个嫁给他,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准反悔,你能选得出来吗?”
她托着下巴思考了半天,说:“除了皇叔和哥哥,我认识的人不多……三皇叔最和气,四皇叔最帅,不过我最喜欢和十七皇叔一起玩!……允炆哥哥只喜欢写写画画,和他在一起太闷了;景隆哥哥又帅又能干又会玩,却总是不理我。”我不禁失笑,她评价好男人的标准是“能够和她玩到一起去”,于是说道:“所以,你该知道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有多难了吧?”她轻轻点了点头,似有所悟,说道:“那我还是选景隆哥哥好了,他不冷淡我的时候,对我真的很好。”我留心观察她的神态,或许这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已经暗暗喜欢上了李景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发觉而已。
我们正在桌旁窃窃私语不休,外面太监来传报:“曹国公求见娘娘和太孙殿下。”才说到李景隆,没想到他就来了。常妃道:“宣他进来吧。”
李景隆神态庄重,进入殿中,对常妃等人一一行礼毕,才开口说道:“臣听闻二位娘娘都喜欢狸猫,机缘巧合下得到几只,特来献给娘娘赏玩。”他身后跟随之人将手中所捧大红锦缎面的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三只一模一样,玉雪可爱的小猫,猫眼睛呈现碧蓝之色,身上的白毛连一丝一毫的杂色都没有,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打量着周围的人。常妃、吕妃见之大悦,吕妃伸手抱起一只小猫,那猫立刻依偎在她怀中,吕妃见状即夸赞道:“果然是有灵性!”常妃笑视李景隆道:“难得你这样有心,恐怕不是机缘巧合得来,是你费尽心思寻来的吧?”李景隆答道:“无论怎样得来,能让娘娘开心一笑,臣就知足了。”常妃抿嘴一笑,目光扫向我和朱浣宜身上,说道:“你那点心思我早猜到了几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过些日子再说。”李景隆低头,恭声说道:“娘娘本是慧眼。”他们二人似乎在打哑谜,说一桩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李景隆最近来东宫十分频密,而且分明是在刻意讨常、吕二妃的喜欢,朱允炆正位东宫以后,趋奉的朝臣官员不计其数,都在尽力巴结这未来的皇上,李景隆多来走动走动也无可厚非。朱浣宜也凑近去看那几只小猫,逗弄它们玩耍,对李景隆说道:“景隆哥哥,我也好喜欢它们!”盒中小猫憨态可掬,伸出小爪子去抓挠她的掌心,逗得她笑出声来,李景隆见此情景,也不禁浮现微微笑意。没想到朱浣宜和那小猫玩闹过了头,去拔它的胡须,小猫受惊跳起,在她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她回头向李景隆娇嗔道:“啊,你的小猫好坏,居然抓我呢!”李景隆赶紧走近去看她的手伤,说道:“你不先去惹它,它怎么会抓你?”常妃早已命道:“快去拿伤药来给郡主敷上!”我想起上次纪纲给我天山雪莲所制灵药,未用完的被香云收起携带,映柳阁中还有一些,站起身道:“我那里有灵药,这就去拿给妹妹,虽是小伤,若留下疤痕就可惜了。”朱浣宜听到我说“疤痕”,吓得忙说:“蕊姐姐你快去拿啊。”
我正好觉得殿中有些喧闹,借故走出准备回映柳阁,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也跟着我走了出来,在我身后叫道:“郡主请慢走,我陪你一起去吧。”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止步回眸说道:“不过几步路而已,我用不着人陪。映柳阁是我们姐妹的闺房,你怎能随意接近?”没想到李景隆竟然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来。我这才觉得刚才说话的语气太重,憷得他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说你举止失当,只是……”看到向来高傲不凡的他竟然也有理屈词穷之时,忍不住笑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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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金阙(4)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说道:“今天是冬至节,福清郡主喜欢小猫,那小猫就送给她了。我另有件礼物想送给郡主。”他随后跟着我出门,原来是要送我礼物,大约他是见常妃和朱浣宜都有小猫,怕我怪他厚此薄彼,得罪了我。此人处事确实八面玲珑,颇有手段,由此可见一斑。我不便拒绝他的好意,随手接过,料定是珠宝玉石之类,并未打开置于袖中。他见我坦然接受,微微一笑道:“刚才是我失言,郡主请速去速回。”转身即回殿中。
晚间,朱浣宜和银萍等侍女还在与那只小猫玩耍,她对那小猫视如珍宝,亲手喂饲,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雪圆”,此刻正趴在它面前说:“雪圆,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再不能咬我抓我,听见没有?不然我可就要打你了!”我在灯下展开那精致锦盒,里面竟然是一枝碧玉珠钗,特别之处在于它的钗体中央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盒底还有一张散发着淡淡松香的小纸笺。我心生疑惑,将那纸笺展开,其上题着数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语出曹操《短歌行》,曹操引《诗经?郑风?子衿》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之句,借以表达自己当时求才若渴之心,原作却是一首情诗。“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李景隆写这么暧昧的诗句夹带在锦盒之中给我,难道他是在向我表达爱慕之意?难道他和常妃之间的秘密不是朱浣宜而是我?古代的钗和簪都是定情信物,我今天却冒冒失失接受下来,或许会让李景隆误会我有意于他。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将锦盒玉钗退还给他,对他解释清楚。
朱浣宜抬头笑道:“蕊姐姐,快来看,雪圆舔我的手了!”
她的目光投射到我手中的珠钗上,讶然惊叫道:“‘中原一点红’!怎么会在姐姐手中?”我听她叫出那碧玉珠钗的名字,看来不是平凡之物,她在安平王府中见多识广,遂问她道:“你可知道它的来历吗?”朱浣宜放下雪圆,自我手中接过那支珠钗,置于烛火背面,火光映射在那中央红宝石之上,我仔细端详,只见那宝石与原来灯下所见大相径庭,不但呈现异彩,而且隐隐浮现一朵莲花图案,似在迎风招展,宛若真实的花朵。她神情得意,说道:“蕊姐姐可看出了它的特别之处吗?”我脑海中极力思索回忆,不知道哪朝哪代有这样的奇异珍宝,李景隆竟然将如此珍贵的宝石送给我,我更加不能轻易接受。我点点头。朱浣宜接着说道:“姐姐所见中央这颗红宝石中的莲花,正是西方圣教之物,常伴身边可保容颜青春常驻,是我父王破元时在元朝皇帝的后宫里得到的。据说是宋朝花蕊夫人遗物,然后父王就把它进献给了高皇后。”
安平王进献给马皇后的宝物,如果能在李景隆手中,一定系马皇后所赐。马皇后并没有将“中原一点红”留给皇子公主,而是给了曹国公家,足见生前对其恩宠。五代时蜀主孟昶宠妃徐氏,精通诗词,貌美如花蕊,孟昶封其为“花蕊夫人”,后蜀为宋太祖赵匡胤所灭,蜀兵大败,孟昶偕花蕊夫人入京降宋。孟昶死后,宋太祖听闻花蕊夫人才貌,欲纳其为妃,花蕊夫人写下诗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面斥赵匡胤后,自尽而死。花蕊夫人和唐蕊相似,也是蜀中青城人氏。
我笑道:“原来是花蕊夫人遗物,难怪有如此异彩。我今天偶然所得,不过它本不该属于我,明天我就将它物归原主。”朱浣宜瞪大了眼睛说道:“这么好的东西蕊姐姐也不要啊?”她年纪虽不大,却很注重容颜保养,脸上长了一颗小痘痘或是起了一个小红点,都要在映柳阁中愁眉苦脸半天,看到传说中的“驻颜圣物”,难免艳羡不已,我却根本不相信这些玉石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人没有必要抗拒时光的流逝。
看到朱浣宜拿着珠钗欣赏,那爱不释手的表情让我心中不由一动:既然李景隆将珠钗作为定情信物,为什么不促成他们这桩美满姻缘?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门第年纪都相称,朱浣宜本来就喜欢他,她那天真可爱的性格和明丽的模样也颇招人疼爱,李景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即使他对我一时有意,只要我对他说明情况,料他也不会过于执着。我心中已有主意,对她说道:“我不要。
风摇金阙(5)
让它去有缘之人身边吧。”朱浣宜并未深究我话中之意,点头说道:“蕊姐姐说得对,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强求不来的。”
朱允炆成为太子之后,身边侍读都更换了人选,李景隆也不在皇宫的御书房中,我要见他只能等待机会。次日午时,我私下嘱咐东宫的看门小太监喜福,若是看到曹国公进宫来立刻通知我,喜福神神秘秘笑道:“奴才记住了。请郡主放心,奴才一定牢牢帮您看着东宫的大门。”我知道他是误会我想见李景隆,也不想分辩,心想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因想到江琦怀病了些时候,正要往东宫里面走去看望她,只见一名太监慌慌张张跑来,急道:“奴才奉胡顺妃娘娘之命,求见常妃娘娘!”我站住问道:“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母妃刚歇下午觉了。”那太监见是我,也不隐瞒,急道:“烦请郡主转告常妃娘娘速速前往显庆殿,皇上今日因小皇子薨了,正在大发脾气,要赐死胡充妃娘娘!”我不禁也吃了一惊,葛丽妃一月之前生下一名皇子,朱元璋十分高兴,赐名朱楠。虽然我早知二十六皇子朱楠会夭折,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此事还关联到胡充妃,实在让人不明白其中缘由。马皇后死去后,敢在朱元璋面前直言进谏的,也只有他一向关心敬重的常妃了。我回到常妃寝殿中,将此事告知了她。常妃与胡充妃素来相睦,闻言惊起,不敢迟慢,急忙换了衣服带着我往显庆殿而行。
显庆殿是葛丽妃的居所。
还没有进殿门,就隐隐听见了众侍女的啼哭之声和朱元璋的怒喝声。
常妃拉着我的手,疾步走进殿内,只见摇篮之中,小皇子朱楠已气绝身亡,小脸呈现青紫之色,覆盖他的小襁褓已经湿了几处,似乎是被下面的水所渗湿。常妃还不明白事情原委,但是隐约也猜到了几分,急忙揭开襁褓,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眼泪直落。我跟随在常妃身后只见朱楠全身衣衫湿透,似乎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朱楠长得圆润可爱,乍见这刚满月的婴儿如此惨状,我心中也不禁恻然而悲,更何况是晚年得生幼子的朱元璋。
葛丽妃头发散乱,靠在侍女的身上,秀丽的面容惨无人色,一双充溢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啜泣的胡充妃,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一般。胡充妃猛然抬头,哭着解释道:“请皇上不要听信丽妃一面之词,此事与臣妾决无半点瓜葛。皇上要赐死臣妾,臣妾不敢求赦,但若是含冤屈死,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葛丽妃眸中恨意愈加明显,却是声嘶力竭说不出话来,她身旁侍女垂泪说道:“事实经过,奴婢等都据实以告皇上,娘娘心中无限冤屈,一心要追随小皇子而去,奴婢等无能,未尽好看护之责,亦愿跟随主子!只求皇上将谋害小主子的真凶查到,奴婢等虽死无憾。”我暗想这丫环倒是厉害,如此敢言。
葛丽妃终于缓过气来,哑声说道:“我殿中侍女太监亲眼见到胡充妃将楠儿抱走,再寻到楠儿时却是在御池里!这证据还不够确凿?皇上今日不替楠儿报此仇,臣妾唯有一死,去陪我那可怜的楠儿!”紧接着又是一阵放声痛哭,几乎快要晕厥过去。朱元璋眼见葛丽妃悲痛欲绝之态,虎目圆睁,怒视胡充妃。胡充妃涕泪交流,摇头否认,口口声声道:“臣妾绝没有抱走过小皇子!臣妾若是存心要害人,怎会明目张胆当着宫人的面抱走他?如此作为岂不是自寻死路?分明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臣妾,皇上圣明,切勿为妖言所惑!”葛丽妃表情愤怒欲狂,纤手回握,尖尖指甲已将掌心刺出血痕来,叫道:“充妃姐姐之言莫非是说我自己害死了楠儿,然后栽赃陷害于你?难道显庆殿中人人都看错了不成?
养育孩子之苦姐姐也曾经历过,我十月怀胎生下了楠儿,还不值得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害他!怪只怪我一时疏忽,走开了几步,予那些歹毒之人以可乘之机!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葛丽妃分明是暗指是胡充妃下毒手害死了朱楠,胡充妃大叫冤枉,道是葛丽妃无端陷害自己,双方各执一词,真假莫辨。朱元璋怒声说道:“都给朕住口!高皇后在世时,除了杞儿患病不治,朕的儿子个个都能长大成人,家和万事兴,朕常引以为傲!后宫中人虽有争风吃醋,还不至于有人敢下狠心谋害皇子,如今高皇后一去,就出现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朕今日若不给你们一点警示,以后如何教训朱家子孙!”随即命道:“将胡充妃和显庆殿中所有宫人一起关进宗人府!交给宗人府和锦衣卫彻查。朕若是找到那真凶,定要将其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风摇金阙(6)
常妃急忙跪下说道:“请父皇息怒。小皇弟到底是被何人所谋害,父皇务必彻查清楚明白。充妃娘娘身为皇妃,虽有嫌疑,也须待证据确凿后严加惩治,不可与奴婢们等同处置。”朱元璋见常妃出言求情,态度稍有缓和,却断然说道:“你不必为充妃说情,此事即使非她所为,她也难脱罪责!朕将整个后宫都托付给她,却是如此结果!”殿外侍卫等人已领命而来,胡充妃拭泪站起,昂然说道:“皇上怨责,臣妾甘领此事失察之罪。但谋害小皇子之罪,臣妾决不敢领。”她并未再看朱元璋一眼,步行出殿,众侍卫随即紧跟在她身后。朱元璋走近葛丽妃,扶起她道:“你不要伤心了,此事朕一定为你作主。”葛丽妃扑入他怀中掩面娇声啼哭,低低哀泣。常妃见此情景,再留下去多有不便,急忙带着我告退而出。
我跟着常妃一路回转东宫后,常妃携着我的手,在院内铺设松石绿色锦毡的石椅上坐下,我见她愁眉深锁,安慰她道:“母妃不必过于忧心,皇爷爷今日伤心过度,胡妃娘娘若是并无此等行为,皇爷爷一定不会追究的。”常妃叹道:“我倒不担心父皇追究,却担心她性情刚烈,恐怕难以承受如此折辱。蕊儿,我当日带你进宫来,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宫中虽然富贵荣华,却不及外面自由自在,时时处处都有是非。你心思灵慧,又与我一样属性情中人,我正是因此与你投缘,如今我却也有些怕了,还是早些送你出宫为好。”常妃突然觉得不该带我进入宫廷,我知道她是为了今日之事有感而发。她常说我的性格酷似当年的她,宫廷中的争斗一向复杂,她或许曾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产生放我出宫的念头。这几个月的宫廷郡主生活,虽然有锦衣玉食,有无数人的关心和逢迎,我过得并不快乐。除了学不尽的皇宫礼仪和拜不完的妃嫔,还要步步谨慎小心,一句话也不能乱说,任何人都不能得罪。而且,如果不是我带香云进宫来遇见陈佩瑶,她就会远离是非之外,不至于自投罗网而丧命。但是常妃的确对我很好,她为人正直随和,处事公平,东宫人人敬服。日久生情,我对她也逐渐生出了依恋之意。我轻轻替她按揉肩膀,依偎在她鬓旁笑道:“母妃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吗?”常妃笑道:“别人朝思暮想都得不到,我怎么会嫌弃!允炆告诉我说,你原来和老三老四都认识,依他们那风流品行,只怕心里也暗暗打过你的主意吧?”
我全然不料常妃竟然全部知情,顿时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过了半晌,我才轻声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母妃,我哥哥原来是三叔的朋友,后来我才跟着四叔去了北平,还在那里开过裁衣店。回返京城见我哥哥时,恰好遇见了您。”常妃微微半闭着眼睛,神情惬意悠闲,似乎漫不经心说道:“过去的事情你就别再想了。女人这一辈子最要紧是找一个真心疼爱你的夫君。老三和老四的性子我知道,他们身边的女人也多,像你这般才貌给他们作侍妾,料你也不会甘心。我一定帮你择一个如意郎君,不但要他真心真意待你,还要他只钟情你一人。”常妃不愧是晋王、燕王的长嫂,果然足够了解他们;也不愧是我的义母,足够了解我。她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无论晋王还是燕王,我都不愿意嫁给他们作妾。我喜欢燕王,他对我的身体一次次掠夺之后,那种默契融合的感觉让我们彼此更加眷恋对方,他甚至对我承诺不再碰其他的女人,但是我的心中依然有着难以愈合的伤痕。爱得越深,就越是身不由己,想起他的种种过往,心只会悄悄疼痛。我一再告诫自己要豁达,但是当你真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豁达起来。
我打起精神笑着说:“母妃不必为我终身大事担忧,原来唐门对我早有约束,我不适合嫁人的。”常妃嗔道:“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能这样想?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即使唐门有规矩,父皇是天子,亲口赐你姓朱,你就是朱家的女儿,不必再管唐门那些陈规了!”正在说话,喜福忙不迭跑来报道:“启禀常妃娘娘,曹国公求见。”边说还边看了我一眼。常妃抿嘴一笑道:“叫他进来吧,这东宫的门槛都快叫他踏破了。我有些困乏,让郡主代我见他去,看看他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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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金阙(7)
我知道常妃的话中之意,分明是给李景隆制造接近我的机会,我正好要将珠钗还给他,于是说道:“儿臣遵命。”
天色略微有些阴沉,朔朔寒风吹来,一场冬雪将至。
我在常妃所住院落中的暖阁等候李景隆,常妃有意往吕妃宫中而去了。
暖阁中早已燃起炭盆,侍女们将干熏制成的梅花香饼置于盆中,袅袅的梅花香立刻衬出一室清幽,我穿着几层薄薄的单衣,也不觉得寒冷,独自端坐在暖阁内的锦榻上,只等他进来。李景隆并未穿朝服,一身淡青色的衣袍配着白色珠绣的箭袖坎肩,踱步走进,轻轻躬身行礼,却抬眼注目我的鬓旁。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看到我没有戴那支珠钗,他竟然丝毫没有失望或意外的表情。
我从桌案上取过那个精致锦盒,对他说道:“你所赠的礼物太过于贵重,我承受不起,请你收回它,另赠有缘之人吧。”李景隆走近我,却并不去接那锦盒,视我说道:“我知道郡主不会轻易接受,今日来东宫正是为此。不过我还是希望郡主告诉我一个拒绝的理由。”我觉得他很好玩,明知会被拒绝,还要故意送给我;明知已经被拒绝了,还要去问为什么。我微微一笑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话说得太过了,我与你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想必还不至于让你为我如此。我也根本不了解你,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轻率?”李景隆风度不改,坦然说道:“郡主认为我此举轻率,本是我的错。这珠钗我今日就收回了。”
他举步前移,自我手中轻轻接过锦盒,如一阵风掠过,旋即回到刚才离我数步之遥的位置,将锦盒纳入怀中,然后说道:“我是否系轻率之人,郡主日后自然知道。请郡主代问诸位娘娘安好,景隆告退。”话音才落,他的人影已经出了暖阁,我没料到他这么容易被说服,不禁松了一口气。李景隆孤高自傲,一旦求爱遭拒,决不会像燕王那样更变本加厉去追求,甚至不择手段去得到。
他们两个就人品才华而言不相上下,但燕王身上那暗藏丘壑的隐忍和唯我独尊的霸气,世间男子却很少见。既然李景隆已经打消了对我追求之念,他和朱浣宜就有机会在一起了。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几日,我惊闻胡充妃在宗人府悬梁自尽身亡。
锦衣卫介入调查,显庆殿所有的宫人依然众口一词咬定是胡充妃所为,胡充妃之死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以死明志,成了千古疑案。
小皇子朱楠和胡充妃先后薨逝,使白雪皑皑的皇宫里笼罩着一层悲哀的气息。朱元璋病倒了。
朱允炆焦急担忧不已,每天都前去侍候汤药,我也经常陪他一起前去。
朱元璋喝下汤药,带着慈祥的微笑说道:“你们这样孝顺朕,朕心里实在觉得宽慰。如今你们那些皇叔都不能在朕跟前,是朕要他们替朕守着这江山。有了他们,允炆将来就能做个太平天子了。”朱允炆似有话说,却又忍住了,默默无言。朱元璋又接着说道:“你们听说过朕要你们父亲拿棘杖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段历史。
太子朱标生性仁厚柔弱,朱元璋有一次将一根布满荆棘的手杖置于地上,要朱标徒手拾起,朱标畏惧不前,朱元璋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不敢拿棘杖,那就等我把所有的棘刺都给你拔除了再给你吧。”朱元璋果然没有食言,他所认为的“棘刺”,也就是那些可能威胁到大明政权的开国元勋们,如今都已经“拔除”得差不多了。他给朱允炆的,同样是一个他认为“太平无忧”的铁桶江山。
朱元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接着说道:“朕多年悉心安排方有今日国中之局面。边塞若有战事,你那几位皇叔都可以提兵抵御,内忧外患俱无,你足可以安枕无忧。”朱允炆听到这里,略带稚气的面容却出现一丝忧虑的神色,低头说道:“皇爷爷煞费苦心安排,孙儿自然知道。外虏进犯,有诸王抵御;若是有朝一日诸王进犯,谁来抵御他们呢?”我偷偷看向朱元璋,如果是外人说出这样的话,朱元璋一定要大怒他“离间骨肉”,下令治罪,但是朱允炆不一样,他此时已经是朱元璋的皇位正统继承者。年轻的朱允炆早已预料到了“诸王不靖”的可能性,朱元璋或许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朱元璋沉默了,他的目光望向空阔的寝殿,茫然而无助,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仿佛只是一个回答不出最佳答案的学生。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说道:“依你看呢?”朱允炆并没有迟疑太久,脱口而出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果不听规劝,就削其封地;再不行,就将其王号废止,万不得已之时,只能兴兵讨伐了。”朱允炆的答案显然是思考了很久之后的答案。朱元璋再次沉默,表示了对这个答案的认可。初见面时那纯真画荷的执笔少年,短短数月间,在重重压力之下变得愈加成熟起来。成为太孙以后的朱允炆,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花落谁家(1)
年关将近,大雪还在陆续飘落。瑞雪兆丰年,明年农户都会有好收成。
我身着银狐毛披风,托腮独坐窗下,静静凝视迎柳阁外飞舞的雪花,偶尔有一片越过廊檐飞到我的面前,那小小的冰晶呈现美丽的六角图案,棱角规则,只是不久之后就融化为一滴水珠。燕王曾经承诺他会回来看我,我听说其他各地的藩王都已经陆续进京,却始终没有听到晋王和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
银萍捧着手炉靠近我,问道:“郡主坐了半日了,不觉得冷吗?”
我摇头说道:“我不冷,你自己用吧。”
银萍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却从来不提起,今天似乎很奇怪,她居然在我身边,以极细的声音说道:“郡主,燕王殿下回来了。”
我身躯一震,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低声答道:“奴婢今日去西宫那边拿绫绢,恰好碰见了燕王妃。”
既然徐妙云来了,燕王一定也到了金陵,年节朝见皇帝,他们夫妻是该一起回来的。我心中掠过一丝苦苦的味道,他身边有那样美丽贤惠、雍容端庄的妻子,就算他和我再相爱,我永远都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甚至连他回来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再多的海誓山盟,也难以抵挡我内心的伤痛。这一切都怪我自己,昔日W大开朗活泼的林希,竟然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将自己陷入了尴尬难堪的局面。我取过案上笔墨,随手写下一句:“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心烦意乱之下,随手将那纸笺团成一束,掷出窗外,越想越是伤心,不由伏案大哭起来。
银萍也不敢多言劝我,我正在哭泣,只听见窗外有人轻念那纸笺上诗句,赞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窗外正是东宫的院墙,我随手一丢,竟然丢到墙外去了,我顿时站起,擦掉眼泪问道:“谁在那边说话?”那人纵身越过矮墙,稳稳当当站在廊檐之下,手中拿着我丢弃的纸笺,正是曹国公李景隆。我不料竟然是他,见他夸赞好句,那句诗本是出自《红楼梦》,且隐约有感怀之意,恐怕被他看穿心事,红着脸说道:“那句并非我所作,你不必赞了。”李景隆目光打量着我,轻声说道:“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我没有兴致和他讨论诗词,懒懒说道:“我随手写的,不为任何人,你不必胡乱猜疑。”黄昏将近,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天地之间被白茫茫的沉沉暮霭所笼罩,朱漆廊下的青石地上渐渐变成淡淡的白色。他宽阔的肩膀上不久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寒风吹起他那软缎所制银白色朝服的衣角,随雪花轻轻飞扬。李景隆伫立在廊檐之下,似是喟叹一般,曼声吟道:“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这首南朝梁吴均所作《咏雪》,诗中景物与东宫相似,此时自他口中念出,颇有情景交融之感,但最后那一句却是让人费解。我想到自己和燕王的感情,不觉黯然垂首,轻道:“相思空何益?”李景隆隔窗将那纸笺递与我道:“郡主字迹清逸,如此佳句扔了实在可惜,还是好好收起来吧。”
那纸笺早已被我揉成乱糟糟的一团,他递给我的纸笺却平整如新,想必是他刚才拾到后展开抚平的。我面上发红,接过纸笺离开窗下往阁内走。银萍会意,走近窗前掩户,对外细声说道:“雪下大了,曹国公还是早些出宫回府去吧。”窗户“吱呀”一声合上,外面居然毫无动静,我好奇透过窗缝一看,李景隆独自仰视天空,默立半晌后,纵越宫墙而去。我静静倚窗,银萍轻唤道:“郡主可要去娘娘那边用晚膳吗?”我正要随她而去,只见常妃贴身侍女已经进来说道:“娘娘请郡主过去,外面风大,嘱咐郡主要多添件衣裳。”
我到了常妃院中的偏厅内,感觉温暖如春,桌上种种菜色已预备齐全,琳琅满目。这里通常只有常妃和我二人,朱允炆偶尔会过来陪常妃吃饭,但是往常的晚膳似乎也没有这么丰盛,心中暗觉奇怪,难道常妃有重要的客人招待?刚刚落座,就见侧面的厅门内数名侍女簇拥着常妃和另一名丽人进来,我定睛一看,正是燕王妃徐妙云。我在北平所见到的徐妙云淡妆简服,极其朴素,此时皇妃的华丽装扮却让她散发出灼灼光华。她谈笑间所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就像御苑中盛放的牡丹。我眼见她那端庄娴雅的仪态,想到燕王和她夫妻多年和睦幸福,感情甚笃,不由一阵心灰意冷,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奔泻而出。燕王的情人数不胜数,在他心灵深处却永远都没有将燕王妃的地位降低半分。他即使是在对我表白之时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他对徐妙云的感情,他们一起生育了四个孩子,个个都聪明可爱。如果没有我,燕王和燕王妃同样会过得很好。我突然明白了湖衣不愿意住到燕王宫去的真正原因。
花落谁家(2)
让她无法忍受的并非是燕北的恶劣气候,而是燕王对自己妻子那种真挚信任的深情,聪明如湖衣,绝不会让自己变成燕王妃的陪衬。
常妃见我离座迎向她们,笑道:“蕊儿,快过来见过四皇婶,你们应该是故人了。”我抑制着心中的难受,对徐妙云行礼。她伸手扶起我,挽着我的手同至桌案旁坐下,才凝视着我说道:“你离开北平以后,叶儿她们都时刻在想念着你。”我见她提起叶儿,想起在瑞丽衣坊时的快乐时光,又想起香云,低头说道:“我也很想念她们。”徐妙云对常妃说道:“皇嫂得了一个好女儿,蕊蕊本是我的妹妹,如今却矮了我一辈。我有些日子不见她了,想接她到王府里去住几天,不知皇嫂可舍得放她出宫?”常妃一边命侍女们给她布菜,一边笑道:“若是别人来接,我定然不放。
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岂能不给你这个面子?你今晚就带她出宫去吧。”徐妙云笑道:“多谢皇嫂。”我心下顿时明白,原来燕王妃到东宫见常妃的真正目的是要接我去燕王府。
饭毕之后,常妃对我说道:“让银萍陪你一起去,过几日我再命人去接你回来。”又吩咐银萍道:“把郡主的衣服都收拾打点好,用心照看着郡主。”徐妙云急忙说道:“丫环衣服都不必带,我那边早有准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既然接她去住,怎能没有使用的东西?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出宫去。”常妃视她笑道:“你总是事事俱备,老四娶了你,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跟随徐妙云坐进马车,她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面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审视着我,说道:“你一定以为是王爷要我来接你的?”
我的确是这样以为。她说道:“王爷今晚去了十七弟府中,他并不知道我到东宫去找你,你不要怪我多事。”我讶然望着她,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和燕王相恋,她不但不怪我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主动来接我去见燕王。如果说燕王要求她这样做,我还可以理解,但是燕王不知道此事,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来一个情敌?她应该希望我远远离开燕王才对。我摇头说道:“我怎敢怪皇婶多事?”她截断我的话,温言说道:“你在人前如此称呼,你我二人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吧。皇嫂认你为义女,王爷有苦说不出。他一回到金陵来就坐立不安,无奈碍着东宫如今不同以前了,也不便进宫去见你,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你接出宫来。”徐妙云对燕王的爱,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数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早已没有了自己,仿佛只要燕王开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为他去做。
马车疾驰出了宫城,不多时就到了燕王府门前。
燕王府中早有丫环出迎,扶我们下马车,徐妙云偕我下车,问她们道:“王爷回来了吗?”一名丫环回禀道:“还没有回来呢。”
徐妙云点了点头,将我带到她的卧室中,对我说道:“你就住在宝云阁好不好?那里以前是王爷的书房,装饰陈设都是王爷新置办的,王爷这几晚就住在那里。”燕王竟然真的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她屏退丫环,对我叹道:“王爷上次回北平以后,总是说身体不豫,一直独住。我安排宫女去侍寝,王爷也没有宠幸她们。
王爷自己又不肯找太医来诊治,他真心喜欢你,或许会对你不一样。”徐妙云并没有拿我当外人,和我这样大大方方谈闺房之私,她居然以为燕王不肯近女色是因为生理上有问题,燕王自己也不向她解释,这误会可就大了。虽然二十一世纪并不忌讳讨论这些,我还是忍不住红晕双颊。她见状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微笑命丫环带我去宝云阁。
一名丫环替我撑着油纸伞,我远远望见宝云阁中灯火通明,和他那个“洞房花烛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我缓步走上小楼,檐下那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宫灯依然闪烁,因有炭盆中笼着火,红地毯铺设的房间内温暖如春,除了紫檀木座、八棱古镜和那几盏紫水晶柱灯,还多了一个大衣橱。那丫环说道:“王妃给郡主置办了里外的衣服各八套,郡主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请郡主将就着穿用。”她将衣橱打开,里面不同式样、不同质地的衣服应有尽有,手工精致,色泽却大多数为深深浅浅的蓝紫色,那是燕王最喜欢的颜色。
花落谁家(3)
换过衣服,我对镜审视自己的妆容和衣饰,晚间我只是将头发用一根淡紫色发带束起在身后,身上绣着淡紫色花朵的绸衣,都是为他精心挑选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希望他看到我时能够开心。我等候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已过,他还没有回来。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一般,突然而来的一种异样感受,让我不觉走向窗边,伸手将那些垂地的玫瑰红织锦纱帘拂开,推开楼窗,向宝云阁外望去。窗外雪花纷飞如雨,阁外的小径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和熟悉的面容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仰头定定地注视着我,一袭紫色貂裘在雪地中分外耀眼,映衬着他明朗的脸,他眼中散发出炽烈而惊喜的光芒。虽然我们同在皇城之内,咫尺无异于天涯。重重宫门深似海,即使他贵为皇子,也只能暗地寻找机会见到我。分别了数月、风雪夜归来的他,全然不料我竟然会在宝云阁上出现。这份惊喜,本是徐妙云的精心安排。
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醇酒香气,我依偎在他胸前,他仍在一遍遍呢喃:“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道:“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扶着我的肩膀说道:“蕊蕊,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以为父皇会重新选择太子,没想到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大哥的儿子!”说到这里,他面容挂上了几分凄凉的笑意:“父皇对我下了一道旨意,‘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
攘外安内,非汝其谁’,好一个‘攘外安内,非汝其谁’!难道我不堪为太子吗?难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看到一向冷静隐忍的他这般伤心失落的模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对他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朝中大臣也有人举荐过你。当皇帝有什么好?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他摇头冷笑道:“我在父皇的眼中不过是个镇守边疆的棋子,将来也是一样!侄儿的一句话都可以让我这个叔叔为他出生入死,我怎能甘心?事事受制于人,我又怎能开心?”他似乎真的喝醉了,也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在心爱的人面前,他才会说出心底潜藏的真话,但是这真话却句句让我心惊胆战。
我柔声劝道:“你喝醉了吗?我去斟茶给你。”
正要去桌案边拿那茶杯给他,他回手一带,将我抱入怀中,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我没有醉,现在很清醒。你是我最爱的蕊蕊,我有再多的不开心,看到你也忘记大半了。”我轻轻说道:“如果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选,江山美人,我都要。”
我随即明白了燕王话中的含义,他对朱允炆的太子地位从来都没有心服和认可过,我根本不可能阻止他胸怀天下的期望。江山美人的抉择,问他本是多余。他决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抱负和野心,他的回答也彻底打消了我劝止他的念头。我身边的燕王朱棣,既不是原来的顾翌凡,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明代男子。他的卓越才能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只是他的丰功伟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血腥而被历史抹杀了一大部分。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手中也葬送了无数条人命,他们的辉煌背后潜藏的是一场场明争暗斗。宫闱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息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一双眸子审视着我的脸,说道:“你哥哥守口如瓶,还是让金疏雨查到了你姐姐那孩子的下落,总算没有枉费我一番心血。”道衍和唐蕙名义上是我的姐姐和姐夫。道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唐茹不肯漏出只言片语,燕王替他完成了夙愿,他一定无限感激。我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看去,说道:“金疏雨办事能力的确胜人一筹,不愧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他听出了我语气中似嗔似怨,用力将我横空抱起,一面亲我一面说道:“还吃我的醋?李景隆这些日子可没少往东宫去,他是为了谁?你穿了纪纲的衣服,我还不是眼睁睁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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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4)
他虽然人在燕北,对宫里的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皇宫中确实潜伏着他的耳目。他将我放在床榻上,伸手去解我身上淡紫绸衣的丝结,说道:“你对我似乎越来越上心了,今天穿的这衣服我很喜欢。你一颦一笑都娇态可人,宫内宫外仰慕你的人不少,你日后若是敢背弃我,我可不会轻饶了你。”他的话虽像是床第之间的戏言,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我伸手拂开他,噘嘴说道:“我和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才不像你那样处处留情!我又不打算嫁人,什么叫背弃你?”他紫眸中柔情浮现,轻声哄道:“没有没有,是我头晕了。这些天来我的腿总是一阵阵地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史载燕王由于常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双腿曾经落下过风湿的毛病。我并不怀疑,急忙用温柔的掌心去捶打按摩他的小腿,抬头问道:“疼得厉害吗?”他的脸上出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得意洋洋看着我。我顿时明白他是故意骗我,正要去打他,他挥袖那几盏紫水晶柱灯全部灭掉,宝云阁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余炭炉中的簇簇火星劈啪作响,依稀闪耀光焰。
次日清晨,我睁眼醒来,只见燕王一面扣着衣襟的扣子,一面似笑非笑回头看我,眉梢眼角都是心满意足的神情。他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敢做,想到昨晚的种种亲昵记忆,迎视着他柔情旖旎的眸光,我都快要羞死了,裹在大红羽缎丝棉被里,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此时阁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丫环怯生生问道:“王爷可起身了吗?”他凝神应道:“有什么事?”那丫环说道:“王妃命奴婢来回王爷,王爷所约之人已经来了。”
他朗声道:“我知道了,让他稍候片刻。” 燕王走近床边,将我连被子一起抱住,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快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喜欢。”我心生好奇,他要我见谁?又是谁前来拜访他?
我穿好衣服,又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同燕王一起来到王府的正厅中。
一名黑衣僧人静静面壁而立,我还记得他的身影,正是道衍。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参见燕王殿下。”我站立在燕王身边,他向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任何表情。燕王在厅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对他说道:“你此次随我进京来,我怎能让你白跑一趟?那件事情已有结果了。”道衍神情略带激动之色,声音有些异样,分明是强自按捺着心中情绪说道:“多谢殿下,小僧纵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燕王肃然道:“我让你考虑之事,你意下如何?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你。”道衍默然半晌,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在燕王面前跪地说道:“小僧心愿已了,为僧为俗都毫无分别。承蒙殿下赐还骨肉,恩同再造。小僧自今日起,愿誓死追随殿下,听从殿下调遣。”燕王神色大悦,朗声道:“很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要等的正是你这句话!”言毕,他轻轻击掌,从后面掠出一个金红衣衫的女子,正是金疏雨。她手中抱着一个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唇红齿白,娇憨可爱,眉目间和唐蕊有几分相似,胖乎乎的雪白小手拿着一个圆圆的香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打量着厅中诸人。那小小女孩,一定是道衍与唐蕙的女儿,也就是唐蕊的小外甥女儿。我十分喜欢她,立刻走近她们,轻声逗哄着她玩。或许是因为有着相似的血缘,她居然并不怕我,反而咯咯娇笑,伸手要我抱她。
道衍的目光注视小女孩胸前所挂的玉佩良久,眼角隐隐泛起泪光,喃喃自语道:“蕙蕙,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女儿了!”他往前一步,伸手来接小女孩,手也在微微颤抖,不料小女孩见这陌生黑衣人靠近自己,心生害怕,紧紧搂住我的颈项,侧头躲避。金疏雨也柔声哄她道:“阿姨抱着你,宝宝不要怕,他是你的爹爹啊。”道衍见状忙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要吓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浓郁父爱,关护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突然问道:“她有名字吗?”金疏雨嫣然笑道:“纵然有,也不是她该有的名字。如今他们父女团聚,须重新起个名字才好。”道衍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女儿身上,此时突然看向我说道:“我本是出家之人,让她随母亲姓吧。”我怀抱着小女孩,体会到道衍此举之良苦用心。唐蕙为他甘心受死,道衍让女儿跟随母亲姓氏,隐隐有思念感怀唐蕙之意,于是点头问他道:“那叫什么名字好?”道衍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她还是像你姐姐多些,女孩子也可胜似男儿,就叫她赛儿吧。过些时候,我会把她送回滨州去。”金疏雨沉吟道:“唐赛儿,这名字倒是好听。”燕王似乎也觉得不错。
花落谁家(5)
我却如同被雷霆击中一般,当场怔住。
山东滨州,唐赛儿?莫非我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孩,就是未来永乐十八年反抗朱棣的那支山东起义军的领袖,被尊为“白莲圣母”
的唐赛儿?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我“姨娘”,此刻正乖巧温顺地趴在我肩头。
与未来的成祖朱棣对决,那场失败的起义斗争会带给唐赛儿颠沛坎坷的命运。我不能改变宏观的历史,但是我一定不能让这可爱的孩子去经历风雨挫折。
我断然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姐姐不会喜欢的,不如换一个。”
如果她不叫赛儿了,历史上的唐赛儿就不一定是她,山东滨州也许会有重名的女孩子。他们如我所料,向我投来诧异的眼光。道衍怔了一下,对我说道:“蕙蕙是你的亲姐姐,你若是觉得不好,就代她为孩子起个名字吧。”随便起什么名字,都比唐赛儿这名字好,我看到窗外如飞絮飘临的雪花,逗弄着她的小手,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叫你飞琼好不好啊?”她似乎听懂了,灵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对我做出一个笑脸。道衍关注着女儿的表情,对我点了点头,表示对唐飞琼这个名字的认可。燕王微微一笑道:“我送她一件礼物吧”,随即回头对身旁侍卫说道:“将上次咬住进献的那件小金丝宝甲拿来。”那金丝宝甲金光璀璨,小巧精致,贴身穿着可防避刀枪伤害。道衍双手接过,感激不已,跪地称谢道:“谢殿下如此厚爱。”
燕王成功得到了道衍的忠诚与追随,道衍的谋略和心计将成为他的有利武器。他目前要笼络的不仅仅是道衍一人。 道衍带着飞琼离开后,金疏雨也准备告辞而去,燕王看着她说道:“改日我有时间再登门拜谢你吧。”金疏雨看了看我,对他娇笑道:“殿下的事情多,不必太客气。”燕王面不改色道:“好,我有事再找你。你们一直都在四处奔忙,我让纪纲告你几天假,年下天冷,在家好好歇歇。”金疏雨向他投去一眼,眼神中蕴涵着几许温柔的神色,却很快转身离去。
燕王待他们都离开以后,四顾无人,轻拉我的手。我依偎向他怀中,他抱着我说道:“今天怎么这么乖,不吃她们的醋了?”我眨眨眼睛,对他说道:“你想要看我吃醋,我偏不如你的愿。”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起身笑道:“你若是不怕冷,我想带你到城外走走。”下雪的天气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寒冷,在皇宫里关了几个月,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致。他见我欣然同意,唤人拿来斗篷,带着我骑上一匹骏马,往皇城外而去。
郊外四野苍茫,眼前的钟山一片银装素裹,清澈的湖水也停止了流动,上面凝固着一层冰雪,昔日苍翠的松柏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树上所挂的雪片如同白色梅花绽放,天地之间被茫茫雪色笼罩成银白世界。我漫步湖边,呼吸着清冷而新鲜的空气,那种纯净而冰凉的感觉贯穿全身。我伸手攒集散雪,堆起一个模样很像燕王的大大雪人。他看着我在雪中玩闹,取出身边玉箫,婉转悠扬的箫声在湖岸四周徜徉回旋。如果他能够永远这样和我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但是我只能跟随着时光的隧道漫步而前。朱棣的一切对我而言,似乎是历史,也似乎是将来。我翻阅过无数与朱棣有关的史料,关于燕王妃和湖衣的资料都可以查到,但是并没有一条史料记载提到过唐蕊这个名字。难道,朱棣的未来并不包括我?我穿越而来,最终还是要穿越离开?
燕王似乎看见了我那一瞬间的黯然神伤,箫声顿止。
他走近我身旁,注视着那个酷似他的大雪人,握住我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说道:“你别伤心,我明天就进宫去见父皇,向他说明一切。我从来没向父皇要求过什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他放你出宫,带你回北平去。”他以为我是为了身陷东宫而烦恼,我摇头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唐蕊,或许有一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会相信吗?”燕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玩笑归玩笑,不准胡说八道。”他丝毫不相信我说的话。睿智如他,恐怕也没有办法接受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朱元璋谈一谈,我只能等待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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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6)
我们回到皇城内,恰好碰见了一驾马车从宫城内飞驰而出,燕王虽和我共乘一骑,但是我的头和脸都裹在斗篷之内,只露出一双眼睛,别人根本认不出我。马车在燕王面前停下,我看见宁王从车内掀帘出来,叫道:“四哥从哪里来?”他神情间隐隐有怒意,似乎无比愤懑。燕王见是他,说道:“刚去郊外走了走,你进宫见过父皇了?”宁王点头,满怀狐疑的眼光扫过我身上,似在探询燕王的态度,燕王拥着我说道:“你去我府里说吧。”宁王回头,对马车内柔声说道:“我们去四哥那里。”马车内似乎是一名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我早已猜到她可能是宁王新娶的王妃,看情形宁王待她很好,他们应该很幸福。
到了燕王府内,我才看清楚了宁王妃的模样。
她长得文静纤弱,眼睛莹莹如秋水,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宽大,似乎怀着身孕。她依靠在宁王身边,犹如挺拔的白杨树旁缠绕攀缘的藤萝。这样的女子是需要男人呵护和珍视的,宁王那英雄豪气中不失安定随和的个性恰好适合她。
我取下斗篷露出本来面目,宁王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
不然这大雪天里,四哥哪有心情带别人出去逛?”
我微笑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父亲了。”
宁王妃看了我一眼,娇羞默默低头无语。徐妙云早已迎了出来,拉着宁王妃问长问短。我正要和她们一起走开,燕王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徐妙云笑视他一眼,对我说道:“我们先过去,你稍后再来。”
她们走后,燕王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宁王剑眉含怒,冷笑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太孙殿下!今天在父皇那里,允炆先拜了我们兄弟。父皇大发雷霆,道是我们不尊重太孙,下旨以后我们须先按国礼拜他,然后再叙叔侄之礼!”燕王紫眸中光芒闪动,端起桌案上的茶饮了一口,似乎漫不经心说道:“原来是为这个。父皇既有旨意先拜他,我们遵旨就是。”
宁王“哼”了一声道:“我拜他,也要他坦然受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像三哥一样告病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反而落得清净!”
此时,有丫环进来通报道:“周王殿下和代王殿下来访。”
周王和代王走进厅中,见到我在燕王身旁,代王并没有太惊讶,周王皱了皱眉头,那张脸阴沉沉的。燕王松开了我的手,说道:“你先到王妃那里去吧。”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退到了厅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周王会说什么。周王果然开口了:“四哥莫非不知道她和东宫的关系?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将此事禀告父皇,四哥可想到后果之严重?”燕王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你不必管。”周王没有再说话。
代王说道:“今天父皇的旨意四哥可知道?三哥如今卧病,我们以四哥为长兄,四哥若是能够忍,我们自然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晋王与燕王争夺太子之位时,代王与燕王的关系并不好,如今时势变化,朱允炆成为太孙后,代王似乎开始逐渐亲近燕王。宁王一副无奈的神色,说道:“我已经告诉四哥了,四哥要我们遵父皇旨意,不必再为此事向父皇论理,明年我是不回来了。”周王冷冷说道:“明年不回来算什么,你若有能为,除非一辈子都不来朝见他。”我在厅后早已明白诸王心中对朱允炆成为太孙的不满和怨忿之意,燕王的想法与他们毫无分别,只是他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朱允炆即将面对的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强大的敌人。
我来到徐妙云的房外,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听见她和宁王妃正说道:“第一个是最辛苦的,十七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当年我刚怀上高炽的时候,王爷他也是这么高兴……”我只觉胸口一阵发堵,虽然已经到了门边,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去。
明天燕王就要去皇帝面前坦诚一切事实,如果朱元璋没有因此赐死我,那么他一定会答应燕王的请求,将我作为失去太子之位的补偿赐给他。然后我会成为燕王的侧妃,在燕王宫里陪伴着他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巅峰。以他对我的感情,或许我还有机会成为皇贵妃。可是,我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林希,我为追随顾翌凡无意中坠落到明代,无意中邂逅了燕王朱棣,无意中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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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7)
这份爱注定了要让我痛苦,我尽力逃避却还是交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如今我又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命运?燕王有妻子,有儿子,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他。如果我想在他身边,就必须面对他的家庭,甘心居于徐妙云和湖衣之后做他的小妾;否则就只有维持这种尴尬的局面,永远都不能和他一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我心如乱麻一般毫无头绪,那种矛盾痛苦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
宝云阁的夜晚依然温馨甜蜜,他拥抱着我在锦被中躺下,似乎有些不开心。我安安静静枕着他的肩膀,手抚上他结实的胸膛,随着他的心跳起伏,我的手也在有规律地颤抖。过了半晌,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看到我,笑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我紧紧依偎着他说:“我怕吵着你。你心里有事,我知道。”他低声说道:“我是有心事,不过还没有下定决心去做。我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就是放不下身后的那些人。”燕王的野心已经蠢蠢欲动,但是他此时并没有反抗的勇气和决心。藩王向皇权宣战,万一失败就会沦为乱臣贼子,不但要背上谋逆之名,还会祸及满门。他不能不考虑到自己和家人、属下的处境。
我不想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一切自有上天注定,你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太远。”他怅然片刻,又微笑道:“眼下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你接出宫来,明天我会去面见父皇,你在王府等着我。”随即吻住了我的双唇。
燕王一早就进了皇宫,我在宝云阁上如坐针毡,不知道朱元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直到午时都没有看到燕王的身影,丫环前来唤道:“王妃请郡主用午膳。”我轻声摇头拒绝道:“我不去了,你告诉王妃姐姐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徐妙云对我关怀备至,她越对我好,我就越矛盾。丫环去了些时候,徐妙云亲自过来了。
她问道:“是在等王爷回来吗?那也要先吃饭啊,不然他回来知道了只会怪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我急忙说道:“我真的吃不下,劳烦姐姐亲自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烦意乱,说道:“你别担心,王爷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进宫去见父皇,一定能说服父皇的。”我担心的正是朱元璋将我赐给他作妾,却又没办法对徐妙云说出口,踌躇了好半天。正在此时,我看见燕王出现在阁中。
徐妙云迎向他,急切问道:“王爷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燕王的神情带着几份严肃,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
我闻言愣在当地,徐妙云追问道:“后来呢?皇嫂一向明白事理,应该不会故意为难你们。”燕王目光看向我,道:“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妾,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早已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朱元璋选择了孙子作为储君,他知道这件事对晋王和燕王的打击巨大。燕王此时去向他讨要一个女子,他一定会尽量满足燕王的请求。常妃却并不希望我嫁给燕王作小妾,才对燕王说出了那样的话。何去何从,皆由我自己选择。
徐妙云舒了口气,欣然道:“既然如此,王爷总算能够如愿以偿了。”
燕王的嘴角浮起一缕微笑,或许在他看来,常妃让我作的这个选择根本毫无意义,以我现在对他的依恋和牵挂,嫁给他已是顺理成章。只要我点头,以后就会成为燕王宫中的一只金丝雀,只需要牢牢抓住他的宠爱、花心思去讨他欢心,就足以换来一生一世的富贵荣华。无数古代女子都期盼着这样的命运——拥有英俊不凡的如意郎君,独占他的海样深情,只能做妾侍之事,还有一个贤良的正室夫人处处容让与关心。如果我不是林希,一切都毫无问题。
我默默站立在宝云阁中,半晌都没有说话。
花落谁家(8)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燕王直直盯着我,那抹淡淡笑容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妙云感觉到了阁中异样的气氛,示意众人退出,反手轻轻掩上阁门。阁中只剩下我和他。“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吧。”燕王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冰,五官俊朗风采依然,那副模样却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难过:“皇嫂让你自己抉择,你总该告诉我一个答案。”他为了我不惜破坏他素来谨慎守礼的形象去找朱元璋、常妃要人,我确实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讷讷说道:“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听到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白的颜色,冷笑道:“皇嫂今日提醒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东宫太孙身边的郡主,怎能甘心做藩王的侧妃?你既然不想跟着我,又何必出宫来见我?难道你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忘记你,再戏弄我一次?原来我一直都错看了你!”我惊愕抬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知他今天进东宫时常妃对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招致他如此大的误会。他居然以为我是趋炎附势之流,如今已不甘心做他的侍妾,准备跟随东宫党派依附朱允炆。
我雪夜出宫来见他,他也认为我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故意捉弄他。
我心中本来就千头万绪,压抑了许久,此时被他这样冤枉,怒极之下叫道:“你的确一直都错看了我,不止是现在,以前也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对你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是你抓着我不放的!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这些话,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只是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太多,将心中积压已久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而已。
燕王定定注视着我,轻声说道:“蕊蕊,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会如此自私霸道。”他那紫眸中无法隐藏的深深失望,让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林希对爱情的执着和苛刻,朱棣这个有无数*往事的大明皇子是无法体会的。他觉得自己不再亲近其他嫔妃,不再和以前的情人纠缠不清已经是对我的真诚;他觉得将我娶回王府是对我最好的安排,我却只觉得无奈与尴尬。“自私霸道”,是他今天对我所用的评语,所有山盟海誓、耳鬓厮磨的记忆,都被他这句话抹去,如同浮云掠过山间一般不留一丝痕迹。世上知我懂我,惟有顾翌凡一人。燕王对我所谓的爱情,不过如此。
我闭了闭眼睛,忍住眼泪说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
若是平时,我断断不会认可他对我的误解,但是此刻我丝毫不想为自己辩白。在他看来,我是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逼他休弃燕王妃和湖衣,现在的态度也形同默认。
燕王看向我的眼神既无奈又失落,并没有往日的柔情与眷顾,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举步离开了宝云阁。他走了以后,我并没有掉眼泪。要古人理解现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无异于天方夜谭,我已经对这些古人彻底失去了信心。或许有痴情专一的男子,能够与一人相守终生,但燕王显然不是这种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后长久痛苦下去,不如借此机会远离是非之地,挥剑断情,从此两无牵挂。
心中正在难受,我听见阁外传来脚步声,收拾了一下破碎的心情向阁门处望去。只见一群随从簇拥着身着明黄色文绣锦袍、头戴金冠的朱允炆上阁而来。他看见我,微笑说道:“母妃让我来接妹妹回去。”常妃居然让极少出门的朱允炆来接我回东宫,莫非她早已猜到了我的打算?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再回到皇宫里去。
我勉强说道:“有劳哥哥亲自来接我。”朱允炆道:“你一天不在东宫,母妃她们都没人说话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们下了宝云阁,燕王已经在正厅中相候。
朱允炆大大方方地拉着我的手,迈步进厅。燕王离座而起,却并不行礼,平平淡淡说道:“臣恭迎太孙殿下。”他说的是臣子对皇太子的敬辞,言行却并不一致。朱允炆身后跟随的老太监似有不满,轻咳一声道:“奴才禀燕王殿下,昨日皇上已有旨意,诸位殿下都须得按规矩大礼参拜太孙殿下,然后再行家礼……”燕王看着那名太监,眼神高深莫测,朱允炆回头对那太监说道:“四叔是我的叔父,血脉至亲,不必事事都斤斤计较。”那太监不敢再多话,燕王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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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9)
朱允炆对燕王说道:“四叔一向事忙,母妃还在宫中等候,我们就不打扰四叔了。”燕王的目光从我们两人身上扫过,说道:“好,你带她回去吧。”我也没有看他,转身就走出了大厅,忽然听见燕王在身后说道:“王府中多有简慢郡主,希望郡主回东宫以后每天都能开心。”他的语气略带柔和,却掩藏不住话中的讽刺和冷硬。我心中剧痛了一下,强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回头视他嫣然一笑道:“多谢四叔关心,我一定会的。”他的紫眸中立刻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之意。我快步出了王府,登上辇车,不想再感受到他的气息,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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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远天涯(1)
掀开辇车的帏帘,我发现常妃端坐在其中,俊秀的凤目带着关切和询问,那种温暖的感觉如同和煦的阳光,直照射到我的心里。
我没有想到常妃会为了我这个捡来的女儿冒雪出皇宫,亲自来接我,眼泪盈眶扑入她怀中,唤道:“母妃……”常妃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道:“你既然不愿意嫁给四弟,也该早些做个了断。将来何去何从都随你自己,也不要太伤心了。”常妃对我的心事全然了解,我对燕王所付出的感情越深,受到的伤害就会越重,不如及早抽身而退。我凝泪对常妃说道:“女儿想恳求母妃答应我一件事情……”想到常妃对我的呵护和照顾,话到唇边,却又吞了回去。
常妃叹息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一定是不愿意再入宫了!
我实在不该带你进宫,这件事倒是我错了。”
诚然如斯,人的感情往往是在特殊的环境和情景之下才会迸发出来,当时如果我和他当时没有那层人为设置的伦理障碍,我不会那么轻易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如果我执意坚持不愿待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再过于勉强我。或许我已经成功说服了燕王,跟随唐茹回到了蜀中。我摇头说道:“这件事和母妃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错。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并不后悔。”常妃道:“蕊儿你若能如此想,我也可以放心了。你想去哪里?车辇都已齐备,我让他们送你出城吧。”
我惊喜已极,没想到常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又轻轻喟叹道:“我早已说过,你的性格与我如出一辙,我怎会猜不到你的心思?
皇宫如同樊笼,怎及外面的大千世界精彩和自在!当年我若不是为了他,怎肯自愿投入这樊笼之中。”我一直都没有猜透常妃对朱标的感情,是爱?是怨?又似乎都不是。常妃和朱标之间,又有怎样一段爱恨纠葛?
这个谜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那么,未来我该到哪里去?
回到唐家堡去,唐茹和唐家堡的所有人都会对我很好,但是我此刻更愿意摆脱唐蕊的身份羁绊,不再做她的影子。即使一个人远走天涯,也要做一个真正的自己。有一个地方,一直让我魂牵梦萦。我想去明代的W城。
我对常妃说出来以后,她并没有惊奇,取出身边一块玉佩交给我,眼中带着伤感之意,说道:“你我的缘分不浅,这块玉佩随我多年,以后你就带在身边吧,偶尔记得母妃就好。”常妃的话让我忍不住落泪,哽咽说道:“母妃对我关怀照顾,我却离开母妃,实在是不孝,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啊。”常妃宽慰道:“蕊儿不必如此,有缘自会相聚,只要你在宫外过得好,我也为你高兴。”
帏帘被人掀起一角,朱允炆在辇外轻道:“既然舍不得母妃,妹妹为何一定要离宫?”他似乎已经静听了多时,话语中依稀有挽留之意,但是我已下定决心,不会为任何人更改。我答道:“谢谢哥哥相劝,我心意已决,请哥哥成全我。”辇外仅余一声低低的叹息。
常妃对外说道:“你先回宫吧,我再送蕊儿一程。”
大雪茫茫,辇车留下的痕迹瞬间就被鹅毛般的大雪所掩盖。
唐门圣女和永嘉郡主从此消失,W城将会多出一个叫凌熙的人,但是他并非女子。
番外一燕王
一风雪夜归人“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眷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摘自周杰伦《发如雪》曲词
下雪的夜晚,皇城内一片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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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远天涯(2)
雪飘飘落落悄然而至,我独自骑着马踏雪而归,十七弟从大宁带来的美酒甘醇无比,殿前笑颜如花的一名小歌女,竟然有几份像她。人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醉,朦朦胧胧中,我依稀望见了燕王府门外的几盏大红灯笼,高高的红墙下堆积着雪,那是我的家。我暗自苦笑,它真是我的家吗?还是一座宅院而已?凄寂的晚秋,北海的小径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那个飘落着小雨的午后,父皇命人快马加急下诏书到北平。“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是赞赏,还是讽刺?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化为叶落无声。破碎的脚步踏上了失落的梦想,我死而复生的梦想。
只是有些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重新点燃梦想的机会?是垂顾,还是捉弄?
带着一丝冷笑,我叩响了王府的门。
开门的下人伸出半个脑袋,惶恐地在积雪的地上跪倒:“王爷,奴才不知是您,门开得迟了,请王爷恕罪!”其实他开门并不迟,几乎就在我触及到门环的瞬间,门就已经开了。他们都怕我。叱咤风云,纵横漠北的燕王啊,谁不畏惧?每次征战归来,我的身上都布满了鲜血和灰尘,那些挥剑砍下强悍敌军头颅的时刻,让我觉得无比开心,我渐渐爱上了这种残酷的美好感觉。但是,只有洗去那些残忍的见证,我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架战争的机器和一个杀人的魔鬼。所以我不出征的时候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没有奴才敢弄脏我的衣服,一点点的水迹都不可以。明月山庄的那一次,确实是例外。想起那件事,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
小径似乎没有尽头,我独自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宝云阁才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憧憬。那是一段关于真心的梦想。
我在北平八年,没遇上过这么冷的严冬,也从没有这样牵挂过一个人。
她的嗔、笑、喜、怒,都丝丝铭刻在我的心里。
燕北与金陵的千里之遥是天涯,咫尺同样是天涯。
宇宙一片苍茫,我听见了雪坠落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的声音。我已经走过了太长的路,我累了,我不再年轻。我喜欢细腰长腿的美女,我更喜欢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的五官和身材,没有一处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那猫一样的脾气更让我迷恋,轻轻的噘嘴,顽皮的眨眼。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我只会觉得矫情与做作,可她不会,那甜美可人的模样和聪灵慧黠的笑容,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弦。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过这样牵挂眷恋的感觉。我容忍着她的所有缺点,只因为我知道,是她让我的心灵不再干涸与枯竭,我渴望走进她的心。
蜿蜒而漫长的小径终于靠近了宝云阁,阁中竟有灯光?
我止步抬头,皱了皱眉,是谁如此大胆?
一声轻响,楼阁的轩窗被人伸手推开。
梦想变得真实,天涯原来也可以变成咫尺。
楼阁上的是人,还是紫衣的仙子?柔顺披散的乌黑秀发如云扎成一束,淡紫的发带挽成蝴蝶结,浅浅淡淡的纱衣上绣着大朵的紫丁香。她桃花般的面颊荡漾起笑涡,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惊奇和期盼,向小径投射下来。我摇了一下头,是喝醉了的幻觉?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个身影片刻。直到她温暖的软软身体扑过来,搂着我叫:“朱棣!”我才顿悟那从天而降的紫色幻影是真实。我拉紧她的小手,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心疼了一下。呼吸着她柔若凝脂的颈项间迷醉的幽香,我猛然伸手搂住她纤细的柳腰。数月不见,她的腰身又清减了几分。怎么会是你?头似乎有些痛,我不断呢喃着她的小名:“蕊蕊,真的是你吗?
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她沉浸在我温暖的臂弯中,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人远天涯(3)
我们一起听到了夜空中呼啸的风声,雪滑入深夜,就像我没有实现过那个梦,消逝无踪,就像我当初对她的那个许诺。我要使她成为高台之上,一笑倾城的贵人,受天下万民景仰。我却只能从流失的岁月中拾起自己这颗破碎的心:“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看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珠,她就像一枝凝露的紫丁香。她柔柔的声音如同甘泉一字字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
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
当皇帝有什么好?
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王府中干枯的树木,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中的无极。寒冷的风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我默默无语。是的,你说得都没错,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
对你的承诺我怎能轻易放弃?
更何况,朱棣本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温暖的宝云阁蝉蜕着彻骨的冰凉,我释然微笑着审视她为我担心焦急的神情,将她拥抱在怀中,也拥抱着我触手可及的幸福。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独自哭?我不要你哭,我愿意用我的血换回你的眼泪。我会更有信心去实现对你的承诺。江山美人,我都要。
二月冷霜花坠窗外北风呼啸,耳边传来四更鼓敲击的声响。
芙蓉帐暖,怀中的人儿好梦正酣,借着宝云阁彻夜不灭的紫水晶灯,我忍不住又一次偷偷看向她。梦中的她眼睑轻轻合拢,长而弯翘的睫毛仿佛两片微颤的贝扇,不像平时那样调皮,俏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神情娇憨温柔,别有一种动人情韵。我俯首在她枕畔,呼吸着她身上散发的淡雅芬芳气息,手指轻轻拨开垂落在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这举动似乎惊扰了她的好梦,她柳眉微蹙,香滑柔软的身体在我怀中轻移,发出低低地梦呓:“不要……”她娇声细语地咕哝轻易挑起了我长久压抑的欲望,我圈住她的细腰,将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蜜意尽数化为温柔的拥抱和亲吻。温存片刻后,我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披衣下床,走到宝云阁内间门口处,压低声音对外说:“给我准备朝服,我要进宫见父皇。”外间侍立的小内侍答应着,我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的锦帐遮掩着她的睡容,向外间走出一步,说道:“就在外间替我更衣吧,郡主这几天累了,别吵醒了她。”几名小内侍手脚利索帮我穿好朝服,我洗漱整理完毕出了宝云阁,策马驰向皇宫。
父皇寝宫容华殿外站立着一个人,头戴金冠、身着华服,华服的色泽是明黄的,描金刺绣着龙的图腾,正是我的亲侄子、如今的皇太孙朱允炆。他看见我,犹豫了片刻,走近我恭声道:“四叔早安。”我表情冷漠,淡然以对,说道:“早。难得你这样孝顺,比我更早。”
他站在我身旁,说道:“侄儿应该孝顺皇爷爷,也应该孝顺诸位叔叔。”我心中冷笑。一名内侍匆匆而出,宣道:“皇上有旨,今日早朝免,诸位殿下进殿问安后,就请各自回去。”我心中有事,迈步走向容华殿,朱允炆不敢怠慢,紧随在我身旁。我们站立在父皇的卧榻前,正要请安行礼。父皇突然说:“棣儿,允炆是太孙,你怎能站在他的右边?家礼和国礼,哪一个更重要?”父皇在提醒我、警告我,不准逾越祖制,要时刻牢记朱允炆是君、我是臣。我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即使我是他的亲叔叔,我们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叔侄”。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袭击着我的胸口,让我恨不得奔出这宫殿皇城,回到漠北草原上自由自在奔驰,永远不再回金陵,永远不再见他们。但是,我不能。为了我心爱的人,我必须忍。
我低声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一时疏忽了”。退到朱允炆的左侧站定后,对朱允炆说:“臣参见太孙殿下。”朱允炆似乎很惊讶,他的目光中带着质疑,答道:“年节将至,四叔远道而来,不必时刻拘礼。”我立刻道:“臣谢太孙殿下。”父皇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人远天涯(4)
朱允炆行礼后退出容华殿,我见父皇心情舒悦,乘机跪地禀道:“儿臣有一事,恳请父皇恩准。”我平静说出我的来意。父皇的咆哮声立刻震动了整个容华殿:“这……成何体统!朕授予她皇家玉牒,赐了朱姓,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行事一向沉稳得体,可曾想过后果?”我长跪不起,语气坚决,低头道:“儿臣十八岁起镇守燕北,不敢居功请求父皇封赏,也不敢奢望高位。只求父皇将唐蕊赐给儿臣,其他的事情……儿臣决不计较,也不在乎,一定尽此生之力,誓死守护大明边疆!”朝中有我的耳目,我知道父皇册立太子时犹豫彷徨过,虽然结果是我远离了那张龙椅,但是父皇那一刻的犹豫彷徨,充分说明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过去和将来必须倚重的儿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中的苍凉与落寞。父皇眼中闪现了久违的愧疚和慈爱。
他注视着我,缓缓说:“棣儿,太子之位我只能给允炆。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你……如果你真心想娶永嘉郡主,朕就废除她的郡主名分,封她为燕王侧妃,晋贵妃之位。”听到这句话,我心头漫溢着幸福的感觉。燕王宫内很快会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唐贵妃,虽然她不是我的正妃,但她有这御赐的“贵妃”头衔,地位不会低于妙云。我还会给予她更多的宠爱,让她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的珍贵。我的蕊蕊从此可以光明正大站在我的身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拥有江山和美人是一种奢望。有了她的陪伴,我依然是漠北之王,回到辽阔无涯的燕北,我们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在一起。我重重叩首谢恩,说道:“儿臣叩谢父皇!”父皇接着说:“永嘉郡主是你皇嫂的女儿,于情于理,你都该去东宫知会她一声。”我一直很尊重常妃这个长嫂,她在皇宫中对蕊蕊的庇护关怀,更让我感激不已。我出了容华殿,一刻都没有耽搁,向东宫而去。
常妃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轻叹道:“原来如此,我早猜到几分了,蕊儿喜欢的人果然是你……仰慕她的人不少,我替她白操了一场心。我们都没有资格替蕊儿作决定,如果她愿意嫁给你,你就娶了她吧!”我说道:“只要皇嫂没有异议,蕊蕊一定愿意。”常妃看看我,意味深长道:“四弟,蕊儿不是普通女子,你难道不了解她吗?”我笑而不答,因为我相信她对我的感情。我的蕊蕊若不爱我,怎么会在皇宫内冒险对我吐露心迹、赠我亲手编织的小竹马?她若不爱我,怎么会在风雪之夜独立宝云阁上,痴痴盼望我归来?她既然和我真心相爱,一切就该顺理成章才是。
我回到容华殿向父皇复旨,恰巧碰到数名朝臣为蒙古边防之事上柬本。父皇询问燕北情形,耽搁了整整半日,回到燕王府的时候将近午时。一名小内侍迎上前来,替我取下肩上的貂裘披风,说道:“王爷可曾用过午膳吗?郡主还在宝云阁中等候着王爷。”我快步走向宝云阁,心中泛起温暖和甜意。走过宝云阁廊檐下一排喜气的大红灯笼,我隐约听见妙云说话的声音,脚步不停,走上阶梯。她站在玫瑰红的织锦垂地纱帘前,柳眉紧蹙,神情忧郁不安,仿佛心事重重。妙云眼尖,看到我进阁来,问道:“王爷回来了,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我压抑着心中的巨大喜悦,淡然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她立刻抬头向我看过来,我留心注视着她的表情,接着说:“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妃,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妙云悄悄走出门外,我嘴角挂上浅淡的微笑,等待她投入我的怀抱。
我等了很久很久,这期待的一刻始终没有来临,心开始不断下沉。听见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竟然轻易放弃了我努力争取来的幸福!这代表着一个我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最爱的人依然是顾翌凡,那个先我一步占据她心田的男人。而且,宫中有人暗中告诉我,我远在漠北,朱允炆和李景隆与她来往密切,其中情由不得而知。我看着她,默默无语。蕊蕊,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辜负过我的心意。朱棣是这样爱你,而你,却毫不珍惜我的感情,也不相信我对你的忠诚。妙云和湖衣是我的家人,如果我因为你休弃她们,世人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你?我的蕊蕊,本不该是这样自私霸道刁蛮任性的人。彼此伤害的话一说出口,再也无法收回。她眼中晶莹的泪光让我的心一阵阵发疼,我很想冲过去拥住她,向她道歉。但是我没有挪动脚步,看向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她恨恨看着我,说:“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胸口传来一阵痛楚,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比我在战场上所受的伤还要痛一百倍。错误,原来朱棣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错误”!我不再犹豫,向宝云阁外走去。
人远天涯(5)
那天夜晚,我喝醉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一轮孤月,飘扬的飞雪,狂笑道:“好景致!
想那东宫的月色一定比这里更好!”
妙云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上貂裘,轻声道:“王爷!何苦如此?
王爷和妹妹明明都有苦衷,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凝视坠落的霜花,冷冷道:“解释什么?东宫气势正盛,她愿意做太子妃、做国公夫人、做郡主,都随她去吧!”妙云压低声音,耐心说道:“臣妾心目中的王爷,是敢爱敢恨的英雄,不是暗自伤怀的懦弱之人。王爷如果真的不想她,何必在这里喝闷酒?既然不能忘,何不将她寻回来?臣妾听说她今天并没有回东宫,皇嫂暗中派人送她离开金陵了……”我的倨傲和冷漠霎时全然崩溃,手中的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她若没有委屈,不会远遁天涯,茫茫大雪中,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和凄凉。我抬头仰望天边冷月。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朱棣对月盟誓,必定会找到你。
番外二燕王妃
那一年,我十六岁。
迷蒙细雨中,我经过胜棋楼,皇上和父亲正在楼中对弈。
依稀可见楼上的御赐对联那遒劲潇洒的大字“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这是皇上赐给徐氏家族的荣耀,也是父亲地位的象征。皇上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问:“你就是人称‘女诸生’的徐达长女妙云吧?”我拜倒在地,轻轻答道:“启禀皇上,是民女不错。但民女不过读过几本《女则》,认识几个字而已,浮华之名,想是外人谬传了。”他抚须微笑,对父亲说:“有女如此,怎能没有佳婿?朕的棣儿今年十七岁,气质不凡,朕想替他求娶令千金,徐爱卿可愿意?”父亲急忙离桌伏地跪拜,说道:“臣谢皇上隆恩!只是燕王殿下肖似皇上,仪表堂堂、文武全才,臣恐小女妙云资质鄙陋……”他拈起一子,说道:“朕闻古代君臣相契,率为婚姻,佳儿佳妇,足以慰心。爱卿不必推辞了!”
鼓乐喧天,我身着皇妃的凤冠霞帔,一乘凤舆将我送入皇城内的燕王府。我头遮大红锦帕,纹丝不动端坐在寝床边缘,虽然我渴望掀开红巾的一角,看看我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依然没有动弹。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父亲经常因此夸赞我,告诫弟弟妹妹们向我学习。我是长姊,也是他们的模范和榜样,一直都是。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肩膀和脊背有些麻木,一只玉如意轻轻伸过来,挑开了我眼前遮挡的红盖头。洞房红烛高烧,亮如白昼,眩目的光芒让我不禁微微垂首。他猛地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正对着他,他的脸俊朗如明月,深邃的紫眸中带着几分戏弄,注视着我。我心中暗惊,待字闺中的时候我隐约听说过一些燕王*倜傥的传闻,却没料到他竟然这样肆意不羁,对我如此轻薄。我定下心神,对他婉转说道:“臣妾听说古有孟光梁鸿,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殿下身为皇室贵胄,想必与臣妾之心相同。”他微微一怔,嘴角升起一抹笑痕,撤回手道:“徐家端庄有礼的大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你要和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会做到的。”我见他放手,不由嫣然一笑。他见我开心微笑,慢慢靠近我,在我身旁坐下。烛光微微晃动,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将我的视线完全占据。我听见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妙云,我一定不让你后悔嫁给我。”我的心就在那一刻沉沦。
婚后四年,皇族上下皆知燕王夫妇恩爱亲密、鹣鲽情深。我陆续为他生下了高炽、高煦和玉纨。燕王宫中不乏能歌善舞的北国佳人,朱棣却极少亲近那些侍妾。洪武二十二年春天,他照例前往金陵觐见恭贺父皇的万寿圣节。和以前不同的是,直到五月初,宫中的月季花圃姹紫嫣红,他还没有返回北平。我倚靠在锦榻上,燕王宫中的太医替我诊视手脉,恭声奏道:“贺喜王妃,又有喜讯了。”翠儿喜形于色,说道:“娘娘,王爷回来,一定高兴得不得了!”看着殿前嬉戏的儿女们,我心头升腾起无限甜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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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远天涯(6)
四年来,朱棣的确做到了他对我的承诺——“相敬如宾”,从来都没有大声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牢记着身为王妃的本分,竭尽全力爱护他、帮助他。我们一起谈论兵书战法、一起骑马打猎,或许少了几许花前月下的旖旎情景,相知相惜却已足够深切。我深爱着朱棣,我爱他的一切,爱他的抱负雄心、他的霸道温柔,不只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我托付终身的良人。一名内侍走进来,低头说道:“禀娘娘,金陵舅爷有书信送来。”二弟辉祖的来函上,只有寥寥数字:“姐夫在苏州置产,纳王氏为妾,奏请封妃,皇上已准。”我腹中一阵剧痛,却依然保持着温柔和蔼的笑容,对翠儿说:“拿笔来。”翠儿机灵,急切问道:“娘娘!
出了什么事情?”我接过笔,用松香纸笺给二弟回复了四个字:“已知,无妨。”
我独自站立在北海中央的琼华岛上,春风吹绿了柳枝,吹乱了我的鬓发,一如我此刻纷乱的心情。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他心中分明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遗憾,这遗憾的源头就是——青青。他独居的寝殿中悬挂着青青的画像,而我从不踏入那里一步。爱一个人就该给他一个足够的空间,不该时刻紧逼,让爱进退无路。如果苏州的王氏能够缓解他对青青的思念,我会替他开心。
六月,朱棣归来的时候,依然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带王氏湖衣回燕北,分明是顾忌我的心情。有顾忌,就代表他心中有我。因此,我装作一无所知,没有向他作任何探询。我们恩爱如初,他精心给我腹中胎儿拟着名字。
我渐渐得知,除了死去的青青、嫁给太子的江绮怀、纳为侧室的湖衣,他还有两个身份特殊的秘密情人。洪武二十三年,三妹锦儿来到燕王宫,我无意中窥见锦儿倚靠在他怀中温柔撒娇,两人举止亲密无间。那一幕令我终身难忘。我终于深深体会到,再多的道听途说,都比不过亲眼目睹的震撼。
皇子王孙本性*,更何况年轻的燕王是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他身边群芳簇拥,本是人之常情。他虽然喜欢锦儿,却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终身大事;他那些红颜知己,包括湖衣在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他依然对我敬重顾忌,我依然保持沉默。
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我第一次见到唐蕊的时候,我才蓦然发觉,朱棣的心彻底离开了我。他带着仆仆风尘,站在我面前,缓缓道:“妙云,我在金陵娶了蕊蕊,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所以带她一起回来了。明天我奉父皇之命出征漠北,麻烦你替我照应着她,她还小,万事请你多担待。”我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夫妻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忐忑不安的模样。
他的话语句句都是关切之辞,眼神却带着迷恋和痛楚。如果是两情相悦,他没有理由这样不开心。唐蕊,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在朱棣的心目中,她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了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人,甚至超过了我。我轻声问:“王爷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他点点头,说:“妙云,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不瞒你。是我强迫她嫁给我……她心中有初恋之人,那人已经离开了她,她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现在心里恨着我。”我温柔看向他,说道:“只要王爷对唐妹妹是真心的,她迟早会明白,臣妾会劝慰开导她的。”他踌躇了半晌,才说:“我对不起你。
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我爱她。如果没有她,我觉得生命毫无意义。”我微微一笑,问道:“如果让王爷在她和青青之间作一抉择,王爷会如何?”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青青”
二字。他毫不迟疑,答道:“我要蕊蕊,因为,她比青青更像青青……”
我迷惑不解。
“臣妾不太明白王爷的意思。”
他的面容依然如明月般皎洁,紫眸中的光影却破碎迷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是我的,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应该和我在一起。”前世今生。看着他憔悴的神态,我的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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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远天涯(7)
如果他们注定有前世今生的缘分,那么我才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第三者,那迷茫不可知的天意,似乎不过是人生的又一次轮回而已。
那个月冷霜花坠落的夜晚,朱棣半醉立在廊檐下,仰望纷飞的大雪,他迷茫的神情又一次灼痛了我的心。午时,在宝云阁外,我听见了他们激烈的争吵声。“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唐蕊是爱他的,这一点无庸置疑,这个单纯执着的女孩愤怒之际说出的话,未必是她的本意。他倾尽真心却遭到拒绝,绝不可能冷静清醒如常。爱得越深,说出的话越伤人。
我对朱棣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开心而开心,我不忍心见他们如此互相误会折磨对方。我走近朱棣,将一件貂裘轻披在他肩上,轻声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他的紫眸刹那间迸出的光彩让我心神震慑:“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我必定会找到她!”我微微一笑:“希望王爷早日得偿所愿,臣妾会替王爷开心。”他定定注视我半晌,我抬头看着他,一如八年前新婚之夜的目光交汇。我读懂了他眼神的涵义。
——妙云,谢谢你,如此宽宏待我。蕊蕊是我最心爱的人,你却是我最信任倚赖的人。我的回答他必定知晓。——朱棣,能得到你的信任和敬重,妙云何尝不觉得幸运?——虽然我们没有生生世世相知的宿命,三生石上定有前因,才能成就这一世姻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有缘,我们就该好生珍惜啊。他放开我的手,如释重负,转身走出门外,对内侍说道:“备马。”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心境豁然开朗。大雪渐渐停歇,春天,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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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风雪夜归人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眷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摘自周杰伦《发如雪》曲词
下雪的夜晚,皇城内一片寂静无声。
雪飘飘落落悄然而至,我独自骑着马踏雪而归,十七弟从大宁带来的美酒甘醇无比,殿前笑颜如花的一名小歌女,竟然有几份像她。
人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醉,蒙蒙胧胧中,我依稀望见了燕王府门外的几盏大红灯笼,高高的红墙下堆积着雪,那是我的家。
我暗自苦笑,它真是我的家吗?还是一座宅院而已?
凄寂的晚秋,北海的小径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那个飘落着小雨的午后,父皇命人快马加急下诏书到北平。
“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 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是赞赏,还是讽刺?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化为叶落无声。
破碎的脚步踏上了失落的梦想,我死而复生的梦想,只是有些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重新点燃梦想的机会?是垂顾,还是捉弄?
带着一丝冷笑,我叩响了王府的门。
开门的太监伸出半个脑袋,惶恐地在积雪的地上跪倒:“王爷,奴才不知是您,门开得迟了,请王爷恕罪!”
其实他开门并不迟,几乎就在我触及到门环的瞬间,门就已经开了,他们都怕我。
叱咤风云,纵横漠北的燕王啊,谁不畏惧?每次征战归来,我的身上都布满了鲜血和灰尘,那些挥剑砍下强悍的敌军头颅的时刻,让我觉得无比开心,我渐渐爱上了这种残酷的美好感觉。
但是,只有洗去那些残忍的见证,我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架战争的机器和一个杀人的魔鬼。所以我不出征的时候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没有奴才敢弄脏我的衣服,一点点的水迹都不可以。
明月山庄的那一次,确实是例外。
想起那件事,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
小径似乎没有尽头,我独自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宝云阁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憧憬。
那是一段关于真心的梦想。
我在北平八年,没遇上过这么冷的严冬,也从没有这样牵挂过一个人。
她的嗔、笑、喜、怒,都丝丝铭刻在我的心里。
燕北与金陵的千里之遥是天涯,咫尺同样是天涯。
宇宙一片苍茫,我听见了雪坠落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的声音。
我已经走过了太长的路,我累了,我不再年轻。
我喜欢细腰长腿的美女,我更喜欢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的五官和身材,没有一处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那猫一样的脾气更让我迷恋,轻轻的噘嘴,顽皮的眨眼,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我只会觉得矫情与做作,可她不会,那甜美可人的模样和聪灵慧黠的笑容,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弦。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过这样牵挂眷恋的感觉。
我容忍着她的所有缺点,只因为我知道,是她让我的心灵不再干涸与枯竭,我渴望走进她的心。
婉蜒而漫长的小径终于近了宝云阁,阁中竟有灯光?
我止步抬头,皱了皱眉,是谁如此大胆?
一声轻响,楼阁的轩窗被人伸手推开。
梦想变得真实,天涯原来也可以变成咫尺。
楼阁上的是人,还是紫衣的仙子?柔顺披散的乌黑秀发如云扎成一束,淡紫的发带挽成蝴蝶结,浅浅淡淡的纱衣上绣着大朵的紫丁香。
她桃花般的面颊荡漾起笑涡,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惊奇和期盼,向小径投射下来。
我摇了一下头,是喝醉了的幻觉?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个身影片刻。
直到她温暖的软软身体扑过来,搂着我叫:“朱棣!”我才顿悟那从天而降的紫色幻影是真实。
我拉紧她的小手,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心疼了一下。
呼吸着她柔若凝脂的颈项间迷醉的幽香,我猛然伸手搂住她纤细的柳腰,数月不见,她的腰身又清减了几分。
怎么会是你?
头似乎有些痛,我不断呢喃着她的小名:“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她沉浸在我温暖的臂弯中,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我们一起听到了夜空中呼啸的风声,雪滑入深夜,就像我没有实现过那个梦,消逝无踪,就像我当初的对她那个许诺。
我要她成为高台之上,一笑倾城的贵人,受天下万民景仰。
我却只能从流失的岁月中拾起自己这颗破碎的心:“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
我看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珠,她就象一枝凝露的紫丁香。
她柔柔的声音如同甘泉一字字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
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
当皇帝有什么好?
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王府中干枯的树木,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中的无极。
寒冷的风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我默默无语。
是的,你说得都没错,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
对你的承诺我怎能轻易放弃?
更何况,朱棣本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温暖的宝云阁蝉蜕着彻骨的冰凉,我释然微笑着审视她为我担心焦急的神情,将她拥抱在怀中,也拥抱着我触手可及的幸福。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独自哭?我不要你哭,我愿意用我的血换回你的眼泪。
我会更有信心去实现对你的承诺。
江山美人,我都要。
番外2 月冷霜花坠
窗外北风呼啸,耳边传来四更鼓敲击的声响。
芙蓉帐暖,怀中的人儿好梦正酣,借着宝云阁彻夜不灭的紫水晶灯,我忍不住又一次偷偷看向她,梦中的她眼睑轻轻合拢,长而弯翘的睫毛仿佛两片微颤的贝扇,不象平时那样调皮,俏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神情娇憨温柔,别有一种动人情韵。
我俯首在她枕畔,呼吸着她身上散发的淡雅芬芳气息,手指轻轻拨开垂落在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这举动似乎惊扰了她的好梦,她柳眉微蹙,香滑柔软的身体在我怀中轻移,发出低低的梦呓:“不要……”
她娇声细语的咕哝轻易挑起了我长久压抑的欲望,我圈住她的细腰,将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蜜意尽数化为温柔的拥抱和亲吻。
温存片刻后,我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披衣下床,走到宝云阁内间门口处,压低声音对外说:“给我准备朝服,我要进宫见父皇。”
外间侍立的小内侍答应着,我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的锦帐遮掩着她的睡容,向外间走出一步,说道:“就在外间替我更衣吧,郡主这几天累了,别吵醒了她。”
几名小内侍手脚利索帮我穿好朝服,我洗漱整理完毕出了宝云阁,策马驰向皇宫。
我走近父皇寝宫容华殿,见殿外站立着一个人,头戴金冠、身着华服,华服的色泽是明黄的,描金刺绣着龙的图腾,正是我的亲侄子、如今的皇太孙朱允炆。
他看见我,犹豫了片刻,走近我恭声道:“四叔早安。”
我表情冷漠,淡然以对,说道:“早。难得你这样孝顺,比我更早。”
他站在我身旁,说道:“侄儿应该孝顺皇爷爷,也应该孝顺诸位叔叔。”
我心中冷笑。
一名内侍匆匆而出,宣道:“皇上有旨,今日早朝免,诸位殿下进殿问安后,就请各自回去。”
我心中有事,迈步走向容华殿,朱允炆不敢怠慢,紧随在我身旁。
我们站立在父皇的卧榻前,正要请安行礼,父皇突然说:“棣儿,允炆是太孙,你怎能站在他的右边?家礼和国礼,哪一个更重要?”
父皇在提醒我、警告我,不准逾越祖制,要时刻牢记朱允炆是君、我是臣,我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即使我是他的亲叔叔,我们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叔侄”。
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袭击着我的胸口,让我恨不得奔出这宫殿皇城,回到漠北草原上自由自在奔驰,永远不再回金陵,永远不再见他们。
但是,我不能。
为了我心爱的人,我必须忍。
我低声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一时疏忽了”,退到朱允炆的左侧站定后,对朱允炆说:“臣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似乎很惊讶,他的目光中带着质疑,答道:“年节将至,四叔远道而来,不必时刻拘礼。”
我立刻道:“臣谢太孙殿下。”
父皇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朱允炆行礼后退出容华殿,我见父皇心情舒悦,乘机跪地禀道:“儿臣有一事,恳请父皇恩准。”
我平静说出我的来意。
父皇的咆哮声立刻震动了整个荣华殿:“这……成何体统!朕授予她皇家玉牒,赐了朱姓,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行事一向沉稳得体,可曾想过后果?”
我长跪不起,语气坚决,低头道:“儿臣十八岁起镇守燕北,不敢居功请求父皇封赏,也不敢奢望高位。只求父皇将唐蕊赐给儿臣,其他的事情……儿臣决不计较,也不在乎,一定尽此生之力,誓死守护大明边疆!”
朝中有我的耳目,我知道父皇册立太子时犹豫彷徨过,虽然结果是我远离了那张龙椅,但是父皇那一刻的犹豫彷徨,充分说明我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过去和将来必须倚重的儿子。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中的苍凉与落寞。
父皇眼中闪现了久违的愧疚和慈爱。
他注视着我,缓缓说:“棣儿,太子之位我只能给允炆,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你……如果你真心想娶永嘉郡主,朕就废除她的郡主名份,封她为燕王侧妃,晋贵妃之位。”
听到这句话,我心头漫溢着幸福的感觉。
燕王宫内很快会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唐贵妃,虽然她不是我的正妃,但她有这御赐的“贵妃”头衔,地位不会低于妙云,我还会给她更多的宠爱,让她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的珍贵。
我的蕊蕊从此可以光明正大站在我的身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拥有江山和美人是一种奢望,有了她的陪伴,我依然是漠北之王,回到辽阔无涯的燕北,我们可以逍遥自在生活在一起。
我重重叩首谢恩,说道:“儿臣叩谢父皇!”
父皇接着说:“永嘉郡主是你皇嫂的女儿,于情于理,你都该去东宫知会她一声。”
我一直很尊重常妃这个长嫂,她在皇宫中对蕊蕊的庇护关怀,更让我感激不已,我出了容华殿,一刻都没有耽搁,向东宫而去。
常妃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轻叹道:“原来如此,我早猜到几分了,蕊儿喜欢的人果然是你……仰慕她的人不少,我替她白操一场心了。我们都没有资格替蕊儿作决定,如果她愿意嫁给你,你就娶了她吧!”
我说道:“只要皇嫂没有异议,蕊蕊一定愿意。”
常妃看看我,意味深长道:“四弟,蕊儿不是普通女子,你难道不了解她吗?”
我笑而不答,因为我相信她对我的感情。
我的蕊蕊若不爱我,怎么会在皇宫内冒险对我吐露心迹、赠我亲手编织的小竹马?她若不爱我,怎么会在风雪之夜独立宝云阁上,痴痴盼望我归来?她既然和我真心相爱,一切就该顺理成章才是。
我回到荣华殿向父皇复旨,恰巧碰到数名朝臣为蒙古边防之事上柬本,父皇询问燕北情形,耽搁了整整半日,回到燕王府的时候将近午时。
一名小内侍迎上前来,替我取下肩上的貂裘披风,说道:“王爷可曾用过午膳吗?郡主还在宝云阁中等候着王爷。”
我快步走向宝云阁,心中泛起温暖和甜意,走过宝云阁廊檐下一排喜气的大红灯笼,我隐约听见妙云说话的声音,脚步不停,走上阶梯。
她站在玫瑰红的织锦垂地纱帘前,柳眉紧蹙,神情忧郁不安,仿佛心事重重。
妙云眼尖,看到我进阁来,问道:“王爷回来了,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
我压抑着心中的巨大喜悦,淡然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
她立刻抬头向我看过来,我留心注视着她的表情,接着说:“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妾,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妙云悄悄走出门外,我嘴角挂上浅淡的微笑,等待她投入我的怀抱。
我等了很久很久,这期待的一刻始终没有来临,心开始不断下沉,听见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竟然轻易放弃了我努力争取来的幸福!
这代表着一个我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最爱的人依然是顾翌凡,那个先我一步占据她心田的男人。而且,宫中有人暗中告诉我,我远在漠北,朱允炆和李景隆与她来往密切,其中情由不得而知。
我看着她,默默无语。
蕊蕊,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辜负过我的心意,朱棣是这样爱你,而你,却毫不珍惜我的感情,也不相信我对你的忠诚。
妙云和湖衣是我的家人,如果我因为你休弃她们,世人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你?我的蕊蕊,本不该是这样自私霸道刁蛮任性的人。
彼此伤害的话一说出口,再也无法收回。
她眼中晶莹的泪光让我的心一阵阵发疼,我很想冲过去拥住她,向她道歉,但是我没有挪动脚步,看向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
她恨恨看着我,说:“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
胸口传来一阵痛楚,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比我在战场上所受的伤还要痛一百倍,错误,原来朱棣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错误”!
我不再犹豫,向宝云阁外走去。
那天夜晚,我喝醉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一轮孤月,飘扬的飞雪,狂笑道:“好景致!想那东宫的月色一定比这里更好!”
妙云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上貂裘,轻声道:“王爷!何苦如此?王爷和妹妹明明都有苦衷,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凝视坠落的霜花,冷冷道:“解释什么?东宫气势正盛,她愿意做太子妃、做国公夫人、做郡主,都随她去吧!”
妙云压低声音,耐心说道:“臣妾心目中的王爷,是敢爱敢恨的英雄,不是暗自伤怀的懦弱之人。王爷如果真的不想她,何必在这里喝闷酒?既然不能忘,何不将她寻回来?臣妾听说她今天并没有回东宫,皇嫂暗中派人送她离开金陵了……”
我的倨傲和冷漠霎时全然崩溃,手中的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若没有委屈,不会远遁天涯,茫茫大雪中,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和凄凉。
我抬头仰望天边冷月。
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朱棣对月盟誓,必定会找到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 玉树临风(1)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间,W城的“何记金铺”已经开张六个月了,我同往常一样,五更起床开店铺门,用鸡毛掸子打扫着柜台上积落的灰尘,举手时身上所带的玉佩撞击在柜台边缘,发出“叮当”的轻响。
正是常妃赠我的那块龙凤呈祥玉佩。
在陌生的明代常妃给了我母女般的亲情,将我出宫后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善,让我能够安静独自生活,我对她只有尊敬和感激。
我低头凝视抚摸着温润的美玉,脑海中浮现出飘着鹅毛大雪的那一天在金陵城外与常妃离别后的情形。
金陵城外雪花依然片片飘落,常妃轻轻说道:“蕊儿,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后若是遇到艰难之事,随时可以回东宫来找我。”
我跪在常妃面前,泪如雨下道:“母妃对我的关怀,我一定铭记于心,女儿就此别过,愿母妃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常妃依依不舍抚摸着我的发丝,我起身下了辇车,登上另外一辆马车。
那车夫说道:“娘娘命奴才将郡主送至武昌,安排打点好,请郡主放心。”听他说话声音我才发觉此人是东宫的一名太监,姓何名积微。
我伸手掀开帏帘,露出头脸对他说道:“如此大的风雪,有劳何公公送我出城,让公公受累了。”
何积微一边扬鞭驱策着那几匹马,一边说道:“奴才还要谢谢郡主。奴才本是武昌人氏,自十岁入宫起至今已有十九载了,原以为今生无缘再回故土。承蒙常妃娘娘眷顾,恩准奴才送郡主出宫后回转家乡,若不是有郡主,奴才怎能有这样的际遇?”
他在东宫多年,为人正直,不像其他太监那样擅长逢迎之术,我渐渐与他聊得十分投机,问他道:“你家中还有亲人吗?回去以后有何打算?”
我不再称他为“公公”,相信他也不会愿意再听到这样的称呼。
何积微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欣然说道:“我虽然家中父母叔侄一应皆无,回到家乡也是孤零零一人,但强似在宫中日日诚惶诚恐,担惊受怕。在宫中这些年略有积攒,娘娘又赐了一些银两,足够我下半辈子吃穿不尽了。不过我祖上相传有一门好手艺,我想投身商贾试一试。”
何积微是个太监,也没有任何亲人,却对未来如此有信心,想到自己当时为顾翌凡殉情的冲动和懵懂,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心底更增加了几分坚强,对自己在武昌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信心。
我遥想着回到W城的情景,脑海中却莫名闪过朱棣的那双紫眸,眸中充满失落、质疑与冰冷,甚至还带着一丝丝不解与恨意。我兴奋的心情顿时低落千丈,一路上不得不借着说话和思考来打断思绪,遮掩自己暗淡的心情。
两日后,积雪初晴,我们的车马进入了武昌城。
武昌横跨长江天险,是拱卫京师金陵的战略要地。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册封六皇子朱桢为楚王,朱桢率领护卫六千五百人正式就藩武昌,比燕王朱棣初赴北平时率领的六千护卫犹有过之。
朱桢坐镇武昌以来曾多次统帅大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连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等开国元勋都受他的节制,对他俯首称臣。一旦天下有变,楚王即可率大军顺江东下,*乱臣贼子,屏蔽皇室。
朱桢并不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儿子,也不是最能干的儿子,却是最贴心最听话的儿子,也是朱元璋在湖广之地的一个化身。
掀开马车的窗帘,积雪掩盖了大小路径,街上人烟稀少。我几乎无法辨别繁华的W城和眼前的武昌重叠之处,惟有那默默无语的山脉和滔滔江水在告诉我,我此时的确是在W城。
我的心情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那条悠悠流淌的长江,那座屹立江畔的诗楼,那高山流水的琴台,那静静沉睡的龟蛇二山,以一番古色古香的历史面貌呈现在我面前。蛇山南麓下巍然屹立着一坐美丽的宫殿,坐北朝南,绵延数里不绝,几乎占据了半个武昌城。
除了楚王宫,普通民家的宅院不会有这么大的气派。
史载楚王朱桢就藩后大兴土木,修筑楚王宫,历时八年竣工。
楚王府背依高观山,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四里,占地八平方里。王宫内遍筑宫殿、楼阁及水榭庭院,有宫殿、宫室、堂库、宗庙等八百余间;周围垒石为城,高二丈九尺;正殿基高六尺九寸,号称“王城”。 正门、前后殿、四门城墙饰以青绿,廊房饰以青黛。四城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豪华壮观,犹如皇宫。清初曾有文士吟咏朱桢的楚王宫“朱甍绣瓦倚斜曛,楚歌燕舞镇目闻,离宫别馆连天起,王砌金铺辉月明”。
诗中所言不虚,远远自宫墙外走过,我就领略到了楚王宫的富丽繁华,辨认了一下方位望去,我那个六百年后的家所在之处似乎正在楚王宫内。
何积微在一所客栈前停下了马车,对我说道:“郡主请在此稍作歇息,我安排好一切后,再来接郡主过去,郡主自己小心。”
我微微一笑道:“这里没有郡主,你叫我凌熙吧。”
何积微愣了一下,会意说道:“是,凌姑娘。”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不是凌姑娘,是凌兄弟。我和你一样在这里没有亲眷,你打算开店,如果不嫌弃我笨,我愿意做你的伙计帮你看店铺,也不要工钱。”
何积微踌躇迟疑不决,似乎觉得不太合适。
我接着说:“母妃虽然让你关照我,但是如果你嫌我累赘,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何积微道:“我怎会有此意?只是恐怕会委屈你。”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 玉树临风(2)
我打断他道:“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是真心诚意想帮你做事。”
何积微见状,点头道:“好,请凌兄弟以后多多照应帮衬,不要怪我简慢。”
我高兴不已,说道:“谢谢何大哥!”
何家祖传打造金银工艺,何积微在皇宫中见多识广,人又聪明,触类旁通打造出各种式样精巧的金饰。他主理工艺制造,我易容改扮为男装打理金铺。我们做生意诚信无欺,在武昌城内也渐渐有了些名气,还请了几个小伙计帮忙。
门前一阵浓郁的香风吹过,我从沉思中惊醒,看见东街“媚香楼”的老鸨崔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摇着香扇袅袅婷婷向我走来。
她和“媚香楼”的姑娘们都是金铺的好主顾,出手一向大方,是我们的大客户。我对她露出一个热情无比的笑脸,说道:“崔妈妈光临,敝店真是荣幸,老板昨天刚出了批新货,件件精巧,要不要拿给您看看?”
崔妈妈扭着水蛇腰款款走到近前,双手支在柜台上,呢声说道:“凌公子不妨拿来看看。”
她身上香粉味太重,我赶忙退后道:“崔妈妈稍候,我这就去取来您看。”
崔妈妈纤手拨弄着那些首饰,一双桃花妙目盯着我看了半天,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易容后的模样又黄又瘦,带着病容,身材又不高大,实在不算美男。我不知道她看些什么,却只能带着笑容问:“您看我这半天了,难道我脸上有虫子吗?”
崔妈妈瞟了我一眼,笑道:“凌公子和何老板真是这条街上男人中的异数,一直都没到我们媚香楼光顾过。我原以为是嫌弃我家女儿们模样难看,前日我听她们那几家也说,你们竟从未登门呢!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们年纪轻轻,又无妻室,为何不常去走走?”
我明白了她的来意。
我和何积微不去青楼楚馆,实在是各有理由,却没有想到这些人反而因此觉得我们不正常。我轻咳了一声道:“听说崔妈妈家的诸位姑娘都是天姿国色,前往捧场的名门公子络绎不绝,我哪里敢嫌弃姐姐们?只是眼下未曾考虑这娶妻纳宠之事,请妈妈容量!”
她见我夸她的姑娘美貌、生意兴隆,早已笑逐颜开,说道:“既然如此就罢了。你若是去了别人家,我知道可不依你们的!”
我赶忙道:“当然当然!”
她挑了几件首饰,也不还价,满意而去。
崔妈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来了四个歪眉斜眼,身着绸缎衫裤,酒气熏熏的男人。
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何记金铺的生意依赖多人维持,日见红火,古代商人打压同行的伎俩丝毫不比现代差,多半是来砸场子的。
我心中已有准备,上前和和气气问道:“各位爷难得光临,想看珠钗还是手镯?本店都有现货备选。”
一人将柜台案一拍,瞪眼说道:“还罗嗦什么!都给爷拿来!还怕爷付不起钱?”
我将镀金的样品拿了几件出来,笑道:“请您先看样品,看中了您就取出来,我再给你包现货。”
另一人伸手就将那样品的托盘上的红布揭起,卷入怀中,将那托盘怒道:“什么样品?分明是看不起爷们!给我砸!”
他们说动手就动手,何积微在后面隔得远了,他并不会武功,即使来了也无济于事,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砸我们辛苦积累的心血。心中一怒,暗器随即出手,我已经逐渐悟出了唐门武功的精髓,不必射发银针,小石子也可以当暗器使用,对付这些小喽罗地痞绰绰有余。
柜台上定窑瓷盆供养着数枝郁郁葱葱的文竹,信手拈来一大把盆内白色的碎石子,利用唐门“漫天花雨”的手法发出,霎时间一阵白影笼罩了店堂,那几个无赖自然逃不过,早已着了我的道。多余的小碎石撞击在地面上,丁丁当当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四人疼得龇牙咧嘴,见势不妙,仓皇而逃。为首之人捂着伤处,仍气势汹汹说道:“小子你够狠,爷改日再来讨教!”
我收势退回柜台之后,冷冷说道:“我乐意奉陪!”拾起一把大笤帚,开始打扫整理店面和那些四散落地的碎石。
幸亏唐蕊还有几分工夫,否则今天不但店面要被砸,恐怕还要受人欺负。
店堂中的声响传到了后院,何积微闻声赶至,那些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他惊疑未定,望着我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继续扫地,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是几个小无赖泼皮,想来找碴,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
何积微伸手抚着颌下粘贴的假须,沉吟道:“他们既然敢来闹场,背后定有指使之人,只怕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商道以和为贵,但如今有人欺上门来,无非是眼红我们的生意,以后更要多加小心。”
我们与别人素无仇怨,除了有人故意打击排除竞争对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被砸理由。城内的金铺不下数十家,其中几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所开,我只知道规模最大、势力最雄厚的一家是“祺瑞坊”,“祺瑞坊”在北平也有一家分店,他们的总店却设在武昌。
一名青色布衣的少女端着一盘粉红蟠桃走进店堂,说道:“何大哥,凌大哥,我家刚摘了鲜桃,我娘让我送来给你们尝尝鲜。”
她是隔壁茶馆老板姚三娘的女儿翠仙,年约十六七岁,相貌虽然并不出众,却温柔善良、质朴大方。我们平时经常帮她们做些杂活,翠仙的弟弟正在金铺中跟着何积微学手艺,邻里相处和睦,十分融洽。
翠仙将桃盘轻轻放置于矮几之上,拿过另一把笤帚帮我扫地,一面说道:“刚才我娘听见这边喧嚷得厉害,悄悄张望了一下,正好看见凌大哥将他们都赶走了。那些人我都认识,他们是东街许二爷的手下。”
1 玉树临风(3)
东街许振龙,人称许二爷,是城内出名的的地头蛇和流氓恶霸。
我“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的手下,难怪那么凶横。不过他们今天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忽然想起一事,问她道:“你可知道城内哪家金铺老板与他私交相厚吗?”
翠仙想了一想,答道:“我听来茶馆喝茶的客人提起过,许二爷同祺瑞坊的叶二公子是拜把的兄弟,时常有来往。”
“祺瑞坊”的老板姓叶名仲英已经去世多年,如今“祺瑞坊”的生意都已经交给了两个儿子,难道这砸店之事确实是叶二公子指使许某所为?
天气渐渐炎热,晚上我回到房间开箱收拾随身衣物,准备将冬衣收起换上夏装,打开衣箱时,一个精致镶嵌琉璃的小方盒突地跃入眼帘,里面装的正是燕王送我的那朵钻石花。
经历过失去顾翌凡的痛苦,和燕王决绝分手的伤痛根本算不上刻骨铭心,却难免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想到他对我的误解和冷漠,午夜梦回之时,也曾发觉泪水滴落在枕间。但是在W城,我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市井小民,每天却生活得充实而快乐。
这朵花却在猝不及防之时跃入我的眼帘,又勾起我心头的痛。
我合上衣箱,双手枕着头和衣躺在床上。想起以前和顾翌凡在一起的开心日子,又想起燕王对我的呵护关怀,渐渐意识朦胧,沉入梦乡。
一股扑面而来烟火气息呛得我咳嗽不止,人也迅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冲天的火光环绕着房间前后,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铺失火了!
何积微住在旁边的房间,我迅速将一块棉布浸湿,捂住口鼻冲出门外,在他的房间门口,敲门大叫道:“何大哥,何大哥,不好了,失火了!”
房间内却无人应答,我这才想起何积微今晚应友人之约出去,此刻还未归来,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金铺四周都已经被火包围,空气中的氧气逐渐稀少,我感觉到了呼吸困难,来不及再多想,赶紧回房间取出我的包袱,包袱中有我珍藏的唐门秘籍和一些瓶瓶罐罐及随身之物,这些东西对我都很重要。
刚奔出房门,忽然想起遗忘了那个锦盒,赶紧折回房间再去取那朵钻石花,待我再冲出来时,火苗已经窜上了我的衣服。
我奋力纵身快速越过院墙,稳稳落地于数丈之外,才停住了脚步。
街面上人声鼎沸,乱哄哄闹成一片,早已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嚷嚷起来:“何记金铺走水了!大家快来……救人呀……救火呀……”
姚三娘一边拢着鬓发,一边匆匆开门出来,我来到姚三娘的茶馆门前,将手中包裹递与她说道:“劳驾大娘帮忙照看片刻,我去去就来!”
不久,外面的火势虽已得到控制,里面却仍在燃烧不止。
何积微闻讯赶来时,我们已将大火扑灭了。
刚才的情形确实惊险,如果我不会唐门轻功,根本出不了院门,被火势围困后多半要葬身火海之中。店铺中木制家具大半烧毁,好在金银不怕火炼,依然完整无缺,损失并不太大,我们一起将残余的财物收拾整理好,却无处可投身,只得暂时寄居在客栈里。
安顿好之后,我气得直跺脚,说道:“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他们竟然如此狠毒,想一把火烧死我们,我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
何积微说道:“你别急,所幸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并未损失太多钱财。即使是有人图谋暗算,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斗不过他们。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他眼见自己心血被毁坏,何尝不痛惜?但是如今不得不低头,三十六计走为上,惹不起就只能躲避。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道:“这些地痞恶霸就这么无法无天吗?难道衙门的官员都管不了他们?”
何积微摇头叹息道:“天高皇帝远,知府与地方多半都有牵连,收受过他们的好处,谁愿意轻易得罪他们?况且,我们并无真凭实据,衙门又怎会受理?”
我心中有主意,说道:“世情如此,以我一人之力没有办法惩治那些贪官污吏,却可以让他们再吃点苦头!”
何积微再三劝止,道是以和为贵,凡是多隐忍为上策。我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准备和他离开W城去附近别的城镇。
次日天明,我们雇好了马车,临走之前又回到了金铺前,我想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半年的地方。六月的天气逐渐炎热,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暖风拂面无限芳菲,看着那烧成焦黑的一片废墟,我的心情却无比失落。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请问二位可是何老板和凌公子?是不是有人曾经为难过你们?”
此人嗓音极低沉浑厚,带着非常重的阳刚味道。我转过头,远处的槐花树下站立着一位仪表脱俗、正气凛然的男子,身着淡蓝色锦衣。那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似海的眼眸、细薄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刚毅坚挺的下巴,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二十一世纪似乎曾经见过与他面貌相似的明星,但我实在回忆不起那明星的名字。
听他的口气应该对我们有所了解,我盯了他一眼,说:“正是,阁下有何指教?”
他黑眸中光芒闪动,说道:“在下叶临风,祺瑞坊是在下祖传基业。”
我一听见“祺瑞坊”,料他定是叶家二公子,心道我正要找你,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叶家的人,你来得正好!”扬手就向他射出一蓬绣花钢针,钢针并未淬毒,但去势凌厉,他纵然身手再好也难以躲避。
1 玉树临风(4)
叶临风惊呼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道:“小兄弟为何出手伤人?”
那些钢针尽数钉在他左臂之上,深入肌肤,他淡蓝色的衣袖早已渗出点点血痕。
我全然不料他竟然不会武功,虽然我并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却极其鄙视他砸店纵火的卑劣行径,并不觉得对他歉疚,说道:“我出手伤你并非毫无缘故,你指使别人砸店在先、纵火于后,既然要置我们于死地,何必还假惺惺来问我们?”
叶临风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处,伸手将那些钢针一根根拔掉,抬头对我说道:“小兄弟恐怕是有所误会,砸店纵火之事另有内情,我今天正为此事而来。”
他望向何积微道:“我家二弟与许振龙是结拜兄弟,因见祺瑞坊近来生意冷清,一时鲁莽出此下策,望何老板见谅。纵火之事却与他无关,系许振龙主使。我昨日自北平归来得知此事,已将二弟申饬了一番,改日定让他向何老板赔罪。我会将贵号铺面重新修缮好,何老板的损失,我愿意双倍赔偿。”
原来我错怪了他,叶临风是叶家的长子,并非叶二公子。
何积微客气道:“我们兄弟已经打算离开此地,不必麻烦叶大公子了。”
我瞪着叶临风说道:“我大哥说得不错,不必你如此好心。有时间多管教一下令弟,生意是做来的,不是抢来的!”
我跟在何积微身边,已经准备上马车而去。
叶临风闪身来到马车之前,伸手拦截道:“二位如果还是不肯原谅我们,我愿意向二位赔罪。”
他轻掀锦袍,竟然在我们面前单膝跪地:“何老板可能接受我诚心道歉?”
男儿膝下有黄金,叶临风的突然之举,让我们吓了一跳。
何积微急忙伸手扶起他道:“叶大公子请起,我们接受道歉便是。”
叶临风并不抬头,问道:“何老板一定要离开此地吗?”
我没好气地说:“不离开这里,我们住哪里?房子都被烧了。”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诚恳说道:“我家有处别苑,诚心邀请二位到舍下小住,若是二位不嫌弃,待店铺修缮好之后再行搬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何积微和我对视一眼,我们本来都舍不得离开这里,叶临风真心诚意道歉和挽留,我们就不再过于推辞,同意了他的安排。
叶家的别苑恰好正在东湖之畔,时值盛夏,武昌城东的东湖一片山明水秀,鸟语花香,叶家的“听涛别苑”中,参天古木青翠欲滴,浓密的树荫遮阳蔽日,明镜一般的湖水中种植着数亩荷花,含苞吐艳,一望无垠,亭台楼阁皆依山傍水与天际相连,“登高峰而望清涟,踏白浪以览群山”,这里的确是清幽怡人之雅境。
我们来到别苑中,叶临风与另一名年纪比他略小的少年早已在听涛阁中相候,那少年一看面相便知是心浮气躁之人,与叶临风的谦和大气相比判若云泥。叶临风注视了他一眼,他才极为勉强站起来,对我们拱了拱手说道:“我是叶惊雷。日前多有得罪二位,大哥已经教训过我了,请二位多多包涵。”
叶惊雷脸上微带着几分不服气的神情,叶临风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虽有不悦之色,却并没有再教训他。
宴中叶临风举杯说道:“金铺已经开始修缮,何兄与凌兄弟一月内便可乔迁,不至于耽误贵号生意太久。以后若有疑问前去打扰何兄,望何兄不吝赐教!”何积微谦辞了几句将酒饮尽。
叶临风又对我笑道:“我也敬凌兄弟一杯,希望凌兄弟也能教我几招暗器手法。”我想到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用钢针打伤了他,觉得不好意思,脸上发烧,二话没说端起酒杯。
叶临风见我喝下杯中酒,微微一笑。
叶惊雷站起身,走近我和何积微道:“我行事卤莽,思虑欠周,如今悉心聆听大哥教诲,望二位不要再责怪我。”
碍于叶临风的面子,我们也不想再为此事过多纠缠,何积微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二公子不必过于自责。”
我们就这样在听涛别苑中暂时住下了。
何积微咸早有打算去附近的长沙城看一看,了解金铺市场行情。因路途遥远没有带我同去,独自启程去了长沙。
改:我们在听涛别苑中闲住了数日,何积微早有打算去附近的长沙城看一看,了解金铺市场行情,正好趁空前往。因为武昌距离长沙路途遥远,他没有带上我,独自启程去了长沙。
我在别苑中闲得无聊,叶临风时常邀约我前往“祺瑞坊”。
叶临风站立在店堂中央,审视着柜台上盘内盛放的各式珠宝样品,他随手拿起一枝九凤衔珠金步摇,问道:“凌兄弟觉得这金钗式样如何?”
我直言道:“这个虽然华丽,戴在头上太重,舒适度不够。”
他又拿起一把银制带铃铛的长命富贵锁问:“这锁呢?”
我说道:“如果是小孩子带,不宜过于累赘,不需要这么多铃铛。”古人设计珠宝式样几乎千篇一律,只求精美排场,很少考虑到顾客的实际佩带需要。
工匠总管一直跟随在叶临风身旁,笑道:“照凌公子这样说,这些式样都有缺陷了。”
叶临风带着赞赏之意,看着我道:“凌兄弟所言,正是我昔日告诫你们要注意的,如今你们该知道不是我故意苛刻要求你们了吧?”
工匠总管忙道:“大公子的教诲我们怎敢不遵?只是上月大公子不在家,这批样品都是二公子看过后定下来的。”
叶临风点头说道:“既然二弟觉得满意,你们就将这批货尽快赶制出来,他以后就更有心思在店里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1 玉树临风(5)
叶临风明知自己弟弟眼光水准有限,却还在鼓励帮助他,哪怕是折损人力财力也在所不惜,这份关爱之情实属难得。
我们走在回来的街上,我对他说道:“叶兄为了令弟,实在用心良苦,他有你这样的好哥哥真是幸运。”
叶临风转过头,微笑道:“我家父母都去世得早,我怎能不尽心看顾着他?兄弟如手足,再多钱财也换不来家中和睦。凌兄弟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吗?”
我顺口答道:“我有一个哥哥,他也很照顾我。”
叶临风问道:“那令兄可知你的踪迹?为何不来寻你回家?”
我胡乱搪塞几句道:“我哥哥向来不大管我,我在外面他很放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的。”
走到街口,只见几个小乞丐坐在地上,一边擦鼻涕,一边唱儿歌,远远望见叶临风,都欢天喜地奔过来,在他面前叩首道:“拜见大公子!”
叶临风丝毫不嫌弃他们脏,摸着一名乞儿的小脑袋笑道:“你娘的病治好了吗?”
那乞儿纯真的眼神中露出无限感激,朗声应答:“都好了,大夫说不用吃药了,休息一阵就没事了!”
叶临风取出随身携带的钱袋,递与他们道:“这些你都拿去吧,如果为难,以后再来找我。”
众乞儿面带欣喜,又不好意思贸然去接,叶临风将钱袋放在面前乞儿的手心里,轻轻移步走过,不再回头看他们。
叶临风对别人的关心都是蕴涵于中,如同脉脉清泉润入心田,并不让人反感和厌恶,我很欣赏他宽厚善良的人品。
那些乞儿都是五岁左右的孩子,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回到听涛别苑,我对叶临风说:“授人以鱼,莫若授人以渔。你可曾想过这些小乞儿不能靠你的接济过一辈子?应该设法让他们独立生活。”
叶临风似乎有所触动,眸中闪亮,说道:“依你之见呢?这样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若是再大些,金铺中缺人手时,我可以先雇佣他们。”
我笑道:“雇佣童工可不行。你不如出钱开办一所义学,聘请几名教师,教他们读书也好,各种手艺也好,或者给耕田纺织之道都好。让他们学些谋生的本事,以后也不用依靠别人了。”
叶临风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才道:“凌兄弟见识过人,的确是好主意,我以前竟然不曾想到。义学我可以出资筹办,却没有时间操持,难以寻找理事的人选。”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叶临风笑道:“好是好,只是你们金铺的事情谁来打理?况且还是做义工。”
我正色说道:“你自己也说过,有些东西是再多钱财也换不来的,何大哥他一定也会支持我。”
叶临风和我相视一笑,此事就这样落定下来。
我当上了明代W城第一座“希望小学”的校长,还聘请了两名教学的老先生,那些小乞儿和穷苦人家的孩子都纷纷而来,人数渐渐发展到了五十左右。叶家财力雄厚,叶临风每月支付一百两银子,供应义学的开销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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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门映柳(1)
到了雪花纷飞的时节,“何记金铺”早已修缮完毕重新开张,客流稳定增长。“祺瑞坊”出资筹办义学,相当于做公益广告,叶家的生意也更加兴隆,捞得名利双收。我们两家的竞争虽然还存在,却形成了双赢的局面。叶临风和我们逐渐成了好朋友,时常来往,只不过他对我们的来历仍然一无所知。
叶临风刚从北平归来,下帖相请我们去听涛别苑相叙,义学年底放假,何积微要督促工匠在年前将一批客户预订的首饰赶工完成,我只好一人前往赴约。
听涛阁中暖意融融,除了叶临风外,还有两名少女在座。其中一名少女是叶临风的表妹钟咏儿,她与叶临风自幼青梅竹马,我曾经见过她和叶临风在一起,两人十分般配。
另一人是叶家*叶逐月,她年方十五,颇有才貌,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无一不精。传闻皇太孙朱允炆明年二月即将在全国大选妃嫔,叶家诸人仿佛并不觉得入宫是坏事,反而隐含无限期待。特地聘请数名教师用心教习叶逐月,似乎有送她入宫待选之意。
我在常妃宫中见过的名门闺秀不计其数,都难及叶逐月的美貌和才华,而且朱允炆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叶逐月进宫后,只要有机会遇见他,能得到他的喜欢和宠爱简直易如反掌。史载朱允炆的正妃将会是马家的女儿,看来叶逐月只能做他的侧室。
钟咏儿坐在叶临风身旁,颜如春花,娇羞含情注视着他,叶临风对她似乎也很关注。两心相许,眼中再无旁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举杯道:“小弟敬叶兄与钟姑娘一杯!”
叶临风并不推辞,带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凌兄弟今年十七有余了吧?若是在城内有合意的姑娘,我一定为你做大媒。”
我急忙摇头道:“你看我这副模样,哪家姑娘会喜欢我?我此生已决定孤独终老,还是不提婚姻之事为好。”我扮成男装后相貌中等,面色青黄犹带病容,身材也不够高大威武,这样说自己并不算过于谦辞。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话中似有深意:“外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凌兄弟为人真诚善良,德才兼备,怎会没有人喜欢?”
我大笑道:“叶兄实在太抬举我了,若再说下去,我可坐不住了。叶兄自己才是真诚善良、德才兼备呢。”
钟咏儿笑道:“你们两个分明是在互相吹捧……”叶逐月这典雅庄重的小淑女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酒过三巡后,钟咏儿和叶逐月告辞退出,我眼望湖面不断飘落的雪花,想起自己去年此时自金陵而来的伤心和凄凉,心中无限感慨,仰头喝下一杯陈年女儿红,酒入愁肠,不觉又有了三分醉意。
叶临风似乎猜到了我有心事,说道:“凌兄弟到此地一载有余,难道不想念家人吗?”
我当然想念二十一世纪的家人,摇头苦笑道:“想他们又能怎样?我再也回不去了!”
叶临风似乎觉得我的话不着边际,接过我手中的酒杯劝道:“我家女儿红系多年陈酿,极易醉人,凌兄弟不要再喝了。”
我已经觉得头脑昏沉,一名小厮近前来扶我,才刚接触到我的肩膀,出于本能的防范,我立刻甩开了他,叫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叶临风似乎怔了一下,对那小厮说道:“好,你们在前面领着路,不要靠近凌兄弟。”
我不敢再作停留,疾步离开,脑子里残留着最后意识是隐约听见叶临风对我说:“雪太大了,凌兄弟今晚就留在别苑歇息,明早再回金铺吧。”
我睁眼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锦被中。
抬眼四顾,周围的陈设精致古朴,地面上铺设着松香色百蝶穿花的厚厚毛毯,象牙白的床幔上绣着波浪暗纹,一米多高的青花瓷瓶内插着数枝梅花,阵阵清冽暗香袭来,让我的头疼减轻了许多。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是叶临风,他走到我床边,看我的眼神却说不出的怪异,目光直直盯着我的脸。
我心中顿时起疑,昨夜醉得不省人事,一定是叶临风将我扶到房间来的。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假扮为男装的秘密?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还完整地穿在身上,刚舒了口气,再仔细低头观察,蓦然发觉我穿的并非是贴身的衣褂,而是一袭女装的鹅黄色睡衣。
我脱口而出一声惊叫,抓紧了棉被,目瞪口呆看向叶临风。
叶临风柔声说道:“你别怕,你的衣服是丫环帮你换的,不是我。”他似乎知道了我的秘密,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我全身仍然保持戒备,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却觉得口干舌燥,不好再细问下去。
叶临风递给我一杯温水,眼望那数枝梅花,缓缓说道:“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你耳上的坠痕,只不过没有证实而已。昨天你推开小厮的举动就像未出闺阁的女子,真正的男人决不会这样。我扶你回房间的时候,你还说了很多话。”
我心中大急,美酒确实误事,追问道:“我说些了什么?”
叶临风道:“我不记得了。”
我瞪大眼睛:“你一定记得!”
他微笑道:“一定要我说吗?”
“是的!”
他气定神闲,眼中带着几分柔情说道:“你说你喜欢我,问我此生是不是可以只爱你一个人,只娶你一个人。”
我吓得不轻,急忙摇头道:“我不相信!即使有也是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当真!”
叶临风轻声道:“如果我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2 朱门映柳(2)
我摇头更加彻底,一口回绝道:“也不行,我长得这么难看,你怎能娶一个丑八怪?”我的易容几乎天衣无缝,除非是像纪纲那样的绝顶高手行家才看得出来,叶临风丝毫不懂武功,他决不可能知道我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他凝视了我面容半晌,说道:“我并不觉得你难看,你只不过瘦弱一点,多吃点东西,以后气色一定会好起来。你让我觉得生活很开心、很有意义。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不过这些话我很快就会忘记的,你别担心。”
我接下来原本要说的话顿时被噎住了。
叶临风离开时说道:“你放心,我已经嘱咐丫环严守秘密,不会告诉别人的。”
自从我穿越到明代以来,披着唐蕊的美丽外衣,的确吸引了不少追随的目光,甚至包括燕王,起初未必不是被我的外表所吸引而喜欢我。
叶临风是个很特别的男人,不知为何,我心中不由自主想到了他和燕王的区别。
叶临风宽容大度,事事都会先考虑到别人感受,还有他对兄弟的友爱关心,对弱小者的庇护同情,在皇权笼罩下长大的四皇子燕王决不可能做到。燕王所处的尊贵地位让他只能处处防范和算计,对人对事更多的时候考虑到的是自己利益。他的兄弟阴谋害他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这就是普通百姓和皇子的差异。
这场风波过去以后,我并没有刻意疏远叶临风,因为他的态度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们一起谈论义学的建设,一起评论珠宝的样式,甚至有时还相约前去游湖泛舟,与以前毫无分别。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扑面而来,我哼着歌儿提着小篮从金铺去义学,准备去西街“杨记蜜饯”那里买几罐甜甜的杨梅汁冲水给那些孩子们喝。
刚买到了东西,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迎面而来的几个人。
他们的模样我还记得,为首二人正是“燕云十八骑”中的谭渊和王真。“燕云十八骑”是燕王的忠实贴身侍卫,通常情况下不会离开他。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燕王也来了?
虽然知道自己戴着面具,他们不可能轻易认出我,心头仍然掠过一丝慌乱,有意闪身避开他们而行。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我强自镇定,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只是偶然来此地办差而已。
走出不到十步,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你们将那里都安排打点好了?”
听见谭渊低应道:“都已安排妥当,请王……公子移步前往。”
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声音。
他果然来了W城。
虽然一年多没有见面,如今他近在咫尺,我依然并未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过去的记忆如同飞云逝水,只余淡淡的一抹痕迹。如今在W城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知心的朋友、值得奋斗的事业,失去的一些东西,其实早已从别的地方得到了补偿,我并没有因此不快乐。
一声“站住!”打断了我的思绪。
燕王已经追过来,站立在我面前,上下审视打量着我,目光中充满疑惑,问道:“你是城中居民?现住在哪里?”
我抬起头来,他身穿一袭普通的白色锦衣,罩着烟青色的敞襟外袍,手执折扇,俨然一副富商公子的打扮。未曾改变的是那淡紫色的眼眸和皎洁的面容,气质更加成熟稳重,眉宇间却隐隐有着落寞与无奈,毫无咄咄逼人的威严之气。
自从叶临风识破我的身份以后,我更加谨慎,着意模仿男子的神态步调,已经没有太大破绽。
我冷静答道:“我是此地居民,与家兄同住在城东。”
他轻轻点头道:“你的背影颇似一位我寻访多时的故人,因此误认,有扰了。”
我故意粗着嗓子“咳”了一声道:“我先天身形瘦小,面目丑陋,公子的故人一定不会像我这般模样。”
他盯着我的面孔看了几眼,紫眸中失望之意无比真切,我心中不觉抽痛了一下,疾步离开。
到了义学中,聆听着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正在院中大石上坐着发愣,听见有人问道:“凌兄弟今天莫非有什么心事吗?独自一人坐在这里?”
我知道是叶临风,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几件过去的事情而已。”
叶临风在我面前三尺远处站定,说道:“人都有过去,有些记忆值得一生回味,若是让自己不开心,还是忘掉为好。”然后又微笑说道:“我有位朋友晚上邀请我前去他的新宅子喝酒,凌兄弟陪我一起去如何?有朋友相聚畅谈,胜似独自郁闷。”
叶临风交游广阔,时常邀请我参加这类的宴会,与他相交之人皆是人中俊杰,我跟着他开阔了不少眼界,见他又来相邀,欣然同意。
我和叶临风来到东湖畔的一间新建大宅院门前,只见院门题着“映柳小筑”四字,白墙碧瓦,四面种植着一大排垂柳,夜色掩隐下,枝条随风起舞,袅袅多姿。
我在东宫时的居所刚好叫“映柳阁”,这家主人给新宅取的名字竟然与其类似,我不由微笑了一下。
待我走进院中时,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因为我看见了迎客而出的那宅院主人,正是燕王。
原来叶临风的朋友是他。
我早该想到叶家在北平有产业,叶临风这样的商贾大户与燕王一定会有些关系,但是他们二人到底熟络到何种程度,我还不得而知。
叶临风居然并不参拜他,笑道:“临风贸然带义弟凌熙前来拜见燕兄,燕兄素来好客,一定不会责怪我唐突吧。”他对燕王不称“殿下”或“王爷”,足见二人颇有交情。
2 朱门映柳(3)
燕王也看见了我,说道:“原来他是你的朋友!今天已经碰过面了。”
我跟随叶临风进入厅中,只觉如坐针毡,深悔自己不该轻易答应跟他来。默不作声,听他二人说话。
叶临风道:“小弟奉燕兄之命一月内赶造这宅子,不知燕兄可觉得满意?燕兄以后可会常常来此小住吗?”
燕王饮下一杯酒,说道:“建这宅子你费了不少心思,我正要谢你。我来此只为寻访一人,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她当初确实来到此地,你也帮我打听打听。”
叶临风微笑道:“燕兄只管吩咐,小弟定当尽绵薄之力,武昌城内所有人家都可以明察暗访。”
燕王遥视夜空,面容无限怅惘,叹道:“一年多来我寻遍大江南北仍一无所获。当初费尽周折才得到她,却因误会让她伤心而去。我若肯问她原因,给彼此一个解释的机会,又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叶临风不知内情,说道:“能让燕兄如此念念不忘之人,一定很特别。”
燕王微微点头道:“她是蜀中唐门之女。纵使找到了她,以她的性子,只怕也不肯轻易见我。”
叶临风似有触动,说道:“世间万事皆是因缘而起,燕兄应该相信,若是无缘,必定不会相遇;既然相遇便是有缘,有缘自会有再见之期。”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看到他眼光轻轻向我这边转过来。
他们二人所说的话,我句句都听在耳中。
燕王似乎有无限悔恨之意,心中仍在思念着我。
叶临风也决不会想到,坐在他们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凌熙,正是燕王要寻找的唐姓女子。
既然当初选择了离开,我又怎能回头?
燕王永远不会为我放弃他的雄心壮志和妻子儿女,我宁可将思念埋在心底,独自度过余生。
叶临风注意到了我的沉默,说道:“凌兄弟在燕兄面前不必太拘谨,只管随意就是。”
我应了一声,坦然举杯说道:“敬燕公子此杯,愿公子早日得偿心愿。”
燕王笑道:“这杯酒,我一定喝。”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时,我也举杯喝了一口,却不料喝得太急被酒呛到,立刻伏在桌案旁掩嘴咳嗽起来。
叶临风急忙过来看视,问道:“凌兄弟觉得怎样?”
我摆了摆手,却感觉一道寒光直射向我身上,抬头只见燕王的紫眸死死盯住我,心中立刻吃了一惊。
接下来,燕王的动作更让我吃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叶临风,出手凌厉无比,叶临风毫不懂武功,这一掌若是打在他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来不及再多想,我伸手就去招架,接住燕王那一掌后却感觉对方掌力半路收回,刚才只是虚晃一招,根本没有伤害叶临风的打算。
我知道自己已经上当,燕王的身影早已欺近我,稳稳挡在我面前,断了我的去路。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昔日的娇美容颜又呈现在他眼前。
我听见他柔和沉稳的声音道:“蕊蕊,不必再装了。”
叶临风看到了眼前的一切,眼神中只有无比的震惊与意外。
我冷冷注视着燕王,对他说道:“我姓凌名熙,与唐门毫无关系,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燕王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走近我说道:“你的背影,你咳嗽的样子,你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早已铭刻在我心里,我怎么会认错人?”
他似乎想拥我入怀,我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来到叶临风身边,急速对他说道:“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喜欢你,我愿意嫁给你。”
此刻我只想在燕王面前为自己找一块挡箭牌,即使我后来不嫁给叶临风,只要向他解释缘由,以他的宽容,一定能够原谅我。
燕王面上的表情迅速凝结,紫眸注视着我和叶临风。
我看向叶临风的眼神带着恳求。
叶临风看向燕王,缓缓说道:“她确实姓凌,并非姓唐,燕兄恐怕真的认错人了。”
燕王如同石雕站立了半晌,带着一丝笑容说道:“你如果不介意她的过去,我也不会介意。”
这句话男人都听得懂。
叶临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凌熙若是愿意嫁给我,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燕兄多虑了。”
我的眼泪无声落下。
叶临风明明知道我是有意借助他来逃避燕王,还肯在燕王面前这样维护我的尊严,我心中对他只有无限感激与惭愧。
燕王将桌上玉杯掷于地上,“叮啷”一声脆响摔得粉碎,怒极反笑道:“很好,是我认错人了,我的蕊蕊早已没有了。”
我抬头说道:“是的,唐蕊在洪武二十五年二月就已经不存在了,我是凌熙,与唐蕊没有任何关系。”
燕王不再理睬我们,纵身越过围墙而去,一众侍卫急忙追随着他,霎时间“映柳小筑”中只剩下我和叶临风二人。
回到听涛别苑,我的眼泪如同倾盆大雨,趴在桌案上失声痛哭。
叶临风等我哭声渐止,才安慰道:“你别哭了,燕兄对你一片深情,你为何要如此对他?有话可以好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摇头哭道:“如果能解决,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临风沉吟道:“恕我妄自揣测,难道是因为燕兄的红颜知己太多,让你觉得委屈?难怪你那天喝醉了酒时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我止泪说道:“谢谢你刚才那样帮我。”
叶临风转过头,看着烛火说道:“你倘若不是为了救我,怎会被燕兄识破身份?燕兄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并非是有意让你难堪,你不要怪他。但是我今天所言,确实是真心话。”
燕王今天暗指我和他曾经有过亲密关系,叶临风居然真的不在意,在明代男子中实在是异数。
2 朱门映柳(4)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如果我要嫁人,第一个一定选择你。”
叶临风笑道:“今日若非燕兄来此,只恐我终生都难以得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似你这般才貌,能娶你本是我的荣幸。但是你既然如此说,一定不会选择我了。”
他过了半晌,又轻轻说道:“燕兄现在虽然有些痛,却都是值得的。倘若换成是我,我也一样决无怨言,甘心承受。”
春日的晚风轻轻摇动着烛火,叶临风一直凝视着烛火的方向,并没有认真看过我,只在说话的时候偶尔向我扫过一眼。
唐蕊那副撼动过无数男人心的绝色容颜,在他心目中仿佛比不上凌熙易容后那黄瘦不堪的模样。
与他相交数月,我早已深知他的品性。W城中想招他为乘龙快婿的豪门富户不计其数,他年过二十五仍未娶妻纳妾,并没有听说他与城中青楼女子相契,钟咏儿爱慕他多年,他也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态度。
叶临风并不是一个随便付出感情的人。
燕王出手袭击他时,我只想保护他不受伤害,所以竭尽全力去接燕王那一掌。和叶临风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很快乐,如果一定要嫁人,我更愿意嫁给叶临风,更愿意过一种简单而纯净的生活。
燕王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安定的感觉。我所知道的历史早已成为哽在我喉间的一根刺,只要看到燕王,我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鲜血与杀戮,硝烟与战火。更何况燕王的过去未来早已和无数个别的女子纠结在一起。他无法摆脱她们,或许从内心里也不太愿意这样做。
我用手擦干了眼泪,问叶临风道:“你怎么如此肯定我不会嫁给你?如果我是真的呢?你敢娶我吗?”
叶临风收敛了笑容,似乎在推测我的想法,然后说道:“只要你愿意嫁,我就敢娶。”
我问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叶临风站起身来,接近我身旁,看着我说道:“你难道不了解燕兄?他怎会因为你嫁给我而加害我,何况……”
他停住口,我顿时心生疑惑,叶临风如此肯定燕王不会对他不利,难道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别人不知道的一层关系?不由继续追问他道:“何况什么?”
叶临风温柔说道:“没有什么,你不要问了,我保证他决不会害我。但是你若真要我娶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看着他离我不过一尺的距离,心中有些慌乱,急道:“你说吧。”
他看着我慌乱的神情,微笑道:“你是要做我真正的妻子,还是只要叶夫人的身份?”
叶临风虽然善良,但所谓无商不奸,“祺瑞坊”的当家老板不是傻瓜。我当然不想和他真的发生什么,但是这样对叶临风简直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公平。
我顿时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这件事……你……如果反悔了,就只当我没说过……”
叶临风笑道:“我倒不会反悔,只怕你自己将来会后悔。如果过些时候你还是这样想,我一定上门提亲。”
我正要返回金铺时,叶临风又说道:“你还是再制一副面具戴上吧,我希望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再让所有人看见你的样子。”
我听到他说“嫁给我那一天”,心跳又加快几分,抬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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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蝶舞江南(1)
月朗星稀,街面上静悄悄,依稀可闻犬吠之声。
我回到金铺门前,举手敲门唤道:“何大哥!我回来了。”
有人过来开门,跃入眼帘的却是谭渊的面孔,对我恭声说道:“郡主,王爷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何积微默默低头站立一旁,看到我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我拉长着脸走进房间,燕王果然端坐在那里等着我。
我站在门口,远看着他,说道:“堂堂的燕王殿下,为何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扰人清净?”
他将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随即站起,宽大的白色外袍衣袖掠过一阵风,带着怒意道:“你还知道回来?现在都几更天了?为什么不干脆整夜住在他那里?”
我毫不示弱,瞪着他说:“你不用为我们担心,很快就会的。等我和他成亲以后,我就不用回来了。”
他走近我,一抬手把我拉入怀中。我不断挣扎,大叫道:“你干什么?外面一大堆人……”
“你要是怕他们听见,就不要闹。”他随即将门合紧,低头来吻我。
当他温热的嘴唇接近我时,我趁机狠狠咬了他一口,一种微微带着苦涩的味道立即蔓延开来。
他猛地放开我,嘴角被我咬破的地方还在不断渗出血珠,面色苍白说道:“你!……”那深邃的紫眸中射出几乎要杀人的寒光,我并不害怕,闭了闭眼说:“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戏,叶临风与我已有婚约,过去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请你自重。”
他不屑一顾道:“什么婚约?一派胡言!你怎么会喜欢他?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他。”
我看着他说:“你未免过于自信了。他虽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却有一颗宽容善良的心,时时刻刻都会体谅尊重别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一直在保护别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
他冷冷看着我说:“还有吗?你怎么不说他更会讨你欢心,更能够摸透女人的心思?”
我心头怒火又起,说道:“你不要以为天下人都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做一件事情,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他的想法!你不要这样侮辱他!”
他眸中透着深沉:“你真的不想我?我们过去的那段时光又算什么?”
我冷着脸说:“我都已经忘记了!”
他盯着我道:“那么你觉得叶临风很好?比我都要好?你一定要嫁给他?”
我仰头对他大声叫道:“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定要嫁给他,至少他不会让我和别人分享他!不会到处留情、和一帮女人纠缠不清!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希望别人来干扰我的生活!”
燕王后退了一步,倚靠着房门,虽然竭力克制掩饰,簇起的剑眉下,一双眼眸中带着隐藏不住的惊和怒,还有深深的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完全没有半点锐气和犀利,只剩下被伤害的失落和无奈。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对他大叫说出那些话,自己却并没有一丝高兴或痛快的感觉,忍住心里的难过,低垂下头。
“蕊蕊,你真的变心了吗?我真心真意爱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了一个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似是无奈,又似乎是乞求。
我愕然抬头,举目四顾,确信房间中再没有别人,说话的人正是他。
地位尊贵的四皇子,纵横跋扈的燕王,倨傲冷漠的朱棣,几时会对一个女人这样说话?
这些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向我直扑而来,用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蕊蕊,你既然不肯低头,那就只有我认错了。”他的紫眸映着烛火,晶莹透亮,那是没有成形的泪珠,唇上还挂在凝结的血珠,英俊的面容无比憔悴。
“我爱你,不要嫁给别人!”
我鼻子发酸,没有再推开他,任由泪水从迷茫的大眼里潺潺而下。
燕王在向我认错。
他亲吻着我的眼泪,亲吻我的额头和面颊,说道:“是我错了,从你离开金陵的那天我就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伤害你。一年多来我没有回北平,一直在找你,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才不要勉强你向我道歉!”我没有看他,眼泪还在往下掉。
他抱着我说道:“我没有勉强,是真心道歉。我答应你不再见妙云和湖衣,不再见任何人,一心一意守着你。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妻子,叫凌熙的妻子,好不好?”
我哭得稀里哗啦,说:“我才不信,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故意来骗我……”
他紧搂我的腰身,低头衔住我的唇,轻轻吮吸,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孩子……”
以往的记忆又涌入我的脑海,我抽泣着说:“你回北平去吧。我什么都不要,在这里真的很好。”
他缓缓说道:“你是很好,可我不好。父皇两次命我领兵出征我都称病没去,我不想再打仗了,什么事都不想做。”
洪武二十六年末和洪武二十七年初,朱元璋两次出兵北征蒙古,领军主帅正是宁王朱权。历史学家一直不明白朱元璋为何不用燕王而用宁王,其中内情原来如此。
宁王也是一名军事天才,这两战之后宁王和朵颜三卫的勇猛形象几乎可以与燕王、燕云十八骑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越了他们。
燕王不想打仗了,并不是个坏消息。
如果他的野心真的从此熄灭,那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火热缠绵的亲吻融化了心中的坚冰,他的味道和温热还留在唇间,我扁着嘴,没有说话。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3 蝶舞江南(2)
他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说:“知道为什么我要建映柳小筑吗?”
“因为我在东宫住的是映柳阁。”
“对。你喜欢这里,我以后就陪你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惊愕地望着他。
他浮现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想要叶临风陪你住?”他捏了一下我的脸颊:“还想嫁给他?再这样我可要打你了。”
我摇头道:“我是认真的,你不用陪我在这里,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说道:“我也是认真的,是不是要我起誓你才肯相信?我……”
我伸手去掩他的嘴,他立刻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轻声问道:“你要放弃燕王的地位吗?放弃皇室的生活吗?”
他看着我,嘴角泛起微笑,说:“一年前我就开始放弃了,更何况现在?我如愿以偿找到了你,放弃那些也没有什么可惜。”
无论他的放弃是甘心情愿,还是万般无奈之下作出的暂时妥协,我都不想再追究了。一年多来,我费尽力气克制自己的想念,才能将他搁置在心中一个深锁的角落,紧紧关起来,不再去回忆,却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他,离开他的时候那种伤心的感觉至今还在心头萦绕。
他在床沿坐下,抚摸着我的手,紫眸注视着我说:“真的不想我吗?”
我坐在他大腿上,搂住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凑近他。
“你这个小妖精……”鼻端温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衣衫,声音带着几分迷乱:“一年多了……我好想你……”
我轻吟出声,对他眨眨大眼睛:“不过今天不可以……”
他停住手,皱眉说:“难道你……”
我微笑道:“是的。”
他亲亲我的脸颊,笑道:“没关系,我还忍得住,一年多也忍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说道:“你是说真的啊?”
“我几时骗过你?”他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那你现在说啊,反正我睡不着。”
“你先睡觉,明天再说。”
我赌气撅起嘴不理他,他果然又转了回来。
“嫁给我,我还欠你一个明媒正娶的婚礼。”
明知道这个问题是我的死穴,他居然又旧话重提,而且并不像是开玩笑。
我的脸色顿时暗淡无比。
他紧接着说:“不是燕王侧妃,是燕第的夫人,唯一的正室夫人,好不好?”
我知道“燕第”是他的化名,叶临风和他们的朋友都称他“燕四公子”。
燕四公子的夫人,和燕王朱棣没有任何关系,与明成祖当然更没有任何关系。
燕王不能无缘无故休弃燕王妃,也不能将湖衣置之不理,摆脱燕王身份之外的他,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对我和他最好的安排。
我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燕四公子了,这个夫人怎么办?”
他紧握住我的手说:“无论我在外面流浪多久,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幸福和快乐,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家。既然娶了你,此生决不分离。”
我娇笑道:“如果你真要抛弃原来的身份,那你可要依我几件事情。”
他惊喜已极,抱着我说:“你终于肯答应了!任何事情我都依你,你说吧。”
我很严肃地说:“第一,你在明月山庄的约法三章,还要我遵守吗?”
他摇头。
我接着说:“第二,不能动不动就摆王爷的架子,随时随地准备教训我。”
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我接着说最后一条:“第三,婚礼我自己来安排。”
他继续点头,等着我往下说。
我看了看他,“扑哧”笑道:“就这些,没有了。”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有几千几百条要我遵守呢!那你告诉我,婚礼你要怎么安排?”
我学着他刚才的口气说:“你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果然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左手中指上的钻戒,眼前浮现顾翌凡的面容,我喃喃说道:“翌凡,林希要嫁人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但是我很爱他,你会祝福我们吗?”
钻石忽然折射出一缕异样的光芒,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梦想,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着雪白的婚纱,和顾翌凡的婚礼成为一个无法圆的梦,我依然渴望能够延续实现这个梦想。
但是我现在是在明代,朱棣再爱我,只怕他也不会答应,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必须先做些准备,再想办法说服他。
次日,我到街上采购了不少的布料。在金铺独自忙活了整整十天,朱棣每次来访都吃了闭门羹。我让何积微传话给他,十天之后再来见我,他只要布置好新婚的房子就可以,别的事情都不用管。
十天以后,虽然累得腰酸背痛,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东西,心里还是很甜蜜。
我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后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朱棣果然很准时。
湛蓝的天空映衬着纯白无暇的云朵,院中的梨花盛开,洁白的花瓣在枝头绽放,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到青石地上。
朱棣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那样的表情。
那是无限的震惊和惊喜交汇的表情。
我头戴着白玉兰和紫丁香交错编织的花环。
身上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礼服,白色婚纱的裙边镶嵌着淡紫色的绢花,雪白的手臂和颈项都暴露在外,手上还套着同样的花环。
我带着甜美无比的笑颜扑到他怀里,抬头问他:“好看吗?是我自己做的。”
他回过神来,面露难色说:“好看,蕊蕊是最好看的。不过……你准备在哪里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3 蝶舞江南(3)
我怕他的心脏承受不住,先亲了他一下,才说:“你既然觉得好看,那我婚礼的时候就穿它好不好?我知道有点儿透,可是……”
我还没说完,他急道:“不是一点儿!绝对不行!!!”
我辩解道:“是你答应我的,我自己来准备!”
他坚决不肯让步,说:“那也不能这样胡闹!你看看,肩膀和手都露在外面,成何体统!”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撅着嘴默然走到石桌旁,愣愣看着另外一套白色的礼服,那是给他准备的礼服。
朱棣走到我身后,见我这副模样,无奈说道:“那……这样好不好?你穿给我一个人看,在别人面前还是穿吉服吧?”
我没有太大的意见,只要他肯让我穿婚纱就好。
我努努嘴说:“那你要穿这个吗?和我穿的是一套,也是我亲手做的。”
朱棣看了看那套带着领结的礼服,带着微笑说:“这个好像是西洋的服饰,我曾经见过。你要我穿也没有关系,但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我抚摸着他飘在胸前的发丝,娇嗔道:“我早说过了,是你不肯相信。”
他伸手拥住我道:“我现在相信了,你的确不是凡间女子,是天外飞仙。所以我才会被你迷成这样,整天为你神魂颠倒,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朱棣穿上那套礼服,我帮他把头发散开,在脑后重新梳理成一束,一个身材完美、英俊潇洒的白衣绅士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还带着几分艺术家的风范。
他虽然不太习惯,却并不拘谨,很快就恢复了谈笑自若的常态。
我听见有人敲门,嫣然一笑,提起裙摆去开门。义学里的张先生画笔一流,我约他来给我们画像,他来得正是时候。
张先生推门时看到我们果然吓得不轻,几乎摔了一个大跟头。
我好不容易对他解释清楚,他才明白过来,笑着说:“请燕公子放心,我一定把这画像画好!”
我走到朱棣身旁,他大大方方拥着我,梨花树下相依相偎的一双甜蜜身影,在张先生的画笔中凝固成为永恒。
很快,W城里开始流传几个新闻版本。
版本一:“何记金铺”的凌公子原来是逃婚出走的女儿家,现在她的未婚夫燕家公子找来了,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流水席二百桌,诚邀W城百姓都来参加。
版本二:“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隐姓埋名只为寻找自己姓燕的意中人,现在找到了他,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版本三:“何记金铺”的凌公子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客,与另一名侠客燕公子一见钟情,马上要在W城大办喜事……
听到叶临风向我转述这些版本,我简直哭笑不得。
“绯闻!绝对的绯闻!”
叶临风摇晃的折扇停下来,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叫绯闻?”
“就是胡编乱造的,关于人家隐私的传闻。”
叶临风笑一笑说:“还有更离谱的版本,把我都编进去了,你要不要听?”
我忙道:“还是免了吧,我不要听。”
叶临风将带来的锦匣递给我说:“‘祺瑞坊’有如今的局面你功不可没,这是我们送给你添妆的几件首饰。我知道燕兄家中不乏上等之物,一点心意而已,希望你能收下。”
我见他如此说,如果不要分明是看不起他,只得接过锦匣,低头说道:“我知道对不起你……”
叶临风审视着我说:“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得之是我之幸,不得乃是无缘,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在燕兄身边更开心快乐,我也为你们高兴。”
我怔怔望着叶临风,心中对他既是感激又是惭愧,半晌都没说话。
叶临风略坐了片刻即起身离去,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他道:“叶大哥请留步!我想请问你,你是何时结识燕公子的?能告诉我吗?”
叶临风答道:“洪武十八年。至今已有十年了。”
洪武十八年,正是燕王就藩北平的第二年。
我顿时明白了燕王和叶家的关系。
叶家“祺瑞坊”起初不过是W城的一家小有名气的金铺,当时的规模恐怕还比不上现在的“何记金铺”。自从到北平开分店以后,“祺瑞坊”规模大肆扩张,生意遍及全国,财源滚滚而来。
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藩王的俸禄和封赏虽然不少,但是远远不够庞大的军费开支。“祺瑞坊”真正的幕后老板或许正是燕王,叶临风不过是占据了一部分股份的股东而已。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充分的利害关系,所以叶临风坚信燕王不会和自己翻脸。
换句话说,如果我没猜错,“祺瑞坊”就是燕王的自动提款机。
藩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燕王居然在十年前就开始秘密为自己敛财。十年前只有十八岁的燕王就有这种心机,那么现在的他,真的能够平静地和我生活下去吗?
我摇了摇头,看看天空明媚的阳光,不再往下去想。
婚期已至,“何记金铺”门前锣鼓喧天,鞭炮的响声震动云霄。
几名喜娘丫环手忙脚乱帮我梳妆、穿吉服。她们帮我细细描好眉毛,淡淡扑上一点胭脂花粉。头发全部向后梳理成高髻,髻上缠绕着粉紫的绢制梅花,红线缠绕的金凤冠向两边伸展,凤啄衔着数条红珊瑚制成的长长缨络,直垂到胸前。
*的额前、雪白的颈项上挂着同样的红珊瑚佩饰,大红色的胸衣和外衣用金线镶着“万”字花边和振翅欲飞的金凤凰。
富丽华美,红彤彤一片。
喜娘们很满意,替我遮上红巾,将我扶出了房门。
我偷偷掀起红巾一角,马上的燕王头戴插红花的帽子,身上穿的也是和我类似的衣服,脸上一片春风得意的表情。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跳下马来,抱起我送入花轿之中。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3 蝶舞江南(4)
我忍不住想笑,悄悄说:“我终于看见你穿红衣服的样子了。”
他沉声说道:“乖乖坐着,别乱动啊!”
我坐在花轿中向外偷看,只见映柳小筑张灯结彩,果然是喜气盈盈的模样。
我们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刚刚准备下轿进院门,只见几名王府太监手执拂尘,匆匆来报:“楚王殿下驾到!”燕王在楚王眼皮底下大张旗鼓迎娶我,虽然用的是燕公子的名头,楚王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坐在轿中,听见楚王走进院中说道:“好喜气的婚礼,恭喜四……”
燕王截断他的话,说道:“多谢楚王殿下亲临致贺,燕某感谢之至,若不嫌弃,请在此共饮一杯水酒。”
燕王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楚王马上改口说:“本王来此送一件贺礼即回,不叨扰了。日后本王再设宴相请燕公子和燕夫人至王宫一叙。”
燕王淡淡说道:“多谢殿下,恕燕某不远送。”
拜过天地,我被丫环们簇拥着回到洞房中,等候着他回房来。我取下红巾,看见我们那幅画像悬挂在房中央那架琉璃雕屏之后,甜甜的感觉又溢上心头。龙凤的红烛透着喜庆的气息,洞房窗外正是一大片湖水,远处几盏渔火摇曳。我凝视着那点点荧光,移步到窗前。
我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赶紧坐回床畔,将红巾重新遮盖好。
似乎有人进洞房来,却迟迟没有走近我。我觉得很奇怪,掀开红巾一角,意外发觉眼前的人并不是朱棣,而是纪纲。
纪纲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
他说:“恭喜郡主,终于嫁给燕王殿下了。”
我站起身,对他说:“谢谢纪大人,我早已不是郡主了,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只不过是一个名叫燕第的人。”
纪纲的眼中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声音凝重:“郡主可以这样想,但是燕王殿下注定不是普通人,就算他肯做燕第,只怕将来也未必能够如愿。他曾托付我寻访郡主下落,一年前我就知道郡主在这里,但是并没有告诉他。如今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郡主能够幸福。”
我愣了一下,纪纲不肯将我的下落告诉燕王,为什么?
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更印证了我的担心,看来不只我一个人认为燕王决不会甘心与我隐居在这里。蛟龙终非池中物,即使我有情丝千缕,恐怕终有一天拴不住他的万丈雄心。
我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隐忧,微笑说道:“纪大人今晚来此,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一句话吧?”
纪纲身上所佩的绣春刀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缓缓说道:“我有皇命在身,正好经过武昌,所以前来恭贺郡主。”
我心生疑惑,是怎样的大事值得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出马?脑子里极力回忆洪武二十七年的历史记载,却没有半点头绪。
纪纲说道:“郡主保重。”人影随即掠起不见,片刻后,我清清楚楚听见了燕王的说话的声音。
燕王走近床前,取下我面上的喜帕,带着温柔无比的笑容,抚摸着我脸颊旁的缨络,说道:“蕊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他的身上带着美酒的醇香,我问道:“今天喝了不少酒吧?”
“喝再多也不会耽误爱你……”他搂住我的腰,将我压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手在我身上不断游走探索,狂热的吻落在我的樱唇上。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所未有的强烈占有欲和力量,一年多来的禁绝的男人欲望此刻全然释放出来。
“朱棣……”我心跳遽然加速,双颊发烫,轻轻呢喃他的名字。
“你真的好美……我一辈子都要不够你……”
他的头发披散开来,和我的长发纠结在一起,温和斯文的态度与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像一只慵懒的猫半趴在他身上,用手拭去他额间沁出的汗珠。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六弟送的贺礼真是实用,我们可以都试一遍……”
楚王居然送春宫图给他。
我红着脸说:“也只有他才想得出来送这种东西给你!”
他笑着亲亲我的小嘴。
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让我几乎要忘记我身边的男人是燕王朱棣,而我只是一个与他相隔七百年的现代人,甚至只是一缕无依无靠的游魂。
清晨的曙光让我睁开迷蒙的惺忪睡眼,拥被坐起,觉得身子无比酸疼,如云的黑发垂在胸前,雪白的身体还遗留着昨夜恩爱的痕迹。他回房的时候,看到我束起的发髻、身上的衣饰,都不再是昔日的少女模样,嘴角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我扑到他怀里,他轻声问:“睡好了没有?”
我点点头,拉他到桌案前,上面放着我为他准备的早餐,奶茶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还有栗粉糕、煎鸡蛋和柠檬汁。“映柳小筑”的厨房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我花了半个时辰就做好了这些东西。
我拈起一块栗粉糕喂给他:“尝尝看,是我亲手做的。”
他开心大嚼,说:“只要是你做的,一定好吃。”
我仰头笑道:“你不怕我在里面下毒药害你啊!”
他又喝下一杯奶茶,才说道:“只要你舍得毒死我,我一定照吃不误。”
我心头掠过一阵甜甜的感觉,抱着他说:“棣棣,你真好。”
他皱了皱眉说:“你叫我什么?”
“你叫我蕊蕊,我叫你棣棣,很公平的啊。”我忍住想笑的冲动。
他一把抓住我,去拧我的脸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想占便宜是不是?还叫我‘弟弟’,今天我非打你不可!”
两人正闹成一团,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燕王立刻放开了我,恢复了端庄的表情,说道:“是王真?你进来吧。”
王真推门而入,低头回禀道:“北平有急信送到,请王爷拆阅。”
他呈上一封书信,我瞥了一眼,字迹清丽,上书“王爷尊鉴”、“妾妙云谨启”数字,应该是燕王妃的来信。
燕王将书信接过,并没有立即拆阅,淡淡问道:“还有什么话?”
王真看了我一眼,才说:“王妃派来的人说,四月初十是皇上的万寿圣节,寿礼已安排妥当派人送至王府,请王爷不要忘记前去金陵。安成郡主前些时染了些小恙,王娘娘悉心照顾,已经无碍了,请王爷放心。”
我悄悄退到内室,只当没有听见。
他的妻子儿女,他不可能全然不顾。
他很快就跟进来,对我说:“蕊蕊,你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没关系的。棣棣这名字很好听。”
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笑道:“我逗你玩的,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游湖吗?”
他抱起我说:“好,我们即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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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波澜乍起(1)
春日风光明媚,我们携手并肩走在湖岸边,丝丝垂柳迎风拂面,各种鲜花随地开放,彩蝶在花间纷飞,游人如织。
一只粉色蝴蝶落在我的肩膀上,燕王伸手捉住它,另一只蝴蝶围绕着我们飞来飞去,我笑道:“你看,你把它们分开了,还不快还给它!”
他指头松开,向上挥动衣袖,两只蝴蝶又亲亲密密地一起飞向湖心。
认识我们的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叫我们“燕公子、燕夫人”。
我们走到一个偏僻的小亭中,只见一个满面泥污、臭哄哄的老乞丐,正在撕扯着一只烧鸡,怡然自得,逍遥无比。
燕王有洁癖,一看到他就说:“我们走吧。”
我叹口气说:“我倒是很羡慕他。”
燕王很不解:“你为什么要羡慕他?说说看。”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在海滩上,大富翁看见渔夫躺着晒太阳,便责备他说:‘大好时光,你为什么不多打点鱼呢?’,结果渔夫反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么多鱼?’富翁说:‘卖钱啊’,于是渔夫再反问他:‘卖那么多钱做什么?’富翁说:‘有了钱,就能像我这样,自由、快乐、悠闲,在这片美丽的海滩上散步。’”
我顿了一下,问他:“你猜那渔夫怎么回答他的?”
燕王的紫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却摇了摇头。
我轻声说:“我现在不正快快乐乐地躺在沙滩上吗?”
燕王突然说道:“可是蕊蕊,渔夫永远体会不到打到很多鱼后的感觉,”他怅望湖面说道:“自愿放弃和被动接受,那种感觉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阴郁下来的面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忽然唱道:“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他披头散发,沿着湖岸赤足奔跑。
燕王神情遽然变化,追上前去,叫道:“先生请留步!”
我心知不妙,燕王还是遇到了他注定该遇见的人。
老乞丐见燕王追来,停下脚步,倒头就拜:“恭迎殿下!”
我急忙打断他道:“你不要胡说,他是我夫君燕公子,殿下岂是随便能叫的!”
燕王示意我不要说话,伸手扶起他,紫眸中光芒闪烁,道:“请先生继续说,刚才那几句话是何意?又是如何看出本王的来历?”
我站立一旁,眼看着老乞丐对他说:“殿下龙行虎步,当有天下;待到三三之年,必登大位。老朽话中之意,殿下如何想,便会如何应验,不必老朽多加解释!”
燕王似有顿悟,拱手道:“多谢先生,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我眼看着燕王被他蛊惑,急中生智叫道:“金忠!你不要胡说了。”我拉着燕王的衣袖说:“此人是蜀中有名的江湖骗子,我们都上过他的当,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应验的!”
燕王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一眼。
那老乞丐金忠哈哈笑道:“夫人果然慧眼,老朽的确是姓金名忠,但从未去过蜀地,更未曾见过夫人。殿下若相信老朽,今夜便请至城西城隍庙一行。”他起身继续疯癫而去。
燕王凝视他的背影,良久沉默不语。
我急道:“你是信他还是信我?他真的是个骗子!”
燕王过了半晌,将我揽入怀中,释然笑道:“我当然信你。”
我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心中却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今夜自然可见分晓。”
酉时刚过,燕王就已不在映柳小筑中,我知道他是赴金忠之约去了城隍庙。我独自站在画屏后怅望着那幅白色婚纱的画像,一身白色礼服的他和穿着婚纱的我依偎在一起,这是我所期盼的幸福吗?为什么我的心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难道历史的进程并非人力所能阻挡,那场残酷的战争迟早都会发生?
我不要我爱的男人成为一个暴戾的皇帝留下千古的骂名。即使他要做皇帝,他也该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他的手上不该沾染太多的鲜血。
隔着透明的琉璃画屏和累累垂垂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燕王回来的身影。
他带着隐隐的微笑,伸手拨开珠帘,优雅踱步走进内室,似乎知道我就在画屏后面,目光看向大红色的锦帐,走到床畔坐下,然后扬眉笑道:“快过来,让我亲亲你。”
我坐到他身侧,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他手臂轻展将我拉进怀里,吻上我的颈项,隔着薄薄的衣裳抚摸着我的脊背,说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回应着他的吻,呢喃着说:“在看我们的画像。”
他温柔说道:“我每天都会在你身边,还看什么画像?看我就好了。”
我问:“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一了,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他踌躇了片刻,紫眸中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拥紧我说:“明天。我会尽快回来的。”
金陵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愉快,我既然已经离开了是非之地,决不会轻易再回去,况且我嫁的也不是燕王殿下,他知道我不会跟随他前去。
我服侍他沐浴更衣,他看到我温柔体贴的模样,脸上又挂上浓浓的笑意,说:“小野猫不但会做好吃的东西,还会伺候人呢。”
我按摩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呵气:“你是我的夫君啊,我当然要对你好。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他微笑搂过我的纤腰,将大红洒金的床幔放下,一种温馨而甜蜜的氤氲感觉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我轻轻闭上眼睛,承受他健硕结实的身体给予我的爱与激狂。
燕王离开金陵以后,叶临风前往外地视察分号,我又回到义学里。
义学地处郊外,暮春时节野花盛开,蜂蝶戏舞其间,绿油油的青苗一望无际, 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我和叶逐月身上。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4 波澜乍起(2)
我回复女装以后,叶逐月与我时常来往,她性格温柔内向,典雅斯文,选妃名册上已经录入了她的名字,入宫时间大约是在六月初。
她望着蔚蓝的天空,带着几分憧憬和羞涩,问我道:“姐姐,东宫里面有这样的风景吗?太孙殿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过神来,对她笑着说:“东宫里面有亭台水榭,花鸟虫鱼,风景很优美。太孙殿下为人很好,字写得好,水墨画也画得好,但是你进宫以后就不能随意行动说话,也不能随意出宫来了。”
叶逐月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我知道。哥哥请的老师教过我宫中礼仪规矩,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也没有打算再出宫来。如果能够……能够选上,也不枉费哥哥一番教导我的心思。”
我看着她酡红欲醉的娇媚模样,说道:“以你的才貌,太孙殿下一定会喜欢你的。但是宫中美人众多,宫中并不是那么平静,你可曾想到过会遇到困难挫折?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
叶逐月秀美的眸光一闪,机灵的眼睛透出几分自信,说道:“姐姐所言,我早已想到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困难挫折一定在所难免。姐姐不仰慕富贵荣华,但是居于高位受万民仰戴的人生也未必不好。”
她心意十分坚决,我心中默默祈祷她和朱允炆的未来能够幸福。如果历史记载无误,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无论是远走海外,流落民间还是出家为僧,大部分的史料都证明他并没有自焚于皇宫的大火之中。
只要有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迈进“何记金铺”的大门,何积微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珠记帐,我唤道:“何大哥!”
何积微抬头见是我,忙问道:“燕公子怎么没有陪着你?”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案上,说:“每年四月他该回哪里去,何大哥难道忘记了吗?”
何积微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是我忘了。”
他似乎完全遗忘了与皇宫有关的一切记忆,他和叶临月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就如同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对生活的诠释。
我看到他的眼镜,想起朱元璋即将下令关闭对外通商港口,禁止使用西洋货品,对他笑道:“若是不能使用这西洋眼镜了,你以后可怎么记帐呢?”
何积微给我斟上一杯茶,说:“我正要盘大店面,再请几个伙计,金铺少了你,人手倒像短缺了好几个。”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我还是回来帮你吧,义学那边已经打理顺当了,有张先生他们操持,我用不着每天都去。”
何积微摇头笑道:“你现在已经嫁为*,怎能再出来帮我?燕公子他也不会答应。”
正在说话,我看见何积微的神情略变了一下,回头往街面上看去,数名锦衣卫的橘红色身影已飞掠而过。
我心中暗惊,与何积微面面相觑,纪纲先至,随后又来了大批锦衣卫,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值得皇帝如此兴师动众?
何积微向外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只是从此地经过,目标并不在此。”
“映柳小筑”中仆人丫环不过区区几人而已,我并不觉得冷清,每天往来于义学和金铺之间,也不觉得寂寞。燕王离开W城已一月有余,屈指计算行程,明天就该回来了,他并没有理由在金陵滞留太长时间。
我等了整整十天,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湖畔柳荫茂密,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我的面容,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焦急和担心。
他依然没有回来。
会出什么事情?
历史没有记载洪武二十七年五月燕王朱棣会遇到什么意外,但是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
和当初等候顾翌凡从加拿大归来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相似。
我身后有人轻轻唤道:“郡主!”
我蓦然回头,来人是纪纲。
他问道:“郡主是在等候燕王殿下吗?”
纪纲既然来找我,一定知道情况。
我冲到他面前,急急问道:“你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怎么了?”
纪纲看着我,语气平缓,说道:“郡主不要担心,燕王殿下暂时被禁足在燕王府中,无法离开皇城。湘王殿下也被拘禁了。”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阵眩晕,皇子被拘禁,罪名一定不轻,不是通敌就是谋反,难道燕王会步秦王的后尘?
纪纲伸手扶住我,他冰凉的手掌触碰到我的手,我立即清醒了过来,站稳了脚步。
燕王应该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忍不住心中的惶恐不安?
心中一片迷茫,我开始怀疑我所知道的历史。
我曾经那么渴望改变历史,如果他真的死了,历史一定会因此而改变,也可以避免战争和杀戮。
但是,这不是我想要得到的结果。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抓着纪纲的手说:“皇上为什么要拘禁他?他做错了什么大事情吗?”
纪纲说:“私通蒙元,纳其贿赂,接受逃卒,留为己用。”
我断然摇头道:“他在漠北征战数年,流了多少血汗,怎么可能去私通蒙元?他若要通番,当初何必那样拼命?”
纪纲道:“当初立的是皇太子,并没有立皇太孙。”
我豁然明白,生性多疑的朱元璋知道自己立朱允炆为皇储诸王不会心服,现在怀疑燕王灰心失望后通敌,所以拒绝出征。
我凝望纪纲说:“原来皇上他是这样想的!那湘王殿下又是为何被拘?”
纪纲说:“湘王宫中,搜出了龙凤衣冠和诸多逾制御用之物。此次我们前往长沙就是暗中查访此事,证据确凿。”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4 波澜乍起(3)
我终于明白原来纪纲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皇子湘王朱柏,途经武昌,趁湘王离开长沙赴金陵之机掌握了他在王宫中的秘密。
同时拘禁两名皇子,朱元璋今年这个生日想必过得与前年一样不痛快。
我冷静下来,心中迅速作了一个决定,擦干眼泪对纪纲说:“我和你一起去金陵,我要见皇上。”
纪纲冷竣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要你作无谓牺牲。皇上已下诏,朝中大臣敢为他们求情者同罪,立斩无赦,已杀了几名老臣。如今只有等待皇上回心转意,释放二位殿下了。”
我对他说:“若是三年五载呢?十年呢?或者像秦王殿下一样……”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痛,强忍住眼泪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他是塞外自由奔跑的烈马,不是蛰伏的羔羊。如果皇上不放他出来,把他拘禁起来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纪纲站在我面前,黑眸注视着我良久,冰雕一般的表情渐渐透出温暖的神色,他的手被我紧紧抓住,还带着微微的颤抖。犹豫迟疑之后,他轻轻捉住我的另一只手,低声说:“我会带你去见皇上。如果皇上要我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感觉到了他手掌中传来了几丝温度,急忙收回了手,退后几步说道:“我刚才一时情急忘形,不该去拉你。谢谢你肯帮我。”
纪纲没有再靠近我,说道:“你回家安排打点一下,我在北城门口等你。”
暮霭沉沉,我带着随身的包裹来到北城门口,果然看见了纪纲骑马等候着我,身边还有另外一匹骏马,我向他点点头,跃上马背。
两骑一前一后,乘着夜色向金陵飞驰而去。
接近金陵不远,细密的雨点洒落下来,我拉紧了缰绳,纪纲原本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我马后,此时加速赶上,在我身旁说道:“郡主不必如此着急,我们找个地方避过这场雨再走。”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所客栈,我们在客栈前下马,店小二热情无比迎出来:“二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纪纲丢了一锭银子给他,说:“我们歇息片刻,把马伺候好。”
那店小二眉开眼笑,忙去打点准备。
我独自站立在屋檐下,遥望苍茫夜色中金陵的方向,眼前不断下落的雨滴如同我此时的心绪。
顾翌凡离开我时并没有流泪。
真正的心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眼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失去过顾翌凡,决不能让相同的情形在燕王身上再次发生。
纪纲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皇上为二位殿下之事心烦意乱,数日没有视朝。东宫常妃娘娘对郡主爱如己出,郡主回京后可要先见她?”
我伸手掠了一下被风雨吹得纷乱的发丝,知道他是担心我自身难保,想要我求助于常妃。但是东宫与诸王的关系并不密切,我并不想让常妃牵连其中,淡然一笑道:“母妃对我恩深情重,我心中已有愧于她,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了。我既然敢去见皇上,就有信心说服他。”
纪纲幽幽说道:“感情这东西多不如少,多了是麻烦。”
他自怀中取出呈菱角之状的一件东西,递给我说:“此物迎风晃动可生浓烟,一旦吸入鼻中即刻昏迷,你先服下解药,如果情形危急就利用它逃出宫外,千万不可束手就擒。”
他似乎对我此去并不抱任何信心,已帮我预留退路,我伸手接过了他给我的迷烟和解药,在客栈中换好一套宫中太监的衣服。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快马兼程进入金陵城中,纪纲一骑当前,皇城守门护卫早已恭恭敬敬退让在一旁,并不敢多加盘问。
锦衣卫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得罪了他们,很可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掉,不但尸骨无存,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对纪纲的畏惧正是来源于此。
我跟随在纪纲身后进入皇城。经过燕王府门前时,果然见到大批锦衣卫肃然守护在围墙之外,严密监视着王府中的动静。燕王身怀武功,王府中的护卫也均非泛泛之辈,奉命看守燕王府的一定都是锦衣卫中的高手。
其中一人,虽然身着同样的制服,身形却娇小玲珑,正是金疏雨。她见到纪纲经过,随即走了过来。
纪纲问她道:“情形如何?”
金疏雨昔日开朗洒脱的态度全然不见,答道:“殿下并未踏出书房半步,宫中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一眼看见了我,眸光转动:“郡主回来了。”
我跳下马背,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金疏雨眼中的光芒立即暗淡下来,说道:“他怎么会好?他被拘在王府里多少天,就醉了多少天,一句话也不肯说,什么人都不肯见,再这样下去,只怕……”
我的心头顿时隐隐作痛,无法想象他无辜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从十八岁起镇守在漠北边疆,一次次征战浴血沙场,身上还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却被自己的父亲怀疑通敌叛国。
幼时的漠视,如今的猜忌,朱元璋的心从来都没有偏向过他。
我正要进王府大门,纪纲拦住我说:“皇上下旨,任何人不得接近燕王府,郡主此刻不能见燕王殿下。”
纪纲虽然愿意帮我,但他不能当着自己的下属的面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带我进燕王府。
我明白他的苦衷,点头说道:“我知道。”
我不再回头,跃上马背抓紧缰绳往宫城疾驰而去,纪纲随后紧追而来。到了皇宫门口,他和我同时下马,向朱元璋所居容华殿步行。
我低垂着头,混在一列太监中间,纪纲在殿外停住了脚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4 波澜乍起(4)
我进入容华殿后,只见数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朱元璋斜倚在一张金漆软缎龙榻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身旁的侍女急忙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背,两名侍女跪捧着嗽盂,另一名年轻的妃嫔忙递过水,用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我轻轻走到龙榻前,叩首说道:“民女凌熙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止住咳嗽后,缓缓开口问道:“朕听这声音很熟悉,是谁?”
那妃嫔认识我的模样,说道:“回皇上,好像是永嘉郡主。”
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我面前的皇帝并没有让人震慑的“龙威”,他坐起身来,以手示意身旁诸人全部退下,目光向我身上扫射过来:“原来是你。当初你不辞而别,朕还时常想起你。还记得朕赐给你的封号吗?”
我答道:“民女记得。”
我并不以皇孙女自称,朱元璋并没有太介意,他看向榻旁的梨木圆几,说:“你到朕身边来。”
我靠近他身旁,他突然沉声发问道:“你也是为了棣儿来求朕?当初你不肯嫁与他,离京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朕早已说过,胆敢为他们求情者杀无赦,你不怕死吗?”
他话语中犹带几分怒意,我摇头说:“民女并非为他,本是为皇上而来。”
他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身体靠回榻上的软枕上,问道:“你是为朕而来?不妨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说:“请问皇上,皇上哪一个指头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
他冷冷一笑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问朕。”
我说:“皇上英明。十个指头都是皇上自己的骨肉,碰到了、伤到了,疼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下决心断掉一个两个,疼的也还是您自己。”
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我接着说:“文正殿下的事情,皇上应该还没有忘记。”
喷射着的火焰霎时变得无比暗淡。
朱文正死时,朱标还不到十岁。
朱元璋对朱文正倾注的感情并不比亲生儿子朱标少,朱文正之死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痛。
朱元璋出身贫寒,家中常受饥饿困扰,他的大哥心疼弟弟,把食物悉数留给他,最后自己活活饿死,死时留下一子朱文正。朱文正以朱元璋为父,跟随着他南征北战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狂妄自大被朱元璋以谋反治罪,惨死在父亲的刀下。
无论多调皮的孩子,在父母眼中其实都是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了他腮边滴落的一颗泪珠。
“正儿,标儿,榛儿,楠儿……”
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颤动的嘴唇不断地喊着朱文正、太子、秦王和小皇子的名字,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能眼看着马皇后,达定妃,胡充妃,这些他曾经心爱的人和一个个亲生儿子先他而逝去。
我有些害怕,急忙走近他,摸摸他额头,发觉烧得烫人,忙拿起枕畔的绢帕替他拭去汗珠。
朱元璋的目光盯住我,神情无比激动,气息微弱说道:“你告诉朕,为何上天要这样惩罚朕?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吗?为何朕的儿子都不肯听朕的话?为何他们一个个等不及朕死,都开始图谋造反?……”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来,身边侍立的宫人都不在他身边,我只能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递水给他喝。
看到他这副伤心颓废的模样,我忍不住说道:“皇上是大明朝的开国帝君,如今一统中原,收复沦陷多年的幽云十六州,纵观汉唐崩溃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人能与皇上比肩。皇上的北伐檄文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定将万古称颂,皇上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自唐朝崩溃以来,明朝是唯一一个大一统的汉族政权,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除汉唐外仅有的三个完整大一统又能长治久安的汉人执政封建王朝之一。北宋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是在朱元璋的手中收回。
明朝的国力并不输于汉唐盛世,国家地位甚至在汉唐之上,明朝拥有中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属国数目,航海、交通得以大力发展,国家地位之高史无前例。大明帝国的缔造者朱元璋虽然生性猜忌嗜杀,但是所有的封建帝王都有这些缺点,他在恢复中华文明上的功绩还是不可埋没的。
朱元璋一把抓住我的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喘息着说道:“丫头,你再说说看,朕比那宋太祖赵匡胤如何?”
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朗声答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皇上的功绩和文治武功犹在宋太祖之上。”
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朱元璋继续问:“朕若胜似宋祖,比那秦皇汉武唐太宗又如何?”
以我研究学习七年历史的经验,他问的是几个相当大型的研究课题,但是对我来说并不算是问题,我立刻提纲挈领、简明扼要地把这几个皇帝的生平功过都评价了一遍。
几乎是行云流水,出口成章。
朱元璋看着我,眼中射出了意外赞赏的光芒。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
他唤来宫人说:“传燕王来!”
然后,他注视着我说:“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如此有见识,难怪棣儿对你一往情深。朕可以答应你赦免棣儿之罪,给他重新改过的机会。但是从此以后你必须留在宫中,给朕作女史官,帮朕编录此生传记。你可愿意?”
我的背脊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给朱元璋做女史官编制书籍?
我来到金陵,如愿救了朱棣,却困住了我自己。
我再一次跌入了皇宫这个金色的牢笼。朱元璋的命令就是圣旨,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余地。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4 波澜乍起(5)
我的手触碰到了纪纲给我的迷烟,如果我此时要逃,应该还来得及。
如果我做了朱元璋的女史官,或许只有到他驾崩的时候我才会有机会离开皇宫。
容华殿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意也越来越坚决。如果我的禁锢能够换回朱棣的自由,我愿意为了他留在朱元璋的身边。
我退立在龙榻后面,燕王进殿来一眼就看见了我。
他的紫眸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可以照彻容华殿,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与迷茫,还带着担心与期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他在榻前跪下请安,朱元璋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有悔过?”
燕王低头说道:“儿臣已知错了。”
朱元璋说:“你若要继续养病,就留在京中;若是身体好了,就回北平去,替朕再征蒙元,驱逐鞑靼残部。”
朱元璋的话意很清楚,如果燕王再次拒绝出征,等待他的就是在金陵燕王府中一生监禁的命运。与我在W城的“映柳小筑”中逍遥世外,对燕王朱棣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燕王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说话,目光直直看向我。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我,命道:“你出去吧。”
我知道朱元璋一定有话对燕王说,不敢有违,退步而出。
殿外纪纲负手而立,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微风吹起他层层叠叠的衣摆,他看着宫院内的一缕浮云,对我说:“看来你与皇宫的缘份真是不浅。”
我笑了一下:“只可惜我并不稀罕这缘份。我既然已经来了,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耐得住寂寞,做女史官也并不是坏事。”
“好!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突然,荣华殿内传来朱元璋的一声怒斥和木杖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燕王说话。
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冲进殿中,只见燕王依然跪在地上,身旁斜放着一根木制手杖,这手杖本来是放置在龙榻之侧,一定是朱元璋盛怒之下投击燕王后落在他身旁。
燕王面容平静,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朱元璋的怒火更盛:“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讨价还价……你……你……”
我跪在燕王身旁,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说道:“儿臣愿意带兵远征蒙元,朝中不缺史官,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父皇为何偏偏选中她?儿臣心中如今惟有她一人,求父皇把她还给儿臣。”
我望着他脸上被手杖击中的伤痕,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
燕王看到我落泪,立即转过头去,伏在地上叩首道:“除了她,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要过什么,恳请父皇开恩!”
朱元璋凝视着我们,很久很久,威严的表情竟然渐渐松弛下来,说道:“棣儿,你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她来求朕了。朕要她做的是意义深远的大事,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朝中史官虽多,却无一人能有她这般见识!待过几年朕自然会放她出宫去,你们有的是一生相处的机会。”
燕王抬头说道:“请问父皇还要儿臣等多久?”
朱元璋说道:“五年之后,朕定将她还给你。”
燕王神情肃然,说道:“多谢父皇千金一诺。儿臣愿意等,届时儿臣一定前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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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斗转星移(1)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了文锦楼的窗阁,我穿着一件玉色长裙,站立在一排排书架前,书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新编修的《皇明祖训》,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墨香。
一名机灵的小女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着书架,对我微笑着说:“姐姐每天都来得好早!”然后,她又轻声埋怨道:“这可都是我们的心血呢,这里春天风沙大,昨天才拂过,又落了一层灰土!”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自汉代以来历代宫廷都会选拔有才学的女子赐予女史职位,她们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才女。
四载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我指端的彤管下渐渐滑过。
按照唐蕊的年纪计算,我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但是别的女史都长大了,惟独我没有长,依然还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样,连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岁月仿佛遗忘了我,或许这是时空错乱导致的结果。
燕王奉旨离开金陵,一直征战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断发动对北蒙残部的攻击,燕王的身影始终没有在金陵出现过。
断断续续,我会收到一些来自漠北的信函,从那些字字句句里,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光剑影中伤心思念我的模样。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画,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和一朵宫墙内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皇宫的文锦楼就是国家图书馆,比W大的图书馆大上几十倍还不止,我每天在这里博览群书,带着一帮小女史撰写整理书籍,做着汉时班昭班婕妤曾经做过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将一生的执政经验进行重新修订编辑,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流传万世,给子孙制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对犯法皇亲国戚的处置、对四方各国的外交策略,以及对皇室子孙持守、祭祀、出入、国政、礼仪、法律、后宫、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等各方面的详细规定,正是我面前这一套《皇明祖训》。
我在二十一世纪北京图书馆所看到的《祖训录》明抄本和《皇明祖训》明刻本的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亲自书写的,只不过没有署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穿越到了明代,总算为历史做出了一点贡献,的确没有虚度这四年时光。
我走到一列书架前,正要伸手去整理几本位置摆放得不太端正的书籍,却发觉有人先我一步,将它们扶好了。
那明黄色的云妆飞纹的衣袖已经告诉我他是谁。
他时常前来这里翻阅古籍,今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温柔的声音立即传入我耳中:“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允炆哥哥。”
成家立室后的朱允炆,斯文和蔼依然如故,身上却多了一点点男人成熟的感觉。
我淡然说道:“小小女官,哪里有资格叫太孙殿下哥哥。殿下今天要找什么书?”
朱允炆看着我说:“我不是来找书,是来找你的。母妃今日周年忌辰,你难道忘了吗?”
我当然不会忘,去年常妃薨逝时,我暗自痛哭了几天几夜,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开,连送葬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是朱允炆把我带到了常妃的灵柩前。
朱允炆像我在东宫时一样,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皇陵。”
我轻轻抽回手,却发现他的手已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挣脱,费了好些气力才拿开。
他的眼中立即闪过淡淡的一丝失望。
我跟随在他身后,走到御花园中,盛开的牡丹和含苞欲放的玫瑰还带着露珠,朱允炆停下脚步,采下一朵丝绒般光滑润泽的大红玫瑰。
我问道:“叶妃近日还好吧?”
朱允炆看着那朵花,轻声道:“她昨天又开始头疼了。”
朱允炆似乎并不太喜欢常妃吕妃为他精心挑选的名门之女马妃。
叶逐月入宫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朱允炆,心情抑郁不堪,是我设法让她见到了朱允炆。两人一见钟情,叶逐月深得他的宠爱,被立为侧妃,却时常生些莫名其妙的小病,朱允炆为此心烦不已。
我宽慰他道:“有小毛病的人不会生大病,只要御医用心调理,她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朱允炆一扬手,我躲闪不及,他已将那朵花儿插在我发髻上,说道:“东宫佳丽虽多,始终难及一人。”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不远处一名女子冷笑道:“殿下好兴致,一大早在花园里逛,原来是园中别有风景。只是叶妃妹妹此刻独守空房,殿下岂不心疼?”
阴阳怪气,还带着七分醋意。
来人身着粉红宫裙,正是马妃,本来也是美人胚子,可惜拉长着脸,眉间还带着怨愤和煞气,将她的端庄美丽破坏殆尽。
朱允炆对她似乎很忍让,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早上花园里天凉风大,你应该回宫中歇着才是。”
不料马妃丝毫不给他面子,噘着嘴说:“我才不像那些病美人,成天在殿下面前装一副狐媚可怜样,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疼没人管!殿下还理睬我做什么!”
朱允炆走近她,柔声说了几句话,马妃的脸色才由阴转晴,并不顾忌我就在不远处,扑到他怀里说:“那你今天晚上过来吗?”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马妃看了看我,问:“殿下要同她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朱允炆说:“我们去皇陵拜祭母妃,宫中今日也有法事,你如果同去,法事就无人主持了。”
5 斗转星移(2)
马妃灿然一笑,看了看我,才说:“殿下还记得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我在数丈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朱允炆走过来。
那朵红玫瑰早已被我取下,放到池塘边的一棵柳树枝桠上。嫩绿色的柳枝配上大红色的艳丽花朵,虽然美丽,但是始终让人觉得不够协调,别扭之极。
朱允炆对我说:“她说话一向如此,你不必与她计较。”
我说:“我怎敢与东宫娘娘计较?殿下多虑了。”
朱允炆说:“蕊蕊,这个位置……”却突然顿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速去速回吧。”
我们从皇陵返回的时候,听到太原传来晋王病逝的消息。
朱元璋在洪武三十年的秋天就已经缠绵病榻,虽然躺在床上,还能够看书说话,晋王病逝后,他的病情开始加重。
今年只有三十二岁的晋王英年早逝,与心中的失望和所受的打击不无关系。
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后,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再也没有来过金陵。连续失去了几个儿子,经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朱元璋的健康底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崩殂于皇宫容华殿内,终年七十一岁。
三日后,朱允炆登基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我和其他女史身着素白色的孝服,跪在容华殿前,却听见容华殿内传来一片哭叫之声。
一名相熟的太监一边抹眼泪,一边匆匆而过,我叫住他问道:“林公公,出什么事情了?”
他面容悲惨凄切,说道:“凌宫人莫非不知道皇上有遗诏要旧宫人全部殉葬吗?”
殉葬?!
我极力回忆思索,只听说过朱元璋有遗诏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同时不准诸藩王回京奔丧、各自固守封地以防内患外乱的遗诏,那遗诏的内容我还记得:
“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固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今中者,推此令从事。”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朱元璋有遗诏要求宫人集体为他殉葬。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所有旧宫人都必须殉葬,我也是其中一名。
朱元璋已经忘记了自己对燕王五年之约的承诺。
我却决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抬起头,眼前“容华殿”三个大字的匾额、朱漆的圆柱和精雕细刻的龙凤图案在丧仪的映衬下呈现满目狰狞。
今天是五月十五,全国距离金陵最远的藩王也该收到皇帝驾崩的邸报和抄送的遗诏了。
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先后薨逝,燕王此时是朱元璋最年长的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皇族的注目。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燕王棣率师如京。”
虽然朱元璋有遗命不准藩王离开属地,但是燕王仍会赶赴金陵奔丧,而且来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大批兵马。
殿前的太监宣读完毕殉葬的遗诏,伴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的破灭,我身旁的小女史立刻晕厥过去。女史们有些神情惶恐,有些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有些已经开始哭泣,容华殿内外响起了一片哭声。
面对着密密层层将我们包围起来的侍卫和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她们除了用哭泣表达心中的恐惧和哀伤,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茫茫的殿阁,身着素服哭泣的宫女和太监,构成了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皇宫内一幅凄凉的画面,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直冷到人的心里。
一名小太监神情焦急,目光在女史中梭巡,似乎是在找人,他正是东宫的看门太监喜福。
他看见了我,立即喜形于色,叫道:“郡主!”
他对看守我们的侍卫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头,看了看我,说道:“皇上有旨,请凌宫人前往勤政殿见驾。”
勤政殿已经更换了主人。
隔着高高的台阶和数丈远的距离,雕龙金漆宝座上端坐之人,正是他们口称的“皇上”,新登基的建文帝朱允炆。
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子少傅黄子澄侍立在金阶下。
我在金銮殿前跪下,静侯着他的旨意。
朱允炆微微点了点头,身旁的李公公随即说道:“皇上赐凌宫人起,请凌宫人回文锦楼去,依旧司女史之职。”
朱允炆赦免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俯首称谢,黄子澄见状上前奏道:“臣启奏皇上,先皇已有遗诏,旧宫人一律殉葬,皇上千万不可违逆先皇旨意。”
朱允炆说道:“朕知道。皇爷爷的遗训,朕一定会遵循。凌宫人昔日与朕有兄妹之情谊,难道黄卿觉得朕不该赦免她吗?”
黄子澄似乎颇有顾虑,恭声奏道:“微臣斗胆,皇上确实不可破此先例,否则日后天下民心难服。”
“好了。”朱允炆打断了黄子澄,微有不悦之色:“黄卿你不必再奏了,昔日在东宫时,黄卿对朕说过天子无戏言,朕既已赦免她,又怎能反悔?”
黄子澄哑口无言,看向齐泰。
齐泰与黄子澄是洪武十五年同科进士,二人私交相契,如今已是朱允炆的左膀右臂,黄子澄见朱允炆心意坚决,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他。
齐泰之为人较黄子澄圆滑得多,他看我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出列说道:“微臣有两全之策,既可不违先皇旨意,亦可全皇上之心愿,只是不知皇上可愿意?”
5 斗转星移(3)
朱允炆说道:“齐卿既然有计策,何妨说出来给朕听听。”
齐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遗诏中所言殉葬者是‘旧宫人’,如今新皇已登基,她若是皇上妃嫔,自然不算‘旧宫人’……”
我顿时惊呆了,齐泰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要朱允炆封我为妃。
正在此时,殿外专司祭祀的太监匆匆进来,跪禀道:“所有殉葬宫人共计四百八十二名,已点数四百八十一名,尚缺一名,钦天监所择时辰已至,恭请皇上下旨,奴才即刻便将他们遣送皇陵。”
他奏完这些话后,目光带着几分迟疑向我看来:“皇上,凌宫人……”
我脑子里马上想到了一个字:“逃!”
但是,纪纲赠我的迷烟今天并没有带在身边,殿外密布大内高手和锦衣卫,以我的身手想要逃出皇宫难如登天,如果我强行闯出去,瞬时就会丧命在那些侍卫手下。
我抬头看向金銮殿上的皇帝。
齐泰与黄子澄面面相觑,朱允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正好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疑问与探询。
他没有轻易作决定。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轻易死。
朱棣等候了我四年,我不能让他来到金陵以后连我的尸骨都看不到。眼下只有先避过这一关,是什么名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朱允炆册立我为妃嫔,迟早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有机会,我就立刻远遁天涯。
我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黄卿,齐卿,”朱允炆会意,立即转向黄子澄和齐泰,问他们道:“依你们之见,朕给她拟什么名号好?”
黄子澄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说道:“凌宫人天生丽质,色若春花之蕊,不知皇上以为封其‘蕊妃’如何?微臣听说凌宫人为永嘉郡主时闺名正是此字,可谓恰如其分。”
朱允炆面带满意的笑容,说道:“黄卿果然有才华,朕就封她为蕊妃吧。”
我不得不叩首拜谢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心中却想:“只要拿到了迷烟,我马上就逃。”
那祭祀太监仍在殿中侯旨,朱允炆站起身,淡淡说道:“你送她们上路去吧。”
这句话无疑是宣判了四百多人的死刑。
众臣退出之后,朱允炆对我说:“爱妃你随朕来。”
乍然听见“爱妃”这称呼,我只觉得无比肉麻。
往殿后走去,朱允炆果然在殿外等候着我,身边的太监早已不见踪影。
他缓缓转过身来,对我说:“蕊蕊,我今天很意外,也很开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心留在我身边都不要紧,我也没有太多非分之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在皇宫里就好。”
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也知道我和朱棣的关系。
我低头说道:“谢谢皇上。”
朱允炆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我晚上再和你一起去见太后。”
吕妃已被尊为太后,马妃被册立为皇后,叶逐月晋为皇贵妃。
我想起那些殉葬的女史,对他说道:“那些殉葬的宫人……”
朱允炆摇了摇头,双眼凝望着我道:“皇爷爷曾经教导过我,一旦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若要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让皇爷爷失望,也不能赦免她们。”
我很想对他说:“难道以大局为重就一定要对所有人残忍吗?难道以大局为重就必须有人作出牺牲吗?如果你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掉?你为什么不把对我的仁心和怜悯也一起抛掉?”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朱允炆不想辜负朱元璋的一片苦心,但是他始终不是一个狠决的皇帝。
我怅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黄昏的落日中仅余一片淡黄色的朦胧幻影。
我下定决心准备今晚乘夜色逃出宫外,正要回自己居所去,却看见马皇后带着几个侍女走过来。
人还未靠近,她冷傲的声音已经飘过来:“恭贺蕊妃册封之喜!”
我不得不暂时低头,躬身行礼:“妾妃恭迎皇后娘娘。”
马皇后冷冷说道:“你在宫中也有几年了,这么不懂规矩吗?”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除皇贵妃外,普通嫔妃都要行礼参拜,但是也不必每次见面都跪拜,马皇后存心刁难我,我只想赶快溜出宫外,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得忍气吞声跪在地上,说道:“妾妃参见皇后娘娘!”
马皇后用手中的绢帕擦了擦鼻翼上的粉,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话,太后却要我取件要紧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呢?”
那侍女笑道:“这还不容易,皇后娘娘去取了来,再同蕊妃娘娘说话也不迟啊。”
马皇后看着我笑道:“那就只好委屈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了。”然后得意洋洋对那几个侍女说道:“我们走吧。”
马皇后以为我会跪在当地等着她回来,我心道:“你们未免太小看我凌熙了。”
她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施展轻功往居所而去。
手脚麻利收拾好随身包裹,将迷烟藏入衣袖中,看准了出逃的路径,静待天黑。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门窗桌椅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桌案上的笔架上,还搁置着几枝磨秃的毛笔。
我将包袱搭在肩上,轻轻带上门,转身却撞到了一个人。
一阵淡淡的兰麝之香传入鼻端,朱允炆伸手挡在我面前说:“蕊蕊,你要去哪里?”
他的身后跟随着四名锦衣卫,为首一人穿着和纪纲一样的衣服,一双苍狼般机警的眼睛,鹰钩鼻子,年纪二十开外,正是新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献。
朱元璋卧病后,朝中大事逐渐移交到朱允炆手中,纪纲一年前被派往宁夏追查一宗大案。纪纲一离开金陵,京中锦衣卫的管辖大权尽落于蒋献之手。蒋献为人心狠手辣,不但不输于纪纲,手段更加登峰造极。
5 斗转星移(4)
我心中暗叫不妙,纪纲给我的迷烟对蒋献他们毫无用处,他们手里一定有解药。
无可奈何对朱允炆笑了一下:“搬家啊!难道皇上打算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说道:“朕听说皇后让你跪在宫院里,去找你时你已经不在了,料你定是在此。朕也正要接你过去。”
一列领路的太监掌着宫灯,蒋献等人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
皇帝就是皇帝,朱允炆迎接我去新宫室,身边居然还带着几个锦衣卫。
我们来到一座清新典雅的宫殿前,宫灯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满目花枝招展,简直就是鲜花的海洋。朱元璋下诏“哭临三日,皆释服”,一排穿着浅桃红衣裙的宫中侍女齐齐跪下参拜。
朱允炆拉着我走进殿门,转身对蒋献说道:“从今以后,蕊妃娘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如有任何闪失,朕惟你是问。”
蒋献恭声说道:“微臣遵旨,锦衣卫一定尽心尽责护卫好娘娘。”
殿中简洁精巧的装饰清丽脱俗,一种如兰似馨的香气在室内静静蔓延。
走进内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四周镶嵌着玳瑁和玛瑙,铜镜中映射出我们的身影。
朱允炆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镜中人雪白中透着粉红的冰肌玉肤,精巧秀丽而又艳光四射的脸庞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把包袱放下来吧。”
我躲开他的注视,对他说:“皇上是要他们护卫我?还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朱允炆温柔说道:“我当然是要他们护卫你。宫中现在诸事未定,万一有歹徒潜入宫中伤了你怎么办?六宫你皆可随意出入,若是觉得闷,就去文锦楼中看看书,我空闲的时候就来陪你。”
总管太监左安带着两名小内侍进寝殿来跪地叩安:“奴才请示圣驾!”
朱允炆对他说:“蕊妃日常使用之物均依皇后之例供给,饮食起居你们也要多加留心侍候。若是让朕知道你们照应不周,朕可不会留情面的。”
左安恭恭敬敬说道:“奴才遵旨。”
朱允炆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左安答道:“奴才都已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对我说:“爱妃先换套衣服,然后陪朕用膳去吧。”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也带着关切和体贴,宫人们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丝毫破绽。
蕊珠宫的红墙碧瓦、画楼飞檐之间,杨柳依依、百花齐放,在粉红的宫灯掩映之下,处处呈现花团锦簇的气息。
出了正殿的后门,可见一座巨大的荷花池,两行翠柳拥着一条长廊通往池中央的小亭,小亭精巧状若莲花,池中还有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
皇帝今晚在此传膳,亭中的侍女太监早已站了一大排。我环顾四周,蒋献手下的四个锦衣卫分散站立在小亭外荷花池畔,看似悠闲踱步,眼睛却时刻紧盯着我。朱允炆就坐在我身旁,他的轻功也不弱,看来今晚的逃遁计划要宣告失败了。
朱允炆以眼神示意左安,亲自执起酒壶,向我面前的玉杯中斟上小半杯酒,微笑着说:“这些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一点。”
桌上的菜式有西湖醋鱼、樱桃豆腐、笋芽含香、江南一品酥……都是我以前在东宫时常吃的宫廷菜,我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连半点胃口都没有。
片刻后,只见画舫上一列焰火冲天而起,呈北斗七星之状,刚刚湮灭,又有一列五光十色的焰火升上夜空,不但颜色各异,大小形状也不尽相同,犹如天女散花,极其美丽。
朱允炆坐在我身旁仰望夜空,似乎带着无限憧憬,对我说道:“蕊蕊,还记得五年前中秋之夜我们一起放焰火的情景吗?”
我既没有心情欣赏今晚的焰火表演,也没有心情和他叙旧,却不得不敷衍他:“我记得!”
他清澈的眼眸看向我:“第一次在荷花池畔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好开心,我终于有一个妹妹了,还长得像神仙一样美丽。原来我一直在猜测母妃会给你择个怎样的妹夫,却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妃子。”
内值太监捧着一个金漆盘走近他跪下,侍女揭起覆盖的大红金绣绸布。金漆盘内赫然是数十枝无暇美玉所雕琢而成的玉钗,绿玉、翡翠、黄玉、羊脂白玉……应有尽有,款款都极尽新颖别致。那太监禀道:“宫中库房所珍藏玉钗皆已在此,恭请皇上圣裁。”
朱允炆看着我说:“这些玉钗都赐给你,你可以随意挑选搭配衣服。”
我穿着一套水绿色宫裙,发髻上别无装饰。朱允炆仔细端详后,拣择了一枝碧玉钗,替我簪在发间。
我发觉他话中之意和举止颇为暧昧,赶紧说:“我也一直把皇上当成我的哥哥。”意在提醒他做戏也不必做得太过分,适可而止就好。
朱允炆微微一笑,说:“你若当我是哥哥,就安心住在宫里,皇爷爷的传记还没有编撰齐全,你也不会无事可做。宫外虽然自由,十一叔的蜀中,四叔的北平,六叔的武昌你都住过,在外面受人欺负还不够吗?只有我身边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他这句话实在大错而特错。皇帝的身边并不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说:“皇宫有御前侍卫层层守护,皇上不必再浪费锦衣卫的人力来保护我,况且我也可以保护自己。”
朱允炆说道:“他们的任务就是护卫皇室,怎能说是浪费?多几个人保护你我才能放心。”
我无可奈何,说道:“我不喜欢他们跟着我。”
朱允炆远远看了一眼,蒋献的身影立刻出现了,叩首说道:“奴才在!”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 斗转星移(5)
朱允炆对蒋献轻轻说道:“娘娘不想看到你们。”
蒋献低头说道:“皇上恕罪,奴才知错了!”没过多久,那些锦衣卫的身影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藏身之处一定更加隐秘。
朱允炆转头对我说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他们了。”
他根本没有撤走锦衣卫的打算,语气却无限温柔,绵里藏针寸步不让,我想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发出来。
用完膳后,朱允炆和我沿着长廊漫步,随侍的宫人都刻意落后了数步之遥。
我眼望天空那轮圆圆的满月,眼前浮现四年前朱棣的面容,心中暗想:“整整四年了,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你知道蕊蕊被困在皇宫里吗?”
正在痴痴回想,仿佛听见朱允炆在唤我的名字,急忙答道:“皇上在叫我吗?”
柔和的夜风吹起了朱允炆的龙袍衣角,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迎风的修竹,清俊的面容略带着一丝不悦之色:“我叫了你几声了,现在才听见。”
我低着头说:“是我错了。”
他面带微笑,用掌心托起我的脸,说道:“错了可是要受罚的。”
我退后了一步,问道:“不知皇上要罚我什么?我认罚就是!”
他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笑道:“罚你五步之内以月色为题,赋诗词一首如何?”
这个题目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是明代中期以后的诗词都可以拿出来充数,朱允炆决不可能知道。
我眼珠一转,说道:“不用五步,一步就够了!”随即念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正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所作《蝶恋花》。
朱允炆沉默了半晌,忽然转身背对着我,轻轻说道:“朕要回宫去了。”
我愣了一下,他说 “朕”要回宫去了,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他在暗示什么?
我只能装糊涂,屈膝行礼说:“臣妾恭送圣驾!”
朱允炆并不答话,加快了脚步离开,将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左安急忙追赶上去,神情大惑不解。
我回到寝殿中,发觉众侍女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昔日东宫映柳阁中侍女。因为女史事务繁忙,在宫中四年我和她们见面机会并不多,偶尔匆匆一面,也没有太多机会聊天,惟有银萍还时常借故前往女史居所去看望我。
银萍将手中的茶盘放下,靠近我悄悄说:“娘娘看看窗外。”
我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数名锦衣卫的身影在月色下清晰可见。我回到床沿,手托着腮帮,愁眉不展,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朱允炆设计这座特别的监狱关押着我,这里比“诏狱”只不过多了一层美丽和优雅的外衣而已。
半夜里,我听到一声轻响,惊醒过来拥被坐起,透过纱帐隐约见到房间中站立着一人。
他在帐前数步处说道:“娘娘不要怕,我是外面守护娘娘的锦衣卫。纪大人有密信让我暗中保护娘娘。”
我将信将疑,外面的锦衣卫应该都是蒋献的心腹,怎么会有人心向着纪纲?纪纲远在宁夏,又怎么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
我隔着纱帐对他说:“无论你是谁,现在深更半夜,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他沉声说道:“请娘娘不要怀疑我,我来只为告诉娘娘一句话。纪大人在宁夏遭人毒手,身受致命内伤。蒋献为人阴狠,皇上对其极为信任,请娘娘务必小心此人。”
我急问道:“纪大人他的伤要紧吗?是谁伤了他?”
他说道:“纪大人没有性命之忧,但疗伤还需要些时日,现在无法返回京中。伤他之人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悉,依属下猜测此事与锦衣卫定有关联。娘娘若有危难,属下一定会尽力保护娘娘。”
我轻声问道:“你可听见诸位殿下进京来的消息吗?”
他说:“皇上诏命兵部尚书齐泰领精兵五万在金川门布防,如果诸位殿下前来拜祭先皇,只能单骑入京。皇上对锦衣卫另有密诏,无论是哪位殿下,强行闯入皇城者,立即拘捕。”
他说完这些话即离去,我立刻明白了一切。
朱允炆够聪明,朱元璋虽有遗诏不许诸皇子进京奔丧,但是如果诸王要前来,于情于理他都不便拒绝,因此准许他们单骑入京。他在皇城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诸王带来的兵马无法进入金陵,就不会有动乱和政变。
如果燕王今天收到遗诏,七日内他一定能够赶赴金陵。
虽然我知道结果有惊无险,心中还是宁愿他不要来。
次日,我依礼前去参拜吕妃。
吕妃赐起之后,拉我在她身旁坐下,才说道:“你与皇上昔日情同兄妹,如今他又赐你蕊妃之位,你从今以后就要一心一意对他才是。把过去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不要让我替你们担心。”
我说道:“母后的教导,儿臣都记住了。”
吕妃款款笑道:“我听奴才们说,昨天晚上皇上并未留幸蕊珠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顿时尴尬无比,吕妃注意到了朱允炆和我之间的异常情况。我只能支吾着说:“这个……是我不能……过几天……”
吕妃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辞,不再追问,说道:“皇上至今都无子嗣,叶妃一直病着,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他又不常往皇后宫里去。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若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心中这个结就解开了。”
吕妃身旁的一名中年宫女笑道:“蕊妃娘娘有宜男之相,太后的心愿一定能够达成!”
我心中暗暗好笑,朱允炆和我根本就是假夫妻,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来?况且我手中还有香云交给我的药方!表面还是装作娇羞的样子,轻轻垂下头。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5 斗转星移(6)
小太监高声传报道:“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吕妃松开我的手,说道:“传她们进来吧。”
马皇后与叶逐月各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先后进殿来,她们都是绮年玉貌的美人。皇后和皇贵妃在华服衬托之下,越发雍容华贵,袅娜多姿。
她们参拜吕妃后,我向她们行礼,叶逐月说道:“姐姐请起。”
马皇后连看都没看我,在吕妃身旁的凤椅上坐下,撒娇说道:“昨天儿臣送来的雪蛤酥酪,母后觉得如何?听御医说雪蛤是养颜圣品,儿臣吩咐他们做了来试,觉得好才进给母后的。”
吕妃叹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倒不要紧,皇上国事繁忙,年纪又轻,如今千均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你身为皇后,平日里要多多关心体贴皇上。只要皇上好,我就放心了。”
马皇后听了吕妃这几句话,面露委屈之色道:“儿臣何尝不想关心体贴皇上?只是皇上他……时常连人影都见不到,儿臣又不敢去勤政殿见驾,皇上回到后宫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吕妃随即转向叶逐月说道:“你最近可好些了吗?我早已说过你不必每天都来请安,自己多保养些。”
叶逐月轻轻咳嗽了几声,粉面上泛起潮红之色,说道:“是儿臣不好,儿臣一向病着,未能尽力照顾好皇上。如今有了蕊妃姐姐,侍奉皇上之责姐姐也可以分担些去。”
马皇后隐隐有怨责叶逐月之意,叶逐月又将我拿出来作挡箭牌。朱允炆对叶逐月专房之宠由来已久,如今另册新妃,叶逐月难免会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她心中对我有所误会,准备等待机会再向她解释澄清。
吕妃笑道:“你们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我可管不了。高皇后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后宫最难得是‘清净’二字。懿文皇后和太妃在先帝身边时,先帝常感叹我们姐妹情深。你们也要互相体谅尊重,不可争风吃醋,坏了高皇后立的规矩。只要有皇孙抱,我决不会辜负亏待你们。”
马皇后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住不言,叶逐月随即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我们离开吕妃的懿宁宫时,我急唤道:“贵妃妹妹请留步!”
叶逐月在小径上立住,却并未回头。
我走到她身边,说道:“妹妹可能听我说几句话?我本来不该留在宫里的,皇上是为了救我才封我为妃,我并不想……”
叶逐月抬起她那小巧精致的脸庞,打断我说道:“姐姐不必说了,昔日姐姐曾经说过,再多荣华富贵也难及自由自在的生活,看来一切都是皇上的决定,与姐姐毫无关系。姐姐拥有绝色容颜,与皇上的渊源又深厚,日后在宫中的地位一定远胜于我。何必向我多作解释?”
她语气带着幽怨,我摇头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会和你们争夺皇上的宠爱,皇上决不会因为我冷落你们的。”
叶逐月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姐姐没有争宠之心,皇上恐怕已经不是原来的皇上了!”
她说完这句话,扶着侍女的手径自离开,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仿佛在用绢帕轻拭眼角的泪痕。她担心我受封之后会夺走情郎的心让她受到冷落,本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对我的敌意和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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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假凤虚凰(1)
数日来我在文锦楼中继续整理未完成的文稿,心中却时刻留意着燕王进京的消息。
文锦楼前种植着一排茂密的大石榴树,朵朵热情如火的石榴花盛放在枝头,午后灿烂的阳光从绿叶间洒落到窗前的桌案上,细碎重叠的光影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画面。
温暖的阳光让人恹恹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笔,伏靠在桌案上。
我仿佛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因为我看见了朱棣。
一身白衣的他带着恬淡和蔼的笑容对我说:“蕊蕊,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我愿意为了你做一个普通人,我们以后永远都在一起,再没有任何人会分开我们了!”
我扑到他怀里,喃喃说道:“朱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青草的气息,他抱着我旋转,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腾空而起。他压低声音说道:“小野猫怎么变成小懒猫了,快醒过来啊。”
我迷糊着睁开眼睛,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立刻出现在我眼前。那月华般英俊的面容和淡淡的紫眸,都与四年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眼眸中透出一种鸷猛与深沉,薄而优美的嘴唇也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我被他横抱在胸前,他亲着我的脸颊,低声唤道:“蕊蕊,我的宝贝蕊蕊……”
他温柔的亲吻是那样真实,这突然而来的幸福感觉让我除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别的反应。
他放我下地,微笑着说:“过了四年就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不是变老了?”
我顿时回过神来,扑到他怀里,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好想你……”
他紧紧拥抱着我说:“我也是。我听说父皇下诏命让所有宫人殉葬,恨不得连夜就赶过来,还好上天庇佑你安然无恙。”
我想自己是接受了朱允炆的册封才能够保全性命,急忙解释说:“皇上他封我为蕊妃……但是我没有……那些都是假的!”
他眼眸中透出无限怜惜,说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数年来在宫中寄人篱下,还让你受了一场虚惊,都是我不好!我怎能怪你接受他的封号?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任何东西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我相信你。”
听到他说出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了闭眼睛,忍住心中的激动。
朱棣,我果然没有爱错你。
他仔细端详着我柔若凝脂的脸,微笑道:“蕊蕊越长越美了,再过几年一定要嫌弃我了。”
我靠在他怀里,问道:“我听说皇上在江上设防,皇城遍布锦衣卫,你怎么进宫来的?”
他抚摸着我的发丝,笑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有办法进来。五弟、七弟、十一弟、十七弟他们都在皇城内,燕云十八骑驻扎在江北,我不会有危险的。”
此时,文锦楼外响起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却只有朱允炆一人。
燕王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搂着我的腰,将我抱在怀里。
朱允炆看到这一幕,表情同样很平静。
一阵静默之后,朱允炆说:“四叔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对四叔说。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四叔也不必参拜我。”
房间中只有我们三人,他并没有称“朕”。
燕王目光转动,说道:“你说吧。”
朱允炆看向窗外,说道:“四叔带着八千兵马前来金陵,不但有违皇爷爷旨意,且有冒犯朝廷之嫌。”
燕王道:“父皇突然薨逝,还不让儿臣们前来尽孝,怎能不让人怀疑?朝中是否有人矫造遗诏、假传圣旨,尚且不得而知!我此次只是依父皇《祖训》中的训诫前来护卫朝廷,那些奸臣不肯让我们进京,分明是做贼心虚。”
朱允炆道:“皇爷爷御笔早已抄送至北平,是否系伪造而成,四叔心中应该很清楚。其他的几位叔叔虽然也有此疑虑,他们也该明白皇爷爷的苦心。四叔今天闯入我的后宫,挟持我的蕊妃,实在不合情理。”
燕王冷冷说道:“你的蕊妃?你不妨去问问六弟,父皇诏蕊蕊入宫之前,她是谁的夫人?父皇当初有旨意将她赐还给我,我今天来正是要带她离开金陵。”
朱允炆仍然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态度,轻声道:“皇爷爷的确有过旨意,但是据我所知,皇爷爷与四叔约定期限是五年,如今只过了四年而已,所以今天我决不会让四叔带走她。”
燕王的脸色终于变得阴沉下来,紫眸中渐渐燃烧起一簇火苗。虽然微弱,我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星火燎原的气势。
他说:“若是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朱允炆道:“那就只有对不起四叔了。”
他轻轻击掌,蒋献等人立即出现在楼阁中,文锦楼中传来几声暗器落地的声响,数柄长剑同时刺中他的胸膛。
我亲眼见到燕王倒在血泊之中,尖叫着扑倒在他身上,哭喊着说:“朱棣、朱棣……”
他依然抓着我的手,用最后一丝气力说道:“蕊蕊,等着我,明年此时我再来接你。”在他的指尖离开我的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又迅速抓紧了我,那力度几乎将我的手腕都要捏碎。
我的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泪眼纷飞,大声叫道:“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朱棣,你是个大骗子,我恨你,我讨厌你……”
有侍女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我蓦然惊醒,立刻看向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燕王的踪影。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我的心跳一直都无法平息下来,一阵阵胸闷气短,那梦境实在太可怕了。燕王与朱允炆本来是血浓于水的亲叔侄,难道他们注定不能相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吗?
6 假凤虚凰(2)
晚膳时分,勤政殿的小太监满面笑容,前来传报道:“皇上请蕊妃娘娘一起去用晚膳。”
我想到叶逐月美丽忧伤的模样,对他说:“请转告皇上,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让别的娘娘陪他用膳吧。”
却不料没过多久,朱允炆居然亲自来了蕊珠宫,左安随侍在旁,身后还跟着两名御医。
朱允炆说:“蕊蕊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快让御医看看。”
我实在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让他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勉强伸出手让御医诊脉。那御医凝神诊治了半晌,又换过另一名御医再诊,二人又低声合议了片刻,才跪禀道:“启奏皇上,蕊妃娘娘只是忧思过甚伤了心脉,并无大碍,服用几剂安神之药调养即可痊愈。”
我料想自己本来没病,他们恐怕不好交差,所以随便胡诌了几下,反正安神补心的药吃多吃少都无所谓。
朱允炆信以为真,点头说道:“你们去配药吧。”
御医正欲退出,朱允炆叫住他们道:“朕正要问你们,叶贵妃的病情到底如何了?原来说春时容易犯症候,怎么现在还是不停咳嗽?”
两名御医对视一眼,一名御医壮了胆,却战战兢兢答道:“贵妃娘娘之病……以微臣之愚见,恐怕是痨症……”
“痨症”二字出口,朱允炆的脸马上变了颜色,沉默不语。
我知道古代最忌讳这种病,谈之色变。尤其是在宫廷,皇帝的龙体至关重要,如果叶逐月真的患了痨病,她很快就要住到冷宫去了。叶逐月以前身体很好,并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她进东宫以后就病患不断呢?
正想到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又是一阵心慌袭来,伴随着头脑晕眩,几乎要摔倒在地。
朱允炆站立在我身旁,见状急道:“蕊蕊!”他情急出手,竟然将我抱在怀里。
我踉跄了一下站稳脚步,抬头去看他,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近,他身上散发出那种特异的兰麝之香萦绕着我的鼻端,二人都无比尴尬。他立刻放开了手,却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情。我赶紧远远退后了一大步。
左安看着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我退后站稳了脚步,心慌却并没有停止,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蚀心散”这个名字,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提醒我:我的状况并不正常。我立刻想到这是唐蕊的记忆产生的幻觉,“蚀心散”或许正是一种毒药的名字。
难道我是中了别人所下的毒?如果我是被人下毒才出现心慌头晕的症状,叶逐月也极有可能遭遇了相同的情形,她所患的也并不是痨症,只不过是用毒药所制造出的假象而已。
我一定要设法将那幕后黑手找出来,此人对叶逐月和我都有敌意,动机和目标都非常清晰,只有拿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让她心服。
御医告退以后,左安道:“奴才已在奉先殿中备好晚膳,恭请皇上、蕊妃娘娘移驾。”
我有意对朱允炆说:“蕊珠宫中也有准备,皇上要回奉先殿去吗?”
朱允炆说:“朕不回去了,就在这里传膳吧。”
左安急忙跪禀道:“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了送过来!”
朱允炆道:“不用如此麻烦,既已备好,朕随意用一点就是。”
我留心注视着左安的表情,马皇后如果想害我们,左安身为总管太监决不可能置身事外,但是他们一定不会谋害朱允炆。
我们来到偏殿中,左安神情不安,隐约带着淡淡惊慌,我心中更加肯定蕊珠宫的膳食中有蹊跷,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视线所落之处是一大盅桂圆红枣粥。
我示意侍女舀出一小勺,盛放到玉碗中,亲手呈递给朱允炆,说道:“这是我这几天最喜欢吃的点心,味道香甜醇美,请皇上试用。”
朱允炆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左安不顾礼仪冲到他身边接过玉碗,陪笑说道:“奴才思虑不周,这粥呈上得早,恐怕已有些凉了。请皇上用些别的甜点,蕊妃娘娘这里的雪梨膏、玫瑰榛仁露,样样都是上品。”
朱允炆回头看他,略带不悦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这样大意?朕今晚若不在这里,你就让娘娘用这样的膳食吗?”
左安一边命人将那大盅桂圆红枣粥撤下,一边叩首道:“奴才甘心领罪,以后决不敢再犯了,请皇上娘娘责罚!”
那捧粥的小内侍正要匆匆忙忙出殿门,银萍站在门口不远处。我以眼神示意银萍,她接过小内侍手中的粥,伸手拦住他道:“公公且慢。”
我站起身道:“御医尚未去远,请皇上召他们前来,这粥里恐怕有些特别的佐料。”
朱允炆察觉情况有异,已经明白了几分,双眉一挑,说道:“传御医来。”
左安立刻瘫软在地上。
御医详细检查后,跪禀道:“启禀皇上,粥中确有一种慢性毒药,此毒名为‘蚀心散’,连续服用十日即可扰乱人之心脉,其症状与普通心悸之症相似;若是连续服用一月即可导致行动失常,天长日久足以致命。”
朱允炆凝视着变黑的银针,缓缓问道:“有没有让人终年咳嗽不止的药?”
御医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有。”然后二人慌忙伏地,连连叩首不已,称罪道:“臣等从未想到过贵妃娘娘之病根由此而起,请皇上恕罪!”
朱允炆默默无言,眼中却流露出轻微的痛楚。
左安涕泪交流,大哭道:“奴才请皇上饶命!是皇后娘娘她……”
“皇后娘娘”四字出口,朱允炆随即制止他道:“你不必说了!朕知道了。”他抬脚出了蕊珠宫,对身后小内侍道:“将他们一起带到太后那里去,传皇后过来。”
6 假凤虚凰(3)
银萍替我取过一件粉红色的薄纱衣,又帮我梳理头发,试探问我道:“娘娘觉得皇上会怎么处置皇后?”
我料想朱允炆为人宽容仁厚,说:“她若不是真心爱着皇上,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是叶妃因此病了好几年,皇上斥责她几句是定然免不了的。”
我静静躺在床上,银萍替我放下床头的帐幔,悄悄退了出去。
寝殿中阵阵幽香袭来,我服下御医祛毒的药,头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被那香气一熏,更加昏昏沉沉。
过了些时候,我隐约听见帐幔之外有人细细低语的声音,似乎是朱允炆和银萍,还有蕊珠宫的一名小内侍。三人窃窃低语,我听得并不清晰。
朱允炆轻声道:“是娘娘自己要你们去请我过来?还是母后的诏命?”
银萍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昨日太后娘娘传奴婢前去,得知皇上和娘娘一直都没有……奴婢按太后娘娘旨意安排妥当了,才请皇上来的。”
枕畔那诡异的香气让我浑身乏力,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我心中依稀还明白,吕妃让银萍“安排妥当”,然后请朱允炆前来,一定是要他今晚宠幸我。
那小内侍低声回道:“皇上至今未与娘娘圆房,奴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总是想等娘娘自己先愿意才……虽是太后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想看着皇上和娘娘……”
朱允炆道:“你们真是会为朕着想,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朕都敢骗。”
他话中虽带着几分怨责的口吻,语气却很轻快。
那小内侍道:“皇上若要赏,就赏银萍姐姐……若是要罚,就罚奴才一人好了……”
朱允炆忍不住笑道:“朕不问你们欺君之罪已经是格外宽宥了,还想讨朕的赏!”
小内侍悄声笑道:“娘娘已在帐中等候多时了,良宵难得,皇上还是早些……奴才是赏是罚,皇上明早再下旨不迟。”
没过多久,我依稀听见朱允炆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内殿行来。
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吕妃的“好意”,却不料他并未推拒,真的走到我床前。如果他乘此机会强行占有我,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我并不讨厌朱允炆,但是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还不至于到可以献身给他的地步。
正在暗暗着急,他轻轻拢起粉红的纱幔,挂在床头的玉钩上,在床畔坐下来,唤道:“蕊蕊,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保持均匀的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他低头亲吻了我的脸颊一下,我立刻提高了警觉,全身戒备起来,他却并没有进一步行动。
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很近,就在我耳边徘徊,身上那种馥郁的香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听见他说:“宫中侍女虽然多,却没有一个能够让我倾心去呵护她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都不肯叫我哥哥,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保护你?”
隔了片刻,他又低低说道:“四叔在东宫来来去去那么多次……下着大雨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映柳阁外,我亲眼看着他进了你的房间……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如果我告诉皇爷爷这些事情,四叔固然会因此受罚,但是皇爷爷怎会放过你?你的丫环谋害皇爷爷,皇爷爷原本要处罚你的,我在容华殿里跪了四个时辰,他才收回成命……”
“我很久没出皇城,那年春天我去过一次武昌,看到你在义学里开心的样子,我也替你开心……我不敢告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我更不想看到你因为四叔而拒绝我。”
“四叔能为你做到的、不能为你做到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只是我明白……你一定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要死,你首先要保护的一定是四叔,不是我。”
他说到这里,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悲凉。听着他这些话,我终于明白了朱允炆数年来对我的心意。
我的心掠过一丝温柔的悸动-----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是,你对我再好,我也没有办法接受你,只因为朱棣这个名字早已溶入了我的生命,早已铭心刻骨,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无法忘记他了。
我听见了他细碎解衣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他温热的身体已经靠近了我,我们覆盖在同一床纱被下。他的呼吸和心跳离我近在咫尺,当他伸手去揽住我的纤腰时,两人紧密接触,我清晰感觉到了他血气方刚的身体所产生的异样反应。是心跳更快,尽力大叫道:“你住手!别碰我!”
他愣了一下,俊面上顿时浮现红晕,似有无限尴尬,惊道:“你……你没有睡着……我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等我回答,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只能……”
他狂热的吻立刻封住了我的嘴唇。
再斯文儒雅的男人,在床上也会变成一只凶猛的野兽。
朱允炆压在我身上,手探进了我的衣服,接触到我柔润肌肤的那一刻,他除了疯狂亲吻我的脸和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似乎全然丧失了克制自己的能力。我的抵抗几乎都是徒劳无益,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呼:“允炆哥哥……”
当我的呼喊发出的时候,狂风暴雨就这样骤然停歇下来。
朱允炆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在我身边静静躺下来,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我将身体挪动了一下,尽量远离他。
他轻柔地抱住我,如同微风吹拂过湖面一般,不带一丝涟漪。
他说:“别怕,蕊蕊,我不强迫你。我保证今晚不再动你,但是我不能走,否则那些奴才们又要生事了……你是我的妹妹,我决不会逼你的。”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6 假凤虚凰(4)
眼皮如同有千均之重,我努力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了朱允炆清澄如水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说道:“你不要……我已经是朱棣的人了,你有皇后和叶贵妃,还有六宫的三千粉黛,她们日夜都在盼望着你的恩宠……不要为了我……”
他拥抱着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你注定不是我的。姻缘本是天定,我们这一辈子只有兄妹的缘分,能够这样抱着你我已经知足了。如果四叔来接你,你就跟他去吧。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到你。”
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带着颤抖说出来的,我在他怀里越想躲闪,他抱我的手就越紧,带着隐忍的痛苦说道:“蕊蕊,你别动,我现在还能够克制自己,但是如果你要乱动,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对你……”
听到他这句话,我只能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尽情汲取着我发间散发的芳香,迷迷蒙蒙间,一夜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
次日清晨,我刚睁开眼睛,隔着帷幔听见小内侍在寝殿中轻轻唤道:“皇上,早朝时辰已至,奴才恭请皇上起驾。”
朱允炆已经醒过来,说道;“朕知道了,朕今天有些不舒服,午时再去廷议吧。”
小内侍恭敬答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御膳房准备了给皇上龙体进补的汤药……”
朱允炆截断他的话头道:“怎么如此多话?还不快下去!”
我的脸顿时绯红,他们都以为昨天晚上朱允炆一定是春宵辗转耗费了精神,所以不肯去早朝,却不知道真实缘由是我们二人都是大半宿没睡着,直到天明时分才分别打了个盹。
朱允炆看着我羞红的脸,竟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两个笑涡。
没过多久,那小内侍又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兵部齐尚书大人有要事启奏皇上,请皇上赐见。”
朱允炆抬起上半身,向帐外皱眉说道:“什么事如此紧急?一定要朕即刻见他不可?”
小内侍答道:“尚书大人奏道,燕王殿下、周王殿下、代王殿下、宁王殿下各带精兵五千,已在江北扎营,恳请皇上旨意进京为先皇致哀。”
我轻轻合上眼睛,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与激动,燕王终于来了。
一别四年,朱棣,你还记得蕊蕊吗?
朱允炆听到诸王带兵进京的消息,神情镇定,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声道:“朕曾下诏给齐泰,皇爷爷虽有遗诏不准他们前来,朕能体谅他们对皇爷爷的一片仁诚孝心,可准许他们单骑进京,但不得带一兵一卒。让齐泰将朕的话转告诸位皇叔,来或不来,皆由他们自处。不必再来请旨了。”
那小内侍答应着退出寝殿之外。
朱允炆半躺回床上,双眉紧锁,沉思良久后,突然问我道:“蕊蕊,如果有一天四叔他们做错了事情我不能不惩戒他们,你会怨我吗?”
从他成为皇太孙到登基为皇帝,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有条不紊,朝中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但是拥兵在外的诸王早已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地下无数股汹涌澎湃的暗流从未停息过,随时都可能冲出地面,与他争夺金銮殿上那把龙椅。
只有二十二岁的朱允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朝臣和外患,更多的是对自己皇位的保全。夫妇、父子、兄弟、叔侄等亲谊,在皇位的面前恍若一层薄薄的轻纱,一触即破。
兵部尚书齐泰与率兵前来的诸王对峙于大江南北,金陵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决不会轻易认可过朱允炆的皇帝地位,对他俯首称臣。
朱允炆既然登上了帝位,就必须树立皇帝的权威,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臣子,如有贰心不肯臣服,就是“谋逆”大罪。在朱允炆的眼中,他的这些叔叔们都不是宽容慈爱的代名词。
我对他说道:“皇上还记得当年在先皇面前所说的话吗?”
朱元璋因小皇子朱楠之死伤心卧病之时,我和他一起侍侯汤药。他曾经说过应对诸王的一套策略,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准备按照当年对朱元璋的说法“以德怀之,以礼制之”,甚至都没有走过“削其封地”这一步,直接准备“废置其人、举兵伐之”了。
朱允炆点头沉吟道:“我记得。但是皇爷爷临终前告诉我,欲保江山稳固,……必要之时,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看来朱元璋在弥留之际叮嘱过朱允炆许多话。
我看着他说:“皇上要相信天道在于人心,皇上只要愿意做一个好皇帝,一定能够做到的。”
朱允炆眉头略有舒展,微笑道:“蕊蕊,你说得对,我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他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仁君,想到他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我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昨晚无意中听见他对我的表白,身为万乘之尊的皇帝,他始终没有越过雷池侵犯我。
我衷心希望他能够有一个好归宿。
他披衣下床,小内侍听见声响,急忙走进殿来侍侯。
外面一名侍女跪禀道:“奴婢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四更时分跪在奉先殿前,已跪了好几个时辰,刚才晕厥过去了,太医正在诊视。太后娘娘请皇上和蕊妃娘娘速往凤仪宫。”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说道:“朕知道了。”
我不敢怠慢,急忙下床梳洗整理完毕,与他一起前往马皇后寝宫。
我们进入凤仪宫,只见吕妃满面笑容,仿佛有天大的喜事一般,她一见到我们,笑容更加开心,对朱允炆说道:“我总算可以放下几桩心事了----太医才刚诊视出皇后有了身孕。她虽然有错,皇上昨天斥责她也太过了。好在没有伤到孩子,皇上去看看她吧。”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6 假凤虚凰(5)
朱允炆神情微有震动,初为人父那种喜悦的感觉无法遮掩,他快步往内殿行去。
我们站在内殿前,依稀听见马皇后的啜泣之声:“我错了……请皇上原谅我吧……皇上可以打我骂我,我都甘心领受……但是皇上您不能冷落我啊……”
朱允炆柔声安慰着她。
吕妃牵着我的手,对我笑道:“皇后虽有了皇嗣,你日后也要多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马皇后的这个孩子来得太及时了,不但得到了吕妃的特别眷顾,也换回了朱允炆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伤心的人只有一个。
我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叶逐月孤独而落寞的身影。她依靠着池边的一棵柳树,眼泪无声沿着面颊滑落,凝望着池中漂浮的绿萍和菱角。我正要走过去,她远远看见了我,如一阵风般迅速消失在小径深处。
我正要顺路回蕊珠宫,一名侍女恭声说道:“参见蕊妃娘娘。”
她手中挽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花篮,里面盛放着各色鲜花,五彩缤纷,艳丽夺目,只有江绮怀才会有这样雅致的心思。
我问她道:“太妃起驾了吗?”
她笑道:“太妃昨日还说要给蕊妃娘娘送些亲自新制的香粉去,蕊妃娘娘若是有空,现在不妨去看看,太妃正在做呢。”
江绮怀数年来深居简出,不问身外之事,寄情花草虫鱼之间,依然保持着她那份闲情逸致。
江绮怀抬头看见我,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香盅、研磨等物,说道:“我正有事要找你。”
她屏退丫环,拉着我轻轻问道:“你昨天和皇上可有……”
我急忙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道:“幸好是没有,否则他不知要怎样难过了……他的脾气你该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命苦,背着这个虚名,当年先帝和我……”
(注:建文帝登基后追封朱标为懿文皇帝,常妃为懿文皇后,所以吕妃和江妃称呼朱标“先帝”,这个先帝并非指朱元璋)
我不觉一惊,心中顿时明白朱标从来都没有宠幸过她,问道:“为什么?”
她眼中透出一丝怅惘的神色,说:“他们父子性情本就相似。你这么聪明,又何必问?”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朱标当年和三位妃子之间的爱恨纠葛,低头轻轻说道:“是的,他对我再好,我也只能辜负他了。”
江绮怀问道:“你知道他已经来金陵了吗?”
我暗自吃惊江绮怀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我也是刚刚和朱允炆在一起时听到小内侍说出,看来她与宫外时常有联系。
我说:“早上听说他们各自领兵五千都在江北,皇上不准他们带兵进城。”
江绮怀道:“单骑进京又如何?纵使皇上设下鸿门宴,为了他自己,他也非来不可,更何况如今宫中还有你?”
我仔细揣摩江绮怀话中之意,加上所知道的历史,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形。
朱允炆知道燕王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并没有拿到燕王的任何把柄,燕王是他的叔叔中最年长者,对待他必须格外尊重,虽然心中有所忌惮,却不会轻举妄动。
燕王明知朱允炆对自己不放心,处处提防,但是此时还未下定决心“谋逆”。为了消除朱允炆对自己的猜疑,他一定会单骑前来。
温情脉脉的面纱尚未揭开,这是他们叔侄之间的第一次心理较量。
如我们所猜测的一样,我在江绮怀那里消磨了大半天,刚回到蕊珠宫,小内侍就说道:“皇上有旨,晚上设宴赐见诸位皇叔,请各宫娘娘都前去。”
银萍听到我说话,迎出殿来惴惴不安跪地唤道:“娘娘回来了。”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我一眼,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与燕王殿下真心相爱,奴婢对您并无恶意,只是……”她顿了一下又说:“奴婢以前就知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意,娘娘已经是皇上的妃子,所以才觉得……”
我对她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希望我开心,以后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昨晚之事既是太后旨意,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银萍微微抬头,带着不解与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真的没关系,你帮我梳头发吧,再帮我挑一件紫色的衣服。”
她眼中闪烁出欣喜,知道我没有怨恨她,点头说道:“奴婢这就去!”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朱棣,我的心情无比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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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碧水长空(1)
走出蕊珠宫,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时,我回头看了看自己。
一袭曳地的粉紫色流云飞袖长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荷叶纱边,都是最简单的式样。低挽的发髻两侧各插一枝粉色芙蓉,越发衬得脸颊泛出桃花瓣的水灵颜色,明亮的大眼睛中透出无法掩饰的开心与期盼。
银萍还给我搽了一点儿香粉。
淡雅中透出隐约的高贵气息,并没有半点皇妃的气派,朱棣一定会喜欢我这样的打扮。
天色已近黄昏,我脚步轻快穿过御花园中的长廊向奉先殿走去,那粉紫曳地的裙幅绊到了我的鞋子,幸亏我眼疾手快扶住长廊的栏杆,才没有摔跤。
刚刚站稳,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娘娘小心!”
他身穿着绯红色的衣服,长身玉立,站在长廊尽头,身旁还站着几名小内侍,正是曹国公李景隆。
改:李景隆身为皇亲国戚兼宠臣,时常来宫中走动,但是后宫的女史深居简出,通常都不会走太远,我在宫中数年几乎再没有与他照过面。
宫中流传着许多关于李景隆的传闻。
李景隆比朱允炆还要大好几岁,曹国公夫人虽然为儿子着急,无奈他东挑西拣,总是不肯点头,终身大事就耽搁下来,至今单身未娶。
安平王爷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福清郡主朱浣宜暗恋李景隆,派人上门提亲却被曹国公夫人婉言回绝。朱浣宜脾气执拗,李景隆不娶亲,她也不肯嫁人,安平王爷向来对朱浣宜溺爱已极,千依百顺,也任由她待字闺中。
朝中王公贵族僵持未婚的人并不只是李景隆与朱浣宜二人。
安王朱楹当初答应我等他就藩平凉后,主动解除他和徐妙锦的婚约,他遵守了诺言向朱元璋提出退婚,却不料朱元璋坚决不允许。朱楹无奈,只能进行消极对抗,一直不回金陵,绝口不提迎娶徐家三小姐之事。
朱楹在平凉是否娶妾纳宠尚且不得而知,二十三岁的徐妙锦依然住在莫愁湖畔的徐家胜棋楼中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却如一局棋枰”。
胜棋楼位于“王者五百年,湖山俱有英雄气;春光二三月,莺花全是美人魂”的莫愁湖畔,始建于明初洪武初年,史载明太祖朱元璋与徐达经常在此奕棋。朱元璋围棋棋艺不精,徐达本来棋艺高超,遇上朱元璋却是屡战屡输,其中的奥秘朱元璋自然十分清楚。
一天两人又下棋,朱元璋命其释虑再下,徐达不敢违旨,与朱元璋认认真真下起棋来。棋局终结时,朱元璋被杀得大败,朱元璋自觉尴尬。徐达赶紧跪下说:“请陛下细看全局。”朱元璋低头观看,发现棋盘上竟黑白分明地凸现“万岁”二字,顿时龙颜大悦,开怀大笑,将莫愁湖赐给了徐达,筑楼一座,取名“胜棋楼”,还亲手写下一副对联 “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徐家胜棋楼一直都是徐氏姐妹的闺房。
她们与朱家皇子们的感情纠葛已经十分混乱,徐氏兄弟又分别站到了燕王和朱允炆的身后。徐家大公子徐辉祖是朱允炆的亲密助手,经常窥伺燕王宫的动静密报给朱允炆;二公子徐增寿却对朱棣死心塌地,暗中传递消息,在燕军大破金陵的当天被朱允炆下令腰斩弃尸于路旁,朱棣登基后追谥其为定国公。
徐家与朱家的关系正如一场纷乱的棋局,所谓胜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君臣闹剧而已。
想到这些可怕的争斗,我立刻注意到了李景隆腰间悬挂的鲨皮青剑鞘,他今晚带剑入宫分明是经过了皇帝的准许。朱允炆他们如此严阵以待诸王,看来这场御宴果真是鸿门宴。
我微微一笑道:“曹国公,多年不见了。”
李景隆躬身下拜,眼角余光轻轻扫过我的面容,神情微有变化,仍然说道:“臣参见蕊妃娘娘。一别经年,娘娘芳姿犹胜从前,足见上天眷顾。”
我知道他很诧异我六年来居然没有长大,说道:“生老病死本有一定之规,我这样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并不忌讳尚有宫中内侍在身旁,双眸注视着我说:“娘娘之豁达实属罕见。若是福清郡主有此机遇,恐怕羡慕欢喜还来不及。”
我见他主动提及朱浣宜,回忆起当年和她一起捉弄李景隆的往事,笑道:“浣宜既美丽又可爱,实在值得珍惜。曹国公如此了解她,也是难得。”
李景隆本是聪明人,见我有意将他二人撮合到一起,也不多言,对那些内侍说道:“皇上恐已久侯多时,诸位公公走吧。”他侧身退在一旁,对我说:“请娘娘先行。”
我们一起进入奉先殿,我立刻被殿内外的气氛给吓住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铺设着红毯通往皇帝宝座的 “皇道”两侧,身佩刀剑的御前侍卫密密层层排成两列,蒋献率领的众锦衣卫橘红色身影若隐若现,似乎不下百人之众。
一干朝臣中的武将全部带着佩剑,李景隆也在其中。
朱允炆不动声色端坐在御座上,皇帝冠冕垂下的珠串将他的面容遮挡得密不透风。
很多港剧里的黑社会头目都喜欢戴墨镜,古代皇帝的这种冠冕起着与墨镜相同的作用。他能够看见所有人的表情,但是别人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朱允炆今晚在奉先殿的布置的杀气腾腾,仿佛如临大敌一般,反而让我感觉到了他心中隐隐潜藏的恐惧。那是一种在比自己强大的对手面前不可避免的恐惧,因此他只有借助帝王的尊严,调动所有可以依仗的后援来掩饰内心的空虚。
我心中暗叹:“允炆哥哥,信心本源于自己,你何必如此?只恐我能看出来的一切,那人看得更加清楚,反而助长了他争夺帝位的决心。”
7 碧水长空(2)
马皇后和叶逐月分别坐在朱允炆的身旁两侧,看见我进殿来,朱允炆柔声唤道:“爱妃你到朕身边来吧。”
我低头沿着皇道走近御座,朱允炆紧握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他身旁。
马皇后略有不悦,轻睨了朱允炆一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朱允炆立刻转过头关切问道:“又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马皇后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正常,浮现淡淡的娇媚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叶逐月冷冷静静坐在另一旁,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我想挣脱他的掌握,说道:“皇上,这样……于礼法不合,我还是坐到叶妃那边去吧。”
朱允炆的手颤抖了一下,片刻犹豫之后,放开了我。
我如获大赦,急忙在叶逐月身旁坐下。
一名内侍急急奔进殿来,俯首说道:“奴才启禀皇上,诸位皇叔都已进宫了,却坚持不肯前来奉先殿。燕王殿下……定要拜祭先皇灵位后再来觐见皇上。”
语惊四座。
燕王的行为明摆着是不给新皇帝面子。
黄子澄立刻奏道:“诸位殿下虽然孝心可悯,但皇上下旨诏见,就该先来觐见,再去拜祭先皇。请皇上再下一道旨意,宣他们即刻前来奉先殿。”
一名四十上下的蓝衣秀士行至殿中,跪地奏道:“臣有一言启奏。”
朱允炆说道:“方卿请讲。”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那伏地启奏的中年人,赫然竟是被称为“读书种子”,现任翰林院编修之职的方孝儒。
方孝儒神情淡定,缓缓奏道:“臣以为皇上不必下旨了。百善孝为先,诸位殿下都有此孝心,皇上怎能不成全他们?以臣之见,皇上莫若移驾前往同去拜祭,诸位殿下必定心服,再无异言。”
其他朝臣纷纷以惊愕的眼神看向方孝儒。
燕王是厉害角色,如果朱允炆在奉先殿中等候诸王先拜祭朱元璋再返回,新皇帝的脸上就被扇了一个大耳光;如果朱允炆采纳黄子澄的意见,强行将诸王自灵堂诏回,又要背上“不孝”的恶名。
方孝儒替朱允炆顺利解决掉了燕王的两难问题,此人果然与众不同。看着他文质彬彬,翩然出尘的气度。想到他未来的惨痛命运,我忍不住暗自祈祷燕王不要像历史所写的那样对待他。
朱允炆沉默片刻,说道:“摆驾灵堂。”
朱元璋的灵堂设在乾清殿中。
朱允炆步出奉先殿,众侍卫和锦衣卫不敢怠慢,寸步不离跟随在皇帝身后。奉先殿中诸人都陪同御驾前往。我心中暗自担忧燕王的处境,只要他在新皇帝面前行为稍有差错,就算朱允炆不予计较,他身边那些大臣一定会七嘴八舌进谏。
李景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后在我身旁行走,见我蹙眉叹息,说道:“娘娘如今深蒙圣眷,无论稍后灵堂中会发生什么事情,都请娘娘置身事外。”
我知道他是好意提醒我记住目前的皇妃身份,劝我冷眼旁观,不可以表现出对燕王的关切之心。但是他这句提醒,越发让我心中不安。
乾清殿前一片片密集的白色麻条随风摆动,大量的烛火把整个灵堂照得透亮,数名身着孝服守灵的宫人在殿外跪地恭候着皇帝驾临。
那扇宽大而沉重的殿门敞开,我一眼望见了灵堂中那个斗大的“奠”字,左右高悬着挽联,旁边一侧供奉着一副黄金打造的盔甲,系朱元璋遗物。灵堂前设供桌上摆着菜肴果品等祭物,桌上燃有“长明灯”,两旁香烛高烧,朱元璋灵柩置于供桌之后。
灵堂的布置肃穆庄重,白茫茫的烛光让整个大殿空间显得饱和而压抑。
小内侍高声传报道:“皇上驾到!”
灵堂中跪着数名身服重孝的皇子,虽然只能看见他们的背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
我站在朱允炆身后,痴痴凝望着他,却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起身回头,神情端重凝视着朱允炆。
一身纯白的孝服,腰间系着白麻所制长绦,发上的金冠被素绫覆盖,额前缠系着白色的绸带,明月般的神采丝毫不见减色,淡紫色的眼眸透出雍容与深沉,眉目间萦绕着历尽沧桑的气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的目光触及到我时,清冷的紫眸中升腾起一抹狂喜之色,如同冰天雪地中点燃的熊熊烈火,却很快被另一种巨大的力量给埋没,消逝得悄无声息。
他站立在灵堂内,既不向朱允炆叩拜,也不称臣,黄子澄等人的脸色马上变得诡异难测。
黄子澄近前一步,正欲说话,朱允炆挥手制止了他,淡淡说道:“宫中并非朝堂,何况是皇爷爷驾前。父皇已故,四叔就如同朕的父亲一样,不必拘礼。”然后对燕王说:“朕听说四叔要先拜祭皇爷爷再去奉先殿,朕正好前来一起拜祭。”
燕王听到朱允炆这番话,复到灵柩前拈香跪地沉声道:“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回来迟了!往日进京即可见到父皇慈容,却不料四年前一别,如今竟成永诀。我在外征战多年,未能尽孝于父皇身边,亦未能亲自送终,连父皇最后一面也未见到,实在枉为人子。每思及此,椎心之痛刺骨,日夜寝食难安。纵倾江河之水,亦难洗却儿臣此生心中之憾。父皇!……”
他眼中水光闪烁,早已落下泪来,似乎无比沉痛。
身服重孝的周王随后跪在他身旁,神情凄切说道:“父皇既已仙游,儿臣等实在罪大莫及,先来拜祭父皇应属理所当然。”
燕王周王落泪,殿中诸王顿时异口同声,齐称“父皇”哭拜不止,根本无人理会新皇帝。
7 碧水长空(3)
朱允炆冷眼看着这一切,衣袖下紧握着的双拳,昭示着他强自压抑心中的愤懑。
待诸王哭灵之声停歇下来,朱允炆走近燕王身旁,伸手去扶他,微笑说道:“四叔之孝心天地可鉴,朕和群臣今日都亲眼所见。漠北边防全仗四叔维护,四叔也要多多保重身体,切莫过于伤心,否则朕于心何忍?众位叔叔们为朕分忧解难,操劳国事,难得回京一趟。朕已在奉先殿中设宴,请众位叔叔们前去共叙天伦,聊表朕感激之情。”
朱允炆的话滴水不漏,处处显示出皇帝的威仪,也对诸王尊重有加,燕王并没有挑剔反驳他的理由。
他见皇帝相扶,借机站起,对诸王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吧。”
灵堂外晚风徐徐吹来,诸王身上的白色绸带和衣袖都在迎风招展,朱允炆看着他们,突然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在黯然出神,被朱允炆这么一吓,不由“啊”地惊叫了一声,急忙看向他。
朱允炆恰好低头,冠冕珠串剧烈晃动,他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牵起我的手说:“爱妃似乎情绪不佳,要不要先回蕊珠宫去歇着?朕今天晚上再去陪你。”
燕王离我们并不远,朱允炆的那句话他一定听得非常清楚。
我心知不妙暗暗叫苦,燕王在朱允炆和一干朝臣面前气焰如此嚣张,只怕激怒朱允炆改变了主意。朱允炆在诸王和朝臣面前有意昭扬我和他的关系,还临时决定要我回蕊珠宫,似乎不打算让我见燕王,也不肯放我出宫去了。
我怔立在当地,看着他们前往奉先殿,一步都没动。
朱允炆见我这副模样,止步回头,温柔婉转说道:“朕要去奉先殿了,有话我们回宫再说,你等着朕。”
他简直是越描越黑,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皇帝才郁闷落寞。
我回到蕊珠宫,趴在床上左思右想,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好办法,气得直捶枕头,只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离皇宫而去。
金盏轻声唤道:“娘娘还没有用晚膳,可要随意用些?”
我心里正烦,叫道:“我不要吃!你拿走吧。”
金盏并没有离开,悄悄对我说:“奴婢知道娘娘的心事。今夜侍卫都在奉先殿中,宫中防范并不严紧,只要能够摆脱看守的锦衣卫,此时正是出宫的大好机会,奴婢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愿意帮我,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金盏低声说道:“皇上对娘娘恩宠犹重,昨夜还临幸……怎会轻易放娘娘出宫?奴婢知道娘娘心中只有燕王殿下,殿下时常资助奴婢父母,还将奴婢兄弟收入燕北军中,奴婢为他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金盏是北平附近沧州人氏,燕王曾经对我说过“皇宫之中多有我的人”,却没想到我身边就有一个。她的话确实有道理,此时大部分的皇宫侍卫都集中在奉先殿,宫中四处走动的人并不多,以我的轻功身手应付普通侍卫绰绰有余。
我有些犹豫,说道:“皇上如果发觉我不见了,一定会处罚你的。”
金盏急道:“奴婢在东宫时深知皇上的脾气,他不会杀奴婢的。娘娘若是不作决断,只怕真的要困在宫中了!”
夜色掩映,半个时辰之后,蕊珠宫敞开的窗阁显现出一个酷似我的身影,那是金盏穿着我的衣服,背向窗外而立。
我穿着宫女的衣服,易容改扮提着一个花篮,将随身的东西放在花篮中,大大方方迈出蕊珠宫大门。
距离我一丈左右的面前出现了几个锦衣卫,领头的一个带着笑容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蕊妃娘娘呢?”
我心中暗暗祈祷易容不要被他们识破,向窗下看了一眼,答道:“娘娘说此时的栀子花儿最香,要放在枕畔熏香,我去御花园给娘娘摘花去。”
领头的锦衣卫正要走近我,那晚送信给我的锦衣卫拉住他,笑道:“皇上昨晚歇驾在此,蕊妃娘娘此刻赶着要香花,料是皇上今晚会过来……大哥何必多问?”
他又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领头之人对我道:“我不过是奉命问上一问,姑娘请去。”
我看向那锦衣卫,心知他是有意替我遮掩,对他感激不已。他们都放松了警惕,若是平时,我的易容术根本无法瞒过他们的锐利眼睛。
我设计避开那些锦衣卫后,借着夜色掩护,沿着早已策划好的路径逃逸而出,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有惊无险出了宫城,又出了皇城,来到莫愁湖畔,我尽情畅快呼吸了一大口皇城外的自由空气。身上的宫女服饰太过于扎眼,我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旧衣服换好。
亥时四面城门早已关闭,朱允炆很快就会发现我逃离皇宫,一定会命令锦衣卫追回我,很可能会找到燕王府去,连其他王府都有可能会去搜查一番。如果我投宿客栈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锦衣卫抓回去。
万般无奈之下,我仰望夜空,看到远处一座影影绰绰的小楼,眼睛顿时一亮。
胜棋楼处于徐国公府的后院。
我走近后门,两名仆人就喝止道:“这里是国公府,闲人不得擅闯!”
我对他们说道:“请转告三小姐,北平瑞丽衣坊故人求见。”
二人听说“北平”二字,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请姑娘稍候。”过了些时候,我看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从门内匆匆奔出,问道:“人在哪里?”
我见她出来,唤道:“徐姐姐!”
她一把拉住我说:“进去再说吧。”
徐妙锦的闺房很特别,琴棋书画之类的用具并不多,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精致小兵器,桌案上还堆积着行军布阵图。不像明代千金小姐的绣房,倒像个博物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7 碧水长空(4)
果然不愧是徐达的女儿。
我脱口赞道:“这里好别致。”
徐妙锦命柳儿给我倒了一杯茶,让她关好门,才说道:“这是我大姐原来住的房间,大姐嫁去北平以后就给我住了。你为什么这时候从宫里跑出来?”
我将数年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她。徐妙锦一直待字闺中全是为了燕王。燕王不肯娶她,或许一半是因为徐妙云,一半是因为我,但是这一层关系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
她听到我曾经嫁给燕王,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姐夫的事我都知道,你为了他答应给先皇做女史,大姐心中一直都很感激你。我早已断绝了此念,这样子也很好。”
我轻声说道:“他不是负心之人,迟早一定会给你该有的名分。”
徐妙锦摇头说道:“只要有大姐在他身边……我不会奢望什么的。”
我心里颤抖了一下,徐妙锦十分清楚自己姐姐在燕王心中的地位。正如我知道燕王再爱我也决无可能离弃徐妙云和湖衣一样。
徐妙云对我毫无半点敌意,却为何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嫁给燕王为妾?如果她嫉妒徐妙锦,当初又怎会容忍他们暗中来往?
徐妙锦问我道:“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是跟着姐夫去北平,还是要他陪着你住在江南?”
我黯然说道:“我是私逃出宫的皇妃,和他在一起只会连累他。可是……”
徐妙锦触动自己心头之痛,抱住我哭道:“可是你还爱他,想和他在一起对不对?我们都错了,明知不该爱上他,还是愿意为了他去受这些罪!……大姐一直惯着他,顺着他,只要他喜欢的事情都帮他去做,大姐心里何尝不苦?如果早知道这样,当初我……我宁可死也不会答应他的!”
我觉得她话中有话,问道:“当初他……”
徐妙锦泪如雨下,说道:“那天他在我家喝醉了酒,把我错认成了姐姐,然后……我糊里糊涂就从了他,他后来也对我很好……我知道对不起姐姐,姐姐也没有怪我……可我现在真的好后悔!”
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我的眼泪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次日清晨,我心中已有打算,辞别徐妙锦时她问道:“我这里幽静自在,哥哥们平常都不来的,倒不如陪我住些时候。你去了那里,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
我微笑道:“谢谢你,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出门的时候,守门的仆人说道:“昨晚城中出现许多皇宫侍卫,似乎是在找人。”
徐妙锦嘱咐他们道:“无论来打听谁,你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了。”
我出了金川门走到江畔,只见两岸羽卫森森,昔日繁华的渡口显得格外冷清,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渡口旁边有个小小的凉棚,我在凉棚里坐下来,清凉的江风吹过我单薄的衣衫,我托腮看着烟波浩淼的碧蓝江水,等候着摆渡船只。
江心上悠悠漂过来一艘小船。
船头一人摇着桨,曼声轻唱渔歌:“东风一吹郎船开,手拿金壶把酒筛……早早去了早早归,莫在江边冷风吹!”
歌声婉转亲切,唱歌的是一名女子。
我从凉棚中抬头望去,茫茫江霭中那摇桨之人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青衣蓝裙,头扎包布,或许是长期在江上往来风吹日晒之故,面色略显黝黑,却很俊俏,一双大眼睛灵活无比,宛如一朵盛放的黑牡丹。
我急忙喊道:“这位姐姐,能送我渡江南下吗?我愿意多付船费!”
那少女见岸上有人呼唤,仔细打量了我半天,才问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走到岸边,说道:“我是金陵人氏,要去扬州探望几个朋友,劳烦姐姐送我一程。”
那少女犹豫了好大一阵,才点头说:“扬州至此有一百里水路,我要和爷爷商议一下,你先上来吧。”
我感激不已,随即上了她的小船。
小船划向对岸,我们一路闲聊,得知那渔家少女名叫苏曼菱,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长江以北的渔村里。
她问我道:“你一定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吧?”
我惊讶于她的聪明,问道:“姐姐怎么知道?”
她嫣然笑道:“你不像是普通民家女子,出门怎么没有丫环跟随?连个保护你的仆人都没有?”
我确实是从皇宫逃出来的,见她为人淳朴大方,点头说道:“算是逃吧……其实也不是……”
我们到了对岸,进了小渔村,只见岸上数户渔民编制晾晒着渔网,她带我走到一家茅草屋旁,向内喊道:“爷爷,我回来了。”
草屋内依稀传来咳嗽之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答道:“是菱儿吗?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苏曼菱走进屋内,我听见她说道:“我今天遇见了一位妹妹,要我送她去扬州,路途有些遥远须一日来回,爷爷愿意让我去吗?”
老者声音带着几分慈爱说道:“你去吧,不过一日而已,爷爷能照顾自己。还有乡邻相助,你不用挂念我,一路上多留神,心稳了桨才能稳,桨稳船才行得快。”
过了半晌,苏曼菱走出来对我说:“爷爷答应了,我们走吧。”
我们的船才走了不远,听见苏曼菱自言自语道:“好奇怪!他们这些兵马前天才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我走出船舱,只见北岸边驻扎的大军中那飘扬的“燕”字旌旗正在缓缓向北移动,看来燕王已经准备出发返回北平了。
他沿江向北,我顺流南下,从此又要南北殊途。
江水缓缓流向远方,高远的天空一片蔚蓝,飞翔的海鸥从我面前掠过,我站立在船头,五月和煦的江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迎面而来缕缕余温。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7 碧水长空(5)
我望着那渐渐遥远的旗帜,任由思绪荡漾,痴立在船头,仿佛过了千年万年,生命就在这江水的流淌中渐渐逝去。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柔柔响起:“小野猫,你是在为我哭吗?”
这个声音将我心中所有的悲伤和痛苦荡涤一空。
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飞掠到小船之上,定定站在船头。
他俊朗的面容和深沉的紫眸显现在我眼前,说道:“我们已经错过了多少年,你还要遗弃我而去吗?”
我心中勉强筑起的堤防瞬间轰然崩塌,眼泪如山顶飞落的瀑布倾泄而下:
“不是我要遗弃你,是怕你因误会而遗弃我;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因为皇上赐给了我一个无法摆脱的身份;我更不能因为爱你,去伤害许许多多爱你的人……”
他读懂了我眼神中的痛苦和无奈,紧紧拥我入怀,揉着我的头发,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疼惜说:“不要再说了,燕第只有你这一个夫人,我怎么会遗弃你?若是弄丢了你,让我再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小傻瓜,肯为了我把自己困在宫里这么多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哭成泪人一样,眼睛都快哭肿了。”
我仰起脸,哽咽着对他说:“我看见你的大军都回去了……以为你……”
“以为我不记得你了?”他的脸上荡漾起愉悦的笑容,轻轻说道:“整整四年了,你每个月都给我写一封信,一共画了四十八匹马和四十八朵小花,我怎么会不记得?那花儿就是我的宝贝蕊蕊啊……”
我像小树熊一样抓着他的衣襟,沉浸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久违的幸福感觉在心头蔓延。
他紫眸中显现无比的开心,说:“这四年来的相思情债你都没还给我,我只是担心你。昨晚宫中有消息说你逃走了,四面城门均已下钥,客栈中没有你的踪影。我猜想你一定在锦儿那里,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抱起我离开小船,纵身跃到旁边另一艘精巧的小画舫上,苏曼菱惊讶不已,扶桨怔怔地看着我们。
他对苏曼菱说道:“她是我的夫人,我既来接她,就不用雇你的船了。”
画舫上的侍卫隔船丢过一个金锭给苏曼菱,说道:“这是我家公子赏给姑娘的。”
苏曼菱伸手接住抛来的金锭,却又抛了回去,脆声说道:“多谢公子,无功不受禄,请公子收回吧。”
她随即视我微笑,眼神似乎在说:“你果然是逃出来的。”
苏曼菱划桨离去,悠悠的渔歌之声荡漾在江心中央。
燕王的画舫虽然小,却精致整洁,他随手合上船舱的门,抱着我坐下来,问道:“为什么想去扬州?”
我拂开画舫的纱帘,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自古以来就是花柳繁华之地,我仰慕那里很久了。”
他柔声道:“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但是不准再离开我。”
我摇头说道:“皇上他一定很生气,我不能害了你……”
他的紫眸中射出冷竣的光芒,伸手去解我的衣扣,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会惧怕他吗?从今以后,除非是我死,否则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急忙打断他道:“不要乱说话……你不会死的。”
他握住我柔软的*不停爱抚,褪下我的衣裙,分开我的双腿跨坐在他身上,柔声道:“蕊蕊,我每天做梦都在想你。”
我感受到了他的坚挺和灼热,身子开始发软,双颊布满红晕,发出了一声浅浅的低吟,说道:“不要在这里……外面会听见的……”
他伸手抚摸着我柔滑的大腿,发觉我已经开始动情,微微一笑道:“别怕,我们小声一点……”
他用力挺进,轻柔无比滑进我的体内,意外而来的紧窒感觉让我惊呼出声:“啊……”
这娇媚的呼喊更刺激着他的动作。
他紧紧箍住我的腰肢,我无法躲避,只能承受他给予我那强烈的*。我搂着他的肩膀迎合着他,发出一声声快乐的呻吟,两人的身体都湿滑无比,却紧密结合在一起。
高潮过后,我娇柔无力伏在他肩上,不停喘息。他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合上双眸抚摩着我裸露的脊背,带着满足的愉悦道:“欲仙欲死,料也不过如此。你的身子……每次都是消魂的感觉……我这辈子有你就足够了。”
我轻轻啃咬着他的颈项,他睁开眼睛笑道:“建文封你为妃,他没有欺负你吧?”
我有意逗他,说道:“有。”
他淡紫的眼眸瞬间变成了深紫,双眉紧皱,表情濒临愤怒疯狂的边缘,追问道:“怎么欺负你了?有多少次?快告诉我。”
我轻吻他挺直的鼻梁,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笑道:“就像现在这样……很多次……但是欺负我的人不是他……”
他随即明白过来,眼眸中闪现促狭的神情,我立刻感觉到了体内的异样。
他时疾时缓抽动,在我全身沉醉在他的爱意之中时,突然停住问道:“好不好?”
我轻轻点头。
他微笑道:“我没力气动了,你自己来吧……”
原来他这样“惩罚”我,我轻捶他的肩膀,他柔声道:“快道歉,叫我好哥哥、好相公,我就给你……”
“好棣棣……”我挠抓着他的颈后,在他耳垂处呵气,腰肢款款摆动。
他神智全失,站起身来将我放置在铺设着深红锦毯的舱底,一次次深深挺入我的身体,我忍不住尖叫出声,融化在他浓浓的爱意里。
他帮我系着胸前的花结,搂着我说:“跟我走吧。”
我有些犹豫:“去北平吗?可是映柳小筑……我们的画像还在那里。”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小傻瓜,我怎么会忘记?早就命人取回来了。北平可以有不止一个燕王宫,我会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只要有我在,何必一定要住在映柳小筑里?”
他说得没错,有爱的地方就是人间的天堂,有朱棣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即使未来会有曲折和纷争,我都应该陪在他身边。
我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棣棣,我爱你。”
他立刻封住我的嘴唇:“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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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云蒙仙乡(1)
浮云似轻烟,层层叠叠的雾萦绕着云蒙山,一片虚无缥缈。
云蒙山位于燕山山脉以北,集峰石潭瀑于一体,以雄奇幽旷而见长,参天的落叶松青翠欲滴,成片的白桦林秀丽挺拔,桃粉色的山樱在枝头怒放,瑶草迎风摇曳,山谷中悠悠飘来似有若无的暗香。
北平距离云蒙山很近,快马只需一个时辰来回。
正当最炎热的六月,山中处处皆有飞瀑流泉,喷珠溅玉,碧绿深潭成串相连,清澈见底,依然凉爽宜人。
一径小路,数束修竹。
穿着薄如蝉翼的淡紫色纱衣,我走近了碧潭之畔的苍翠竹林。
一只受惊的小鹿从竹林中惶惶逃逸而出,四面观望,飞快窜进了飞瀑旁边的小山洞里。
林中一名白衣男子,身形矫健,全身笼罩在那光影交错的剑气中,身影散发出逼人的寒芒。
他手中蜿蜒游动的长剑放如雷霆震怒,收如江河归海,挥舞起的剑气如同狂风拂过树梢,震落了数片树叶,犹自有叶片在枝头轻颤。
小鹿正是因此惊慌失措。
碧潭旁不知名的野花一丛丛、一簇簇,五彩斑斓,盛开得如火如荼。
我微微一笑,摘下数片花瓣洒向竹林中,如重瓣的海棠花落,又似风中纷飞的粉蝶。
花瓣纷飞到他的剑阵中,剑气霎时收敛了锋芒。
来不及惊呼出声,他收势向我而来,赞叹道:“唐门杀人的暗器手法竟然如此美不胜收!世上最美之物,往往也是最毒之物。”
我投入他的怀抱之中,带着明媚无比的笑容说道:“既然明知是毒,是障,却为何还有人愿意去尝试?”
我话中之意他不会不明白,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背后隐藏的却是重重阴谋,无数战争,还有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和殷红如水流的鲜血。
他脸色微有异样,故作不知,握住我的纤柔小手:“就像我如今中蕊蕊的情毒日深,却愿意毒入膏肓,纵然蚀心刻骨,至死无悔。”
我心中震荡起阵阵涟漪,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新气息,抬手拭去他额间渗出的几滴汗珠。
他用手梳拢我披散的长发,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燕王带我回到北平后,昨晚是我们第一天来到云蒙山中的别苑。自从回到他身边以后,他对我的占有欲望空前强烈,夜夜巫山云雨,我几乎无法承受他的狂荡与激情。
我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娇嗔道:“睡得好才怪,你都不肯让人家歇歇……身上一直都酸疼……”
他紫眸中笑意浓郁,浑厚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温柔体贴:“今晚我会轻一点……云蒙山是燕地最美的山脉,你随我来燕北,我可不能让你后悔。”
我放开他的手,转身向碧潭行去,回眸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泰山雄、华山险、黄山奇、峨嵋秀,犹不及这北国的江南。”
我脱下脚上的白色绣花鞋,将双足伸进碧绿的潭水中,隐约可见欢快的小鱼儿畅游的影子,它们毫无惧人之意,用尖尖的嘴缘碰触着我的脚趾,痒痒的感觉让我轻笑,银铃般的悦耳之声在山谷内回旋。
燕王靠近潭边,伸手握住我*洁白的纤细双足,紫眸中燃烧着灼人的火焰,揉捏着我的足尖,他的唇印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你若喜欢,我更如鱼儿得水,分外遂心了。”
只听一人爽朗大声笑道:“四哥真是会挑地方,有山有水,此情此景,正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是宁王的声音。
燕王抖抖衣襟,站起身来说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我不过才来了一日,你也能寻来这里。”
宁王看了看我,说道:“四哥可曾接到诏书?”
燕王神情冷漠,淡淡说道:“即位的诏书?几日前似乎见到过。”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辛卯,建文帝朱允炆昭告天下曰:“天降下民,作之君。我皇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统有万邦……政教休明,规模宏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已于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其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当遵先圣之言,期致雍熙之盛,百弼卿士,体朕至怀。”
燕王带我回到北平不久,朱允炆就委派葛诚来到燕王宫任长史之职,名为随从,实际上是监视燕王的耳目。
葛诚不仅带来了皇帝昭告天下的即位诏书,也带来了朱允炆的口谕:“朕自即日起废黜蕊妃之名位,望四叔深体朕意,安心镇守漠北。”
朱允炆放过了我,恩威并重之下,燕王似乎也接受了葛诚。
却不料宁王摇头,恨恨说道:“不是。四哥不知道他下令重新委任守镇兵指挥使吗?日后就只有护卫军可以供我们调遣了!”
燕王的紫眸立刻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登基不足两个月,就在黄子澄和齐泰的建议下开始了削藩的计划。
朱允炆下的第一步棋,是收回诸王手中对守镇兵的节制权力。
藩王封国内的兵士分两种,一种是守镇兵,有朝廷委任的指挥使掌管;另一种是藩王的护卫军,由藩王调遣。像燕王这样有防守边界任务的藩王,遇到紧急情况时两种兵士都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朱元璋对藩王的分封策略是“列爵不临民,分藩不裂土”。
他分封藩王至各地权镇四方,藩王就是中央皇权在地方的代表者和监控者。一旦边防有变,诸藩王可以直接领兵为国家屏藩;若是皇帝有难,诸王也可以节制军队靖难。藩王的官署及其护卫军的开支完全由朝廷提供,可以防止他们利用自己的地盘扩军,避免对中央皇权形成威胁。
明初全国共有军队约一百二十万人,其中二十多万天下精兵屯于京畿。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8 云蒙仙乡(2)
诸王军队分散,护卫军最多不过万人,二十五个藩王即使全部集中兵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五万,与中央京营军队总数接近,并且中央还同时控制了各个地方的守镇兵和其他军队。
如此一来,诸王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
燕王和宁王的手中,至多只剩下自己的八千左右护卫军。
燕王冷冷注视着碧潭的水面,半晌才说道:“由他去吧。这天下如今都是他的,他想要削夺谁,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你的朵颜三卫还保得住吗?”
宁王道:“若是连朵颜三卫都给他拿了去,我还有什么脸面镇守大宁!”他口气稍有缓和,又说道:“既然四哥不知道这个消息,或许他对四哥和北平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燕王冷笑道:“覆巢之下,岂有例外之人!只怕此时燕王宫中已有诏书送达了。”
他话语中带着隐隐的愤怒之意,我站在他身旁,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他。
宁王见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向我笑道:“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小弟恭喜四哥与四嫂团圆之喜,前来讨杯喜酒喝,四哥想必不会如此小器吧?”
我听他叫我“四嫂”,红着脸说:“你不要取笑我了。”
宁王见燕王的脸色果然缓和许多,朗声大笑道:“我可不是取笑,我成亲尚在你们之后,如今儿女双全。他们都会喊我父王了,你们可要好好努力才成!”
他随口开玩笑,我尴尬无比,说道:“你……”
燕王低头看我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难测的神情,嘴上却说道:“不过是迟早之事,我不急。”
皓月当空,云蒙山的夜色优美动人,高低错落的山峰层峦叠嶂,深褐色的幻影姿态万千,恍若仙境。
燕王拥着我坐在长椅上,抬头遥望着明月,手中把玩着一只海蓝色的玉杯。宁王已有几分醉意,说道:“如此好月色,蕊蕊唱首歌给我们听吧。”
我信手拿起桌上的玉箫,笑道:“要我唱歌不难,除非有人先吹奏一首曲子,否则我可不敢献丑。”
燕王知道我是激他,淡淡一笑道:“要我吹箫给你听也是易事,只是今晚有高人在此,你不找他倒真是可惜了。”
宁王拍手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儿,绕来绕去,结果算到我自己头上来了!也罢,只要你们拿得出琴来,我就弹奏一曲又何妨!”
燕王紫眸闪向身后,说道:“取焦尾古琴来!本是为蕊蕊备的,她对这个没兴趣,正好给你使用。”
我凝视着宁王月下抚琴的身影和燕王兴致盎然欣赏之态,心中却泛起一丝寒意。
此时的燕王对自己的弟弟还有几分友爱之情,未来将会如何?
据历史记载,宁王朱权多才多艺,不但是杰出的军事将领,也是琴学大师,其晚年所制旷世宝琴“飞瀑连珠”,被称为明代第一琴。
朱棣登基后,将宁王朱权徙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宁王遭此巨创后,只求清静和韬晦,于南昌郊外构筑精庐,自号“云庵道人”,专心寄情于戏曲游娱之中,不问世事。
宁王所奏之曲,正是古战曲《风雷引》。
琴音清亮幽奇,入调高昂,句句风云,声声雷雨。音韵连贯一气,律注分明,令人如临其境。
一曲终了,燕王赞道:“好!”
宁王起身离弦,笑道:“我的曲子弹完了,却还没听见美人唱歌,四哥如何说?”
燕王衣袖飞扬,自我手中接过玉箫,纵身飞跃至碧潭畔的一块大山石上,将箫管凑近唇边,一缕深情舒缓的箫声随着他飞动的指间传溢而出。
月光如水,清风徐来竹影婆娑。山涧中万籁俱寂,山泉叮咚之声如同脆玉敲冰。
他紫眸中带着几分清明与空灵。
箫音袅袅,如淡淡的雾,似轻轻的风,我静心聆听着自然天籁的混合乐声,只觉无限诗情画意,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下来。
我仰望夜空,品味着他奏出箫音的沉稳悠扬,轻声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如此意境,也只有箫声方能够烘托出来,箫本是最具风味、最富风雅气质的一种乐器。”
宁王若有所思,看着燕王的身影,对我说道:“你厚此薄彼,抑琴扬箫,恐是因人之故多于因乐器本身吧?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这样的琴中知音实在难求。”
我甜甜一笑道:“传说春秋时萧史善吹箫,能吹出凤鸣的声音。秦穆公将女儿弄玉嫁给萧史,还建了一座引凤楼让弄玉在上面学吹箫。有一天他们的箫声真的引来了凤凰,于是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妻双双乘风飞去。------难道不是知音佳话吗?”
宁王微笑道:“我说不过你。萧史已然献技,弄玉却还在袖手旁观,四哥奏箫曲本是为你。你怎可让他孤单独奏,无人应和?”
燕王收箫轻掠回石桌旁,对宁王说道:“歌就不必唱了。蕊蕊的箫艺不输于我,今晚让你见识见识也好。”
我执玉箫在手,心中已有主意。
琴为弦乐,箫为管乐,二者音色明显不同。琴声清脆、响亮,箫则不然,音色沉稳悠扬,适合演奏哀婉、深沉的乐曲。电视剧《红楼梦》中的主题曲就是用箫演奏的,充分表现了曹雪芹笔下那封建大家庭由盛而衰的必然与无奈,可谓现代箫管乐曲中的*。
一首哀婉缠绵的《葬花吟》奏完,竟让燕王与宁王默然良久。
燕王带着欣赏赞慕的眼光看向我,微笑道:“上次你在瀛洲之上所奏沧海词曲,立意不凡,我至今记忆犹新。不知此曲可有谱词?”
我并没有想太多,笑道:“当然有,实在是绝妙好词。”于是将林黛玉的葬花词念出道: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8 云蒙仙乡(3)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才出口,我蓦然发觉燕王与宁王的脸顿时都变了颜色,不约而同向我看来。
燕王不顾宁王近在眼前,急行至我身旁搂住我的细腰,紫眸中神色紧张,略带嗔意道:“谁教给你这样颓丧的曲词?红颜老了又如何?难道我是负心之人吗?你就如此不相信我?”
宁王在旁,晶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摇头说道:“词是好词,只是过于凄切了!若是女子所作,恐非吉祥之兆……只是这词不像是你自己写的!”
古人十分迷信谶语,他们二人都觉得这曲词过于悲凉,所以都有不悦之色。
我连忙解释道:“非也非也,不是我写的!是我抄来的!”
宁王笑道:“我猜中了吧?四哥关心则乱,居然不曾想到蕊蕊的性格与词中女子大相径庭!”
宁王今晚一直不停唤我的小名,似乎真的是喝醉了。
月光下的燕王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异样,我却清晰地感觉到燕王贴近我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当宁王微笑低头啜饮杯中香茗时,他的紫眸中闪过隐约的寒芒,待到宁王抬起头来,他眼角的寒芒已融化成为淡淡的笑意。
他抬头对宁王道:“你说得不错,当局者迷,反倒不如旁人头脑清醒。”
宁王毫不知情,兴致颇高,说道:“我素来不擅长吟诗作赋,只是蕊蕊的箫声实在动人,我忍不住要赋诗一首了,四哥可要听听看?”
燕王道:“你既有诗作,还不快拿出来,卖什么关子?”
宁王笑道:“请四哥多指教!”随即把酒朗声念道: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鱿鱼窗冷夜迢迢,海峤云飞月色遥。
夜漏已沉参倒影,美人犹自学吹箫。”
燕王淡淡笑道:“果然好诗,我也有一诗,赠给我的蕊蕊。”他的指尖滑过我嫩滑的脸颊,轻声道:
“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
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亮月明中。”
宁王早已赞道:“好!四哥的诗句终究还是大气……”或许是酒喝得太多,
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就已醉倒了,斜倚在石桌畔。
燕王微微示意,两名侍立的俏丽丫环走近宁王,柔声呼唤道:“宁王殿下,外面风大了,我们扶您回房去歇息吧。”
宁王毫无反应,任由她们扶住自己往后院的客房行去。
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笑道:“号称千杯不醉的宁王殿下,今晚却醉在云蒙山中了。”
燕王猛然抱起我,迈步向寝房而去,却在我耳畔低语道:“只恐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呵气如兰,小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娇笑道:“后面那一句呢?你怎么不接着说下去?”
燕王轻咬了一口我的脸蛋,说道:“下半句,我回房再和你细说。”
云蒙山中夜凉如水,我们所住的小楼正在莲花潭中。
粉红的纱帐层层叠叠遮掩着卧榻,流动灯火的柔光丽彩衬托之下,我肩头晶莹如玉的肌肤越发显得细腻光滑,对他展现着无穷的诱惑。
他似乎意犹未尽,搂抱着我,手一路滑向我的小腹,在上面停住,似是喟叹般说道:“该有了吧?”
燕王今年三十有余了,至今只有徐妙云给他生的两个儿子,在藩王之中可算是人丁单薄。数年来他为了我一直不接近女色,自然也不可能让别的妻妾为他孕育孩子。
但是我只是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我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为他生下一个比自己大几百岁的古代人。
我心中对他有些愧疚,却故意装作听不懂:“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他明朗的脸略带倦意,看向床顶说道:“十七弟今天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身旁的他似乎是在轻声叹息,我听见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真的不是凡人吗?为什么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燕王果然开始怀疑我的来历了。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说道:“无论你是神是鬼,是人是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我被他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笑道:“放开我,很疼的!”
“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睡!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和他纠缠不清,含糊说道:“该有的时候就有的,你别急。”
他的紫眸中神情肃穆,凝视着我说:“蕊蕊,答应我,给我生几个孩子,我要你和我的孩子。”
我随意点了点头。
他亲亲我的额头说:“有了你的承诺我就放心了,我会等着你。”
燕王与宁王在莲花潭畔的小亭中对弈。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残阳熏陶成醉人的胭红,一行大雁列队飞过云蒙山的天空,它们洁白的羽毛在红色的映衬下显现淡淡的绯红色。
金红色的余晖轻轻洒落在小亭内,白衣的燕王姿态潇洒,蓝衣的宁王神采飞扬。
宁王陪着我们在云蒙山中住了数日,他们既不提北平,也不提大宁,似乎都已经遗忘了自己镇守一方的藩王身份。二人时常花间品茶弈棋、月下琴箫合奏,仿若超然世外的隐士。
8 云蒙仙乡(4)
我手执一根细若小指的青翠竹枝,悄悄走近他们。
棋盘上的千军万马决战已近尾声,残局将终。
燕王悠然而视,说道:“胜负已分,你再惜子已经迟了。”
宁王沉吟犹豫良久,将手中最后一颗白子搁下,道:“一时之错,满盘皆输。四哥之棋艺较之往日大有进境,我若想胜过四哥,恐怕还要多下苦功,短时间内是不成了!”
燕王道:“却也未必。------你一直退守不攻,最后反击杀出的数子玄妙之极,我费尽心机才能招架住。这数子若是提前半局出招,情势一定全然不同。”
“即使我如四哥所言提前半局反击,只怕黑子也早有应对之策。”宁王嘴角轻扬,微笑道:“四哥手下,我早已是败军之将。”
话虽如此,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胜败,爽朗的态度依然如故。
我心中暗暗佩服他如此洒脱的心怀,诸位皇子中能够闲看庭前花落,笑对天下风云变幻者,恐怕惟有宁王朱权一人而已。
我嫣然一笑,将竹枝的翠叶拂过棋盘,黑白棋子霎时乱成一团。
燕王伸手握住竹枝,虽然是责备的口气,面上却带着笑容:“我真是惯坏了你,越来越调皮了,我们下几局棋也来捣乱!”
我在他身旁坐下,认真说道:“我可不是故意要捣乱,只是不想你们留有遗憾而已。你们既然难分胜负,不如重来一次,就从刚才那下半局开始如何?”
宁王啜饮了一口清香馥郁的“碧螺春”,摇头道:“胜败往往决定于开局之时,四哥和我的战法都不会变,何必重新来过?”
燕王紫眸凝视着我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天下事不会有‘如果’,也决不会容你后悔。良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绝对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还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看来他们二人都没有再续残局的打算,燕王还故意摆出一副端庄持重的严肃模样,我收回竹枝嗔道:“看来你们都明白这道理,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了。”
宁王见我撒娇,起身笑道:“蕊蕊本是一番好意,谁知道我们都不领情,四哥还不快哄哄她!”
他举步离开小亭后,燕王四顾无人,才将我抱入怀中,轻嗅我发间的香气,说道:“真的生气了?”
我嘟起嘴说:“你们不下棋就算了,你也不用给我讲一堆的大道理。你要训话,你的小郡主们一定都会洗耳恭听。”
燕王现在有三个女儿,永安郡主十四岁,永平郡主九岁,湖衣所出安成郡主还不到六岁。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能和她们相比吗?她们自然有母亲教导,还用不着我来管。”
我有意逗他玩,笑道:“原来‘四叔’向来只教导儿子,不教导女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伸进我衣衫的手搅乱了气息,笑着四处躲闪:“不要……好痒……我说错了……”
他的紫眸盯着我说:“下次还说吗?居然拿这些事来开心!”
我一边喘气,一边笑道:“不会了不会了……好棣棣,快把手拿开……”
他的手本来只是在我腋下轻轻呵痒,此时却情不自禁游移至我胸前,滚烫的双唇吻上我的脸颊。
正在此时,只见谭渊匆匆进入亭中道:“属下有要事启禀王爷。”
燕王和我顿时从情欲中惊醒过来,他放开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谭渊说道:“什么事?”
谭渊本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或许他从没有想到肃重的燕王会在此时此地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无意撞见这幕香艳场景,自己的脸倒先红了一红,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燕王见他踌躇,对谭渊说道:“你有话但说无妨,不必隐瞒夫人。”
我抬起头,与燕王的目光相遇之际,他温暖的眼神向我投射而来,一道相知相契的暖流霎时流过心田。
宁王戏言叫我“四嫂”,这些皇子心中对我的默认,其实都源于燕王对我的态度。
回到北平后燕王不再提及封我为侧妃之事,他的属下和婢仆,一直都唤我“夫人”而非“娘娘”。如果他以后能够登基成为皇帝,应该同样不会赐给我妃嫔的名位,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有关于朱棣的历史记载才都没有我的名字。
所有的身外之物不过是虚无的幻象,无论他将来是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是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我都一样爱他。我爱的是他的人,嫁的也不过是一个我爱的男人而已,不是皇子,不是燕王,更不是明成祖。
谭渊见燕王发话,这才说道:“属下与王真、丘福奉王爷之命查访暗中通报消息者,现已有结果。此人是护卫营中一名百户,名叫周仓,我们从他身上截获了给朝廷的密报,请王爷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呈递给燕王。
燕王接过纸笺,神情开始变得冷峻无比,眼眸中散发出利箭般锐利的光芒。我轻轻瞥过,那是一封给皇帝的密信:
“……已于五月二十一返北平,偕唐氏居北平城内私宅,未返王宫。”
“五月二十八,……”
“六月初四,偕唐氏至云蒙山,初五,宁王至云蒙,至今未返大宁。”
“六月十一,密遣张玉前往蜀中,似为寻访唐氏之兄。”
“六月二十,密遣朱能前往苏州,欲接王氏母女归燕。”
“七月初三,……”
朱允炆居然让间谍纪录燕王在北平的一举一动密奏给他,我们从金陵归来以后,燕王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赫然纪录在册。
我的背心一阵阵发凉,却并不是因为朱允炆。
这些时日以来,燕王似乎很安心陪着我在云蒙山中过着逍遥如神仙的生活,不问世事,事实却并非如此。
8 云蒙仙乡(5)
燕王命人将湖衣母女从明月山庄接回来,意味着距离金陵只有百十里之遥的苏州,在他心目中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湖衣早已回到了北平,他却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情。
他密派张玉去见唐茹,也不曾对我透露过只言片语。
我虽然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对这些居然一无所知。
他将纸笺团握在手中,再伸开手掌时,那张纸笺已碎成齑粉。他的神情凝固如冰雕,却逐渐开始发白,紫眸深处有一种深深压抑的恨意,仿佛被困于钢筋铁骨所制牢笼中的猛兽,欲待冲破那藩篱,却强自忍耐着发自内心的冲击力量。
我听见他冰冷的声音说:“人在何处?”
谭渊说道:“属下已将人一起带来了,……”
“带他到书房来见我!”
晚膳过后,燕王独自去了书房。
月色溶溶,我手执玉箫在碧潭边漫步,心中波澜起伏。
湖衣回来了。
自从明月山庄与湖衣话别,至今已是六载有余。我还记得湖衣与我结拜姐妹,还对我说过“妹妹此去,定要放下心中之事,殿下自然会待你好,日后我们可终生相伴”之言。
数年来她和徐妙云被燕王冷落都是因为我,是我夺走了她们的爱人。虽然我心中对她们总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可是我却不能眼看着燕王去宠爱她们。
走到飞瀑前,发现宁王凝神站在潭边,似乎留心观察着那瀑布,身旁还放着那架焦尾古琴。
宁王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头说道:“你来得正好,你可觉得这瀑布的声音与琴音有相似之处?如能与琴音交汇融合,一定非同凡响。”
我心神不定,随意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有好曲子不够,还要有好琴才行。”
宁王的目光直射向我脸上,点头道:“我一直想制一架好琴出来,可惜数年来都没有现在这般心境……”他顿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制出了让自己满意的琴,那天晚上你或许就不会觉得琴声不如箫声了!”
我没有想到宁王不在乎棋局胜败,却如此在意我对他琴音的评价,忙解释道:“我也很喜欢琴声,琴箫各有所长,本不该拿来进行比较的。”
宁王笑道:“如果我制出了宝琴,第一首曲子一定弹给你听。”
宁王调理好琴弦,流水般清脆的声音立刻在碧潭畔传开。
侧耳倾听,他所奏的曲子是《阳关三叠》,我心中郁闷,将玉箫凑近唇边,吹的也是这首曲子。
箫声起时,琴声居然变了曲调,不再幽咽哀伤。
清越高亢的琴声如铮铮铁骨的男儿,婉扬悠远的箫声如纤柔娇娆的女子。琴箫合奏重在默契,宁王的琴声与我的箫声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
奏完一曲,宁王手指轻轻划过丝弦,向我眨眨眼睛,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的眼眸带着惊喜,柔声问道:“蕊蕊,你说我若是制出了宝琴,叫什么名字好?”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飞瀑连珠啊!”
宁王赞道:“好名字!飞瀑连珠,用来做琴名实在恰当之极!原来唐门中人不但妙解音律,连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
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只怕事实未必如此。”
燕王和张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碧潭畔。看到张玉,我的心里竟然掠过一丝慌乱,他分明是刚从唐门归来,燕王让他去找唐茹目的何在,我实在猜不透。
宁王离弦起身,笑道:“四哥终于来了。”
燕王淡然说道:“你们合奏之曲实在精彩绝伦,我若不前来聆听岂不是可惜?”
宁王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哈哈一笑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大宁去了,所以今晚在此胡乱弹了一曲,却还是不及四哥箫声风雅动人。”
我听宁王说要离开,本想说:“他又没有逐客,你何必急着回去?”看到燕王不悦的眼神,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夜深人静,燕王依然站立在楼窗前,注视着潭水中映射的明月倒影。
我脱下外衣,穿着齐胸的淡紫丝绸睡裙走到他身边,主动将曲线玲珑的身体贴近他宽阔的胸膛,搂住他的腰身,任由身上散发出缕缕幽香袭向他的鼻端。
他僵立着的身躯软化了一些,却并没有伸手抱我,也不看我。
我拈起他胸前一缕飘垂的发丝,柔声说道:“很晚了,你不要睡吗?”
他依然面无表情。
看来是真的在发脾气。
我叹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故意说道:“这两个月来你也该厌烦我了,你若是在想别人,只管回北平去,回金陵去,不用给脸色我看。”
这句话果然有效,他缓缓转过身来,说道:“你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人还是异类?今晚我只要听真话。”
听他的口气似乎不是为我和宁王合奏的事生气。
我迷惑不解,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紫眸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蜀中唐门的圣女,莫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我手掌沁出冷汗,仍强自镇定,微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轻轻吐出几句话:“张玉告诉我,唐蕊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看书,连唐门的武功秘籍都要丫环读给她听。她既不喜欢音律,更从来不认识一个叫顾翌凡的男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还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燕王只要联想到数年来发生的一些异常事情,就可以肯定我决不是唐蕊。
唐蕊不喜欢读书,不可能编写出《皇明祖训》这样的鸿篇巨制;
唐蕊不通音律,也不可能吹出那些箫曲。我可以撒谎说自己是在江南学会的,那六年前尚未进宫之时在金陵瀛洲上所吹奏的《沧海一声笑》又作何解释?我骗不过燕王;
唐蕊不认识唐门以外的异姓男人,燕王却清楚地知道我爱过一个名叫顾翌凡的人;
还有我六年不变的容颜,异想天开的婚礼,足够让他怀疑我的出身背景。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唐蕊和我的差别这么大,当初香云告诉我的一切似乎过于空泛。古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念头就是神魔鬼怪。
燕王会怎么看我?他会以为我是神仙?还是妖怪?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木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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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山雨欲来(1)
他静静伫立窗前,日间鸟儿的欢唱和瀑布溪流的声响似乎都消失了,云蒙山的夜一片安宁静谧。
我将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抱膝坐在圆床的檀香木脚踏边沿,幽冷的月光照射到我身上,乌黑的头发从我腮边垂落下来,遮盖着大半张脸,如玉的肌肤颜色近乎透明,淡紫的衣裙在汉白玉地面上堆积成黑色的阴影。
与他相遇相知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呈现在我眼前。
初次见到我时,他因为唐蕊的出尘美貌为我动心;晋王将我赠送给他,他顺水推舟收下我,认为我理所应当是他的女人;他对我肆无忌惮的掠夺和占有,痴心不改的深情,成功俘获了我的身体和心灵。
他为我放弃了对湖衣她们的宠爱,将我视作唯一的夫人,这已是一个有家室的古代皇子所能够做到的极限,我毫不怀疑他对我的爱情。
可是,他会相信我是六百年后的现代人、穿越时空才来到明代的吗?如果他追问他和明代的未来,我能告诉他历史真相吗?
刘璟说过逆转天机会导致时空错乱,发生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既然扰乱历史的后果不堪设想,我决不能去冒险,还不如编一个白色的谎言。
我正准备向他解释,抬起头时,发现他高大的身影站立在我面前,紫眸中散发着深沉的光芒:“我只是气你不肯对我说实话,并不是为别的事情,难道我在你心目中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吗?”
他爱我永远胜似我爱他,哪怕仅仅多出一分而已。他看到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再逼问下去。
我说:“你既然派人暗中查访过,也该知道真相了,何必再来问我?难道你从没有做过欺瞒我的事情吗?”
他用力拉我站起,剑眉微挑说:“我如果存心要欺瞒谁,他一辈子都休想知道。我让谭渊当着你的面回话,就是不想瞒你任何事情。”
他说得没错,朱棣有心计有手段,天生就是个大阴谋家。
想起湖衣的事情,我心口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说道:“你心爱的人如今从明月山庄接回来了,你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瞒不瞒我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炫目的俊颜带着一丝愤怒,举手说道:“没良心的小野猫,又开始胡乱抓人!今天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真要打你了!”
我抬起下巴,凝视着他说:“反正你也在怀疑我来历不明,你打我好了……”眼泪却涌了出来。
落下的不是他的掌印,而是他温暖的双唇,他伸手拭去我的眼泪,俯首衔住我的小嘴,深情吮吸辗转,我的心渐渐酥软融化在他的甜蜜柔情里。
我埋首在他臂弯中,柔声问道:“你不怕我会害你吗?你不嫌弃我可能是别的东西吗?”
他低语道:“我不介意你是什么身份,可是我介意你有没有全心信任我、依靠我。纵使你不是凡间女子,和你在一起会害死我,我也认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甜蜜感觉让我们紧紧相拥,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强烈的心跳声。
许多男人都做不到和无法接受的事情,燕王居然为我做到了。如果那些神话中人妖之恋、人鬼之恋的男主角换成是燕王,或许可以避免无数个悲剧发生。
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决定彻底放弃找寻顾翌凡的念头,心甘情愿留在明代、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喜欢,我愿意为他生孩子。
“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我信。”
我用羽毛般轻柔的语气说:“我的确不是唐蕊。但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精,只不过来自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既像你也像我的孩子,好吗?”
“好……”
圆床四周轻纱所制帐幔垂地,如同花瓣围绕着圆形的花蕊,他解下腰间玉带,松开衣扣,拥着我说:“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我跟随在他身边已两月有余,如同得到甘露滋润灌溉的花朵,全身都散发着夺目的艳光,身段更加曼妙动人。
我吻上他结实柔韧的*胸膛:“没有。”
他将我们的衣物掷出帐外,揉搓着我圆润的身体,轻轻说:“小傻瓜,以后不要再吃醋了。我从苏州接湖衣回来,并不是因为想念着她们。以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们”显然包括了所有的人,徐妙云、湖衣、金疏雨、徐妙锦。
我带着一丝惆怅说道:“她们一定会怨我的。”
他托起我的脸,嘴角带着一抹笑痕:“她们都知道……男人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怎会怨你?”
我不知道燕王是如何设法瞒过了徐妙云和湖衣的眼睛,但是如此一来,她们不但不会嫉妒埋怨我,或许还会替我惋惜白白担负了虚名,看似夜夜专宠,实际上有名无实,和她们没有任何分别。燕王为了我不惜对自己最亲近的妻妾用心机,虽然有些过分,但是他所用的方法每次都是万般无奈下最好的方法。
他一直假装生理有毛病拒绝和妻妾同房,历史记载明成祖身患男性隐疾,心有余而力不足,后宫妃嫔中怨女无数,与太监闹出宫闱秘事,或许正是由此而来。
我问他道:“你不怕装下去会影响你自己的名声吗?”
他微笑着压住我:“男人的名声靠的是建功立业,不是闺房之私。不为外人所知,反而得享温柔自在。你一定是学过房中媚术的……让我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致来,所以我才怀疑你是专吸男人魂魄的妖精……”
这些露骨的话燥得我的脸发烫,捂住耳朵:“不准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他搂着我的腰,调匀了气息说:“现在我们可以说点正经的了,当初你是如何知道父皇诏命我和三哥秘密征北元的?你的故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9 山雨欲来(2)
燕王就是燕王,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撅嘴说:“难道你以为我是北蒙古的间谍,故意来到你身边刺探军事情报的?”
“当然不是,如果你是蒙元人,早把我的军事机密都告诉了他们。”
我半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喃喃说:“我的故乡很美,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朋友,离这里很近,也很远……近的是地域,远的是时间……”
他淡淡说道:“还有他吧?”
我的心就一阵抽紧,顾翌凡,我的翌凡,他早已离开,灵魂缥缈不知所踪,我现在却幸福地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眼角不可抑制地落下泪珠。
他将我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紫眸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意:“别哭,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吧。就像青青一样,我原本以为她是我最爱的女人,却没有想到还会有你。”
“青青”,他终于主动对我提起了这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看着他略带忧悒的神情,我忍不住说道:“她一定比王妃更美,比湖衣更温柔,在你心目中,她一定是你见过最美的女子。”
燕王注目我柔美的面颊和身体,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死……”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我无比震惊。
他缓缓说道:“我十一岁那年,雄英夭折,允炆刚刚出世不久,父皇作了一个梦,看见黄白两条龙冲进大殿,争斗得难解难分,最后黄龙得胜腾飞而去,白龙战败蝘蜒于地。术士说那黄龙是我,我命中与大哥的儿子相冲,父皇命令我离开宫中搬到别苑去住,还不许宫中给我送食物。”
“我饿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青,那时候她是母后身边洒扫庭院的小宫女。母后可怜我,让她偷偷送东西给我,我才活了下来。后来母后劝得父皇回心转意,这件事情大家都忘记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紫眸中透出沉痛和凄凉:“青青喜欢雪……那年塞外的雪下得好大,我骑马带她去看雪,没想到……只不过是一瞬间,我看着她跌倒,看着她被雪卷走,却没办法接近她……”
原来青青是马皇后的侍女,燕王就藩北平之前,时常在皇后宫中出入,与青青两情相悦,马皇后有意成全他们,在朱元璋赐婚给燕王前夕放青青出宫。燕王携青青同游塞外,意外遇见了一场灾难性雪崩,原本相依相守的爱侣被大自然的力量无情拆散。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漫天雪花飞舞,冰块碎裂、雪球滚落,如花朵般温柔美丽的青青躲闪不及,恰好被卷入其中……她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这次和爱人幸福的出游会终结她的生命。
触手可及的幸福烟消云散,燕王失去青青,就如同我失去顾翌凡一样,难免遗憾终生。他亲眼目睹了青青的死,却无能为力,心中的痛苦、自责一定更深更重。
回到金陵不久,燕王奉旨迎娶徐妙云为燕王妃,前往北平。
我靠在他怀里,抚平他紧皱的眉心说:“你不要难过,该是你的东西迟早总是你的,如果不是,也勉强不来。”
他眼眸中寒意顿生,说道:“我偏要勉强!既然我命中注定是真命天子,为何不能奉天承运?我不相信,命运会一直对我如此不公平!”
我怔怔望着他,心知历史正在一步步走向必然。该发生的迟早一定会发生,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他回过神来,亲了我的脸颊一下,柔声说道:“你别怕,我从来不做毫无胜算的事情。你既然跟了我,我一定会保护你,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
我说道:“棣棣,如果有一天如你所愿,你能对所有人都宽容一些吗?”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我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我不会对所有人宽容。我的宽容,只会给那些亲近我的人。乖,快点睡觉。”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朱棣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王道。
我轻轻合上眼帘。
时值八月初,云蒙山青翠如黛,瀑流如九天降落的银河倒挂在山巅,宛若仙境。
闲来无事,我对明代古雅的竹根雕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常带着别苑中的丫环素儿挖竹根。她刚满十七岁,其父是燕王护卫营中一名下等武官。
竹林郁郁葱葱,仆人们砍伐过一些之后,林中遗留下大大小小的竹根,我找了一个,略用点力就把它拔了出来,上面还沾着清新的泥土香气。素儿接过竹根来到碧潭边,在溪流中清洗干净泥沙,我用小刀将圆圆的竹根劈成两半,刮净竹须。
我坐在潭边石上,低头细细雕琢了半天,一幅阴阳文、山水、花果的图卷已初现端倪。
抬头伸了个懒腰,却发现素儿眼望竹林怔怔出神。我心生疑惑,回头之时见到竹林中似乎有男子身影掠过。
素儿发觉我在看她,急忙低下头,将自己手中所握竹刻人物肖像藏在身后,羞红着脸急道:“夫人,奴婢没有……不是奴婢约他来的。”
这句话更是欲盖弥彰。
我面带微笑,朝竹林说道:“还不出来吗?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想见她,何必躲躲藏藏的!”
从竹林中走出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男子,五官清晰、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正是燕王的得力干将朱能。灵岩山中他出手打晕我和香云,虽然是奉燕王之命,此后他在我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我。
他在我面前似是有些羞涩,说道:“属下不慎冒犯夫人,望夫人容谅。”素儿见情郎站在自己面前,俏脸低垂,面颊就像一只大红苹果。
我有意移步走开,好让他们单独说话,问他道:“王爷在书房里吗?”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9 山雨欲来(3)
朱能犹豫着答道:“在。……不过夫人此刻不要去。”
我心知燕王一定又在商议事情,点头笑道:“好。你若是有什么心事,想好以后只管对王爷明言,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朱能看了素儿一眼,欣喜无限,恭声说道:“属下多谢夫人成全!”
燕王最近经常去书房,他的书房设在听香水榭中,水榭四周盛开着荷花。我走近水榭外的小亭内,只见张玉身着宝蓝薄锦衣,轻摇折扇面向荷塘伫立,似乎也在等候燕王,其风姿挺拔秀逸,较之燕王虽略逊一筹,也是人中龙凤,自有一种倜傥*的气度。
他见到我,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夫人。”
我问他道:“铃儿还好吗?”
本是随口一问,谁知他听我所言,俊面顿时微红道:“属下无能,修身尚且勉为其难,更不用说齐家,让夫人见笑了。”
我睁大眼睛说:“我为什么要笑你?”
张玉略怔了一下,说道:“王爷没有告诉夫人吗?三年前属下奉父母之命娶了一房妻室。铃儿已有数月身孕,大夫诊脉说是双胎,她常为铃儿之事和属下吵闹,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铃儿与张玉情缘深久,张玉的父母却看不起她另择儿媳。张玉娶的正妻难免会妒忌欺负她,铃儿自己却并不在意名分。
我暗自替铃儿担心,惟恐她会步彩荷的后尘,问道:“你跟随王爷四处办差,让她一个人在家吗?”
张玉道:“她跟我也跟习惯了,现在就住在云蒙山下。”
我急忙说道:“孕妇四处走动太危险了,你不如让她住到我这里来吧,我也多个姐妹说话。”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燕王的声音:“内室争风吃醋古来有之,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你回去告诉你家夫人铃儿是我赐给你的,她定然再无话说。”
张玉面带喜色,称谢道:“多谢王爷。王爷前日赐铃儿礼物,她尚未前来谢恩,心中一直感念王爷。”
燕王道:“现在来谢什么恩?让她安心歇息调养吧,不必拘那些礼数。她的福分不浅……”他眸光轻转到我脸上:“让她来陪着夫人,或许还能给夫人带来好运气。”
张玉忙道:“夫人的福气怎会不及铃儿?王爷一定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世子朱高炽今年十三岁,朱高煦十一岁,十年间燕王并没有别的儿子出生。他显然很介意这件事情,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渴望,连张玉他们都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早已停止了喝那种药,至于会不会有孩子,只能听天由命了。朱棣尚未出世的孩子们中究竟哪一个会是我的呢?都是?或者都不是?即使我知道历史,这个问题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只有等待时间来回答。
燕王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对张玉微笑道:“别苑后面那所小院落赐给你们住,你不必在此候着了,明天带她一起过来就是。”
张玉忙向他行礼道:“属下遵命。”
只见谭渊和王真一起进入亭中禀道:“王宫长史葛诚求见王爷,人已在云蒙山下。”
燕王神情顿敛,冷冷道:“传他来吧。”
张玉眉间有隐隐担忧之色,说道:“王爷准许他上山吗?属下担心……”
燕王制止他,冷哼一声道:“小小长史,能奈我何!”
葛诚带来的显然不是好消息。
这个御拨随从对待燕王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他恭恭敬敬叩首后,才说道:“皇上有旨意,命曹国公代御驾北上巡视长城内外的防卫。王爷离开北平已久,是时候准备一下了,下官特来恭请王爷移驾回宫。”
燕王斜倚在长椅上,继续翻看手中书卷,有气无力答道:“李景隆要来,北平城内有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也足够给他体面了。本王自从父皇晏驾后身体一直不豫,哪里还有力气去主持阅兵!”
朱允炆即位三个月来,陆续在北平进行了一番十分周密的部署。
第一步,委任谢贵为北平都指挥使,掌管北平军事,张芮为北平布政使,掌管行政。实际上就是让他们将北平控制起来,同时瓦解燕王的权力。
第二步,将燕王部下中的精锐之师和蒙古骑兵全部抽调到开平都督宋忠手下,燕王身边所留下护卫已不足千人。
第三步,以抵御防范蒙元势力南下之名,调军队驻守开平;调永清左卫驻守彰德,调永清右卫顺德;都督徐凯练兵临清,都督耿献练兵山海关;将北平严密包围监视起来。
除此之外,北平城和燕王宫内,处处都充斥着皇帝的眼线与间谍。
燕王突然柔声对我说道:“蕊蕊,给我拿杯茶水来吧。”我将茶杯递给他时,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那玉质的茶杯立刻跌落在地上。
他立刻连声咳嗽起来。
葛诚注目我们半晌,似乎相信了燕王是真病,说道:“王爷既然金体违和,下官就如实奏报皇上了。”
燕王懒懒说道:“王宫中诸事就托付给你了,先皇昔日最疼爱孙子孙女,他们都还安好吧?”话语中暗藏着几分力量。
葛诚忙道:“诸位小殿下都安好。尤其是安成郡主,长得粉妆玉琢可爱之极,酷似王爷,王妃十分喜欢。”
燕王点了下头说:“好,你回去吧。”
葛诚离开后,燕王的眸光立刻犀利起来,道:“丘福呢?”
丘福自书房外急行进来,说道:“属下在。王爷吩咐的事情,属下早已经办妥了,王爷可往后山一行。”
燕王对王真说道:“即刻前往北平潭柘寺,请道衍来。”
王真领命而去后,他看着张玉朱能等人,说道:“你们都知道怎么做了?”
张玉上前一步,说道:“属下明白,请王爷放心。”
9 山雨欲来(4)
燕王从此更加忙碌,几乎整天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能视而不见。
青梅的味道很好,酸甜可口。
桌上的一罐青梅,铃儿没怎么动,我倒吃掉了一大半。
我和素儿每天都帮她准备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铃儿脸上漫溢着幸福,见我替她忙活这些事情,戏言道:“夫人也快给王爷生下小王子了吧?”
素儿放下手中的活计,笑道:“铃儿姐姐,喜欢吃酸梅的人不一定都是孕妇啊。”
她们的话提醒了我。
我正在怀疑,一种恶心的感觉倏然冲上喉间,想捂住嘴强忍住,心中却越发烦闷,跑出房外干呕了好一阵。素儿跟出来,用手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欣然叫道:“夫人一定是有喜事了,奴婢这就去禀告王爷!”
我忙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呢,万一不是,他会很失望的。”
素儿点头道:“那奴婢先请大夫来给您诊脉吧!”
素儿悄悄请来的大夫肯定我已经怀有一个多月身孕。
我将手放在肚子上,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孕育着朱棣的孩子。一个多月前,正是我开始放弃避孕的时候,本想顺其自然,没想到我们的运气实在很不错,这么快就能够怀孕。
我带着温柔的笑容,心中开始甜蜜想象着他可爱的小模样。这个孩子是今年七月怀上的,他明年四月就会出世了。
明年四月?
突然之间,我的喜悦心情被冰雪覆盖,如同跌落到万丈冰川的深渊底,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成冰块。
《明史》中记载“洪武三十二年四月,上为燕王时,生三子朱高爔,非后所出,早夭生母名姓不详。”
不止是《明史》,其他许多确凿可信的史料都证实过这件事情。朱棣登基后革除建文年号,洪武三十二年其实就是建文元年,明年朱棣会有一个儿子出生,他的名字是朱高爔。
我知道自己孩子未来的命运,却还要十月怀胎生下他,从容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
这是上天对我和朱棣的惩罚,还是玩笑?为什么要对我和他如此残忍?
全身除了冰冷再没有任何感觉,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脑子里乱成一片。
我听见素儿骇异的尖声大叫,带着哭泣声:“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是在哭还是在笑?您千万别这样吓奴婢啊!”
剧痛和混乱的心情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吓坏了素儿。
她回头对门外道:“你们快去请王爷过来!”
头脑中如火焰燃烧,灸痛得四分五裂,我以残存的最后一丝清醒,抓住她的手,说道:“不要告诉王爷……”
素儿急扶住我,说道:“怎么能不告诉王爷?夫人……”
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见。
在迷乱的金色、黑色、红色交织成的光影中,似乎出现了淡淡的紫色,那是燕王的眼眸。
我扑向他,抓住他的衣襟呼喊着:“棣棣,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紧握住我颤抖的手,那宽阔温暖的怀抱和身上散发的清新气息让我的心神渐渐镇定下来,不再恐惧与慌张。等我恢复平静的时候,他抬起我的下巴,注视着我的脸,柔声问:“是怎么了?谁吓着你了吗?”
素儿站立一旁,想说话却又不敢,默默退出房间外,随手带好门。
我摇头,低语道:“他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小野猫,你在说什么?”
我痴痴凝望着他那弧度优美的脸形,挺直的高鼻梁,深沉与温柔交错的眼神,还有那润泽的双唇,心想:“就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让你尽情享受做父亲的喜悦吧。”
最初的打击让我晕倒在地,清醒之后我早已作了决定。
这个孩子是我和朱棣的亲生骨肉。无论他将来命运如何,能够活多久,我都不能剥夺他生的权利,我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在这个脆弱小生命的有生之年里,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
我的手轻抚过他的脸,将全身蜷缩到他怀里,说:“棣棣,我们有孩子了。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狂喜搂起我,说:“真的吗?真的吗?”那兴奋的表情就像一个大孩子,眉毛、眼睛都荡漾起快乐的涟漪。
他放下我以后,又轻轻问道:“他乖不乖?”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暂时忘却了心头的愁绪,微笑道:“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的紫眸中射出迷人的光彩,说道:“给我生个小王子吧,我感觉他是儿子。”
他的感觉确实没错。
我娇嗔道:“原来你还重男轻女啊,若是女儿你就不喜欢她了?”
他轻刮我的鼻尖说:“当然不是,都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不喜欢?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朱元璋因儿子众多,惟恐将来取名重复,在《皇明祖训》中严格规定了儿孙们的起名方法,这一段恰好是我亲笔所写。
燕王这一辈从“木”字旁,名为单字,此后东宫、亲王世系各拟二十字,宗人府依世系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据,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以火、土、金、水、木为序。
太子朱标世系的二十字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朱标的儿子起名都是上“允”,下带“火”字旁,如朱允炆、朱允熥、朱允熞等名字;到了朱允炆的下一辈,就是上“文”,下带“土”旁,朱允炆的两位小皇子名字分别是朱文奎、朱文圭。
燕王朱棣世系的二十字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他的儿子有未来的明仁宗朱高炽、汉王朱高煦、早夭的朱高爔和赵王朱高燧。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9 山雨欲来(5)
后来的明宣宗朱瞻基、明英宗朱祁镇、明代宗朱祁钰、明宪宗朱见深、明孝宗朱祐樘、明武宗朱厚照、明世宗朱厚骢、明穆宗朱载垕、明神宗朱翊钧、明光宗朱常洛、明熹宗朱由校、明思宗朱由检,都是燕王的后代。
他凝神思索,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几行字,将那纸笺拿到我面前,柔声问道:“你来选一个字好不好?”
我望向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一排“火”旁的古汉字:“燹、爗、燿、烬、熠?@、烨、爕、煜、烁、爊、爔、爚、爝……”,那个大大的“爔”字正在当中,登时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仍在沉吟道:“叫他什么好呢?高爕?高烜?高爔?……”
当“高爔”这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时,我竭尽全力重重顿足,几乎是大喊大叫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名字,我不要!”
他惊起抬头,闪烁着疑惑的眼光,似乎被我反常的举动吓到了。
以前和他闹别扭吵架的蕊蕊虽然倔强调皮,还是尽力装出几分古代淑女的模样,现在这口气完全象个大街上的民女泼妇。
我自悔失言,沮丧低头,心头却有着说不出的痛楚,眼泪直落。
他放下纸笺走到我身边,扑过来把我抱住,微笑道:“有了孩子,脾气也变坏了。我又没责怪你,别哭了。”
我摇头哭着说:“那些名字都不好!一个也不好!”
他哄道:“是不好……我也觉得不够好……再拟过就是了,你喜欢哪个字就用哪个字,不带火旁也没关系。”
不带火旁也没关系?
我无法置信他胆敢违抗朱元璋的祖训,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是说?……”
他微微一笑道:“燕第的孩子,自然应该姓燕,或者让他姓唐,姓凌,都没关系。”
我心头的巨石落下了一半,惊喜看向他,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抬头问他道:“你不是和我说着玩的吧?”
如果这个孩子不姓朱,那么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明代皇族名册中,我毫不介意他将来会是王子还是平民,在朝还是在野,只要孩子能够平安健康长大就好。
他沉吟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介意我的身份……不喜欢皇家,如果他只是燕第的儿子,或许过得更快乐一些。”
他猜错了。
他以为我刚才反常失态是因为厌恶皇族而不愿意孩子姓朱,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历经数年的相思之苦,我逐渐开始尝试放下心中的芥蒂,坦然接受他的壮志雄心、他对妻子儿女必须承担的责任……他的一切。
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亲手制造的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
如果他登基称帝,只要我还在他身边,我就一定要尽全力阻止他。
我抓紧他的衣袖,解释说:“棣棣,我不介意你的身份,我介意的是……”
他打断我,轻声道:“我明白。以后不准再像刚才那样任性胡闹,若是身子有什么闪失,我惟你是问。”语气虽然严厉,却透着关怀和宠溺。
我娇柔倚靠着他,问道:“你刚才在忙什么?”
“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位客人。”
我随他来到别苑的大厅门口,厅中一个矫健挺拔的熟悉身影跃入眼帘,那特制的黑红相间的丝绸衣服,那镶嵌着双色宝石的剑鞘,宽阔的肩膀和细瘦的长腰,一如昔日。
燕王的贵客原来是唐茹。唐茹静静看着我,目光如水般温柔。
我张了张嘴,虽然他是我穿越时空后见到的第一个明代人,是我名义上的哥哥,也曾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关怀,那声“哥哥”却始终唤不出口。
唐茹向我身后的燕王行礼,说道:“参见王爷。”
燕王牵着我的手走近他,十分客气,说道:“燕第娶了令妹,尚未到唐门拜候,有慢唐兄了,唐兄不必多礼。”
唐茹轻点了一下头,对我说道:“蕊蕊,不认识哥哥了吗?”
“哥哥……”虽然这声呼唤干涩无比,我还是硬着头皮叫了出来。
唐茹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温煦的笑容。
我立刻注意到唐茹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他的身旁还站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素衫白衣的女子,体态优美盈盈而立,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隐约射出曼妙无伦的目光,气质神采清雅之极。
她的五官算不上完美,也不是国色天香的佳人,但她绝美的体态和由内而生的风华气质足以掩盖她的缺陷,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吸引男人的魅力。
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油然而生一种寒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唐茹对我说道:“蕊蕊,这是白吟雪,无暇谷谷主的千金。”
白吟雪侧身见礼,说道:“民女见过夫人。”她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让人不由自主想多看她一眼。
唐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我隐约感觉无暇谷也在蜀中,距离唐家堡并不远,谷主白若松是一名神医,醉心沉迷于研制天下毒药的解药,是唐门的死对头。白吟雪千里迢迢跟随唐茹来北平,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亲密,倒让我觉得奇怪。
我故意迟疑着说:“我该怎么称呼你?白姑娘?还是嫂……”
唐茹接过话,微笑道:“你叫她白姐姐吧。”
六年前唐茹经历那场劫难后回归青城山,早已心灰意冷,与外界音讯断绝。不知道燕王使用什么方法让他离开蜀中重出江湖。
燕王设晚宴时端坐在客厅主位上,道衍和唐茹分坐在左右侧,互相对视一眼,都默默无言,气氛顿时僵住了。
燕王似乎知道他们之间有心病,有意让他们和解,举杯说道:“无论你们以前有什么事情发生,斯人已故,她若在世,必定不愿见到今日之局面。你们如今都在我这里,今晚尽饮此杯,将过去那些恩怨就此了结吧!”
唐茹似有让步之意,伸手去拿酒杯。
道衍眼中愁绪无限,半晌才道:“王爷所言极是!”猛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远远看了我一眼。据越姬所言,唐蕙和唐蕊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道衍此时看我,心中感念的其实是唐蕙。
唐茹见状,也仰头饮下自己的那杯酒。
一段数年的恩怨纠葛,儿女情恨,从此消释。
我正要说话,白吟雪轻轻笑道:“唐门中人都不通音律,听说唐妹妹善吹箫管,曾为宫中女史,不知我们可有此耳福?”
燕王搂住我,淡淡说道:“她近来身子有些不舒服,不宜玩赏这些东西。”
唐茹道:“家父对声乐并无爱好,也不曾教授过我们兄妹,没想到她在皇宫中居然学得这样的本事。听说先帝选蕊蕊为宫中女史,我们起初都以为听错了,她以前是最不喜欢读书的。”
我手掌中又沁出冷汗。
燕王轻握着我的手,对他们笑道:“原来她小时候这么偷懒淘气,看来还是如今的蕊蕊好。”
他心中明晰如镜,却替我当众遮掩了过去。
别苑居所宽敞,唐茹和白吟雪也和道衍、张玉一样,在云蒙山中住下了。
10 红妆消损(1)
我有身孕的消息传开后,别苑中的侍女厨子们顿时忙碌起来。
他们奉燕王之命不停炖煮各种各样的补汤,每过几个时辰就来送一次,我连续喝了三天后,闻到补汤的味道就大倒胃口。
我愁眉苦脸看着桌上的黄耆枸杞红枣汤、凤梨苦瓜鸡汤、十全大补汤,一口也喝不下去。素儿还在用小勺舀汤,盛放到玉碗中,道:“夫人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再这样喝下去,我就要流鼻血了!”
“王爷吩咐过,这些汤都是温补,不上火的,夫人还是喝一点点吧……”
她每次都是柔声细语,连求带哄,我只能捏住鼻子,忍住作呕的感觉,闭眼喝掉。喝完汤,我说:“我要出去走走。”
“王爷吩咐过,要奴婢提醒夫人,走路一定要慢一点……”
他对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十分看重,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想到燕王对我的呵护,我心中只觉得无比幸福。
走到听香水榭前,我又看见了燕王宫的长史葛诚。他低头袖手从燕王的书房中退出来,身后跟随着几名随从,嘴角边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我示意素儿噤声,悄悄走到书房外。
燕王脸色凝重端坐在书案前,秋风拂过,将桌上的案卷翻起。
他的白色衣袖和胸前垂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道衍在他身旁,说道:“原来李景隆此次奉旨巡边,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皇上让王爷定周王殿下之罪,王爷务必谨慎从事。”
丘福目中精光闪烁,急道:“周王殿下与王爷是嫡亲手足,皇上决心已下,王爷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八月,李景隆巡视边疆,离开北平路过开封府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周王朱橚逮捕,解往京师。燕王的实力在诸藩王中最强,朱允炆真正想削夺的是他。但是燕王行事一向谨慎,并没有特别重大的罪状,削之无名,因此黄子澄极力主张先剪除燕王的羽翼,也给燕王的一次暗中警告。
此时燕王面前的案卷应该是朱允炆告诸藩王、历数周王之罪状的诏书。
燕王看了丘福一眼,丘福立刻住了口。
道衍徐徐说道:“王爷此刻上书,皇上也不会改变决定,王爷只能忍一时之痛了。”
燕王突然对窗外说道:“进来吧,外面天凉,站着不累吗?”我知道他已发觉我在窗外,微笑迈步走进。
道衍向我轻施一礼,丘福见状即道:“属下参见夫人。”
燕王仍然面无表情,眉头紧锁。
我想逗他开心,说道:“我们来猜谜好不好?”
“猜什么?”
“猜你现在想做的事情。”
他终于露出一丝笑颜,说道:“好,你不妨说说看。”
我轻声说:“你一定准备写-----‘若周王所为,形迹暖昧,念一宗室亲,无以猜嫌,辄加重谴,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如其显著,有迹可验,则祖训俱在。’”
这些话前半段用词谨慎,“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是为周王求情,后半段却搬出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柔中带刚。藩王的上书都有历史记录保存在册,燕王不是准备写,而是肯定会写,连一个字都不会错。
他丝毫不觉得惊奇,笑意渐深,说道:“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早已听说唐门有本天书,蕊蕊想必是早已参透了。”
提到“唐门天书”时,道衍神情略有变化。
我恐怕燕王追问,急忙说道:“我是见过一本书,不过只是普通的占卜之术,并非什么天书。”
燕王似乎并不在意,淡淡说:“一切都是天意注定,提前知或不知,迟早总会有一个结果。”
张玉走进书房道:“回禀王爷,属下已查到那秘密告发周王殿下谋反之人,系王宫中的一名乐伎,名叫秦若兰,请王爷示下。”
秦若兰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晋王府中他凑近拉我的手,被我摔在地上,是周王的心爱乐伎。朱允炆本就打算对周王动手,秦若兰竟然背叛了他,正好给朝廷一个周王密谋造反的口实。
周王以谋反之罪废为庶人,从皇族玉牒中除名,与妻子儿女们一起尽数流放云南边陲。明代的云南是尚未开发的荒凉之地,并不是现代的风景旅游胜地,废为庶人后,周王的境遇可想而知。
燕王的眼中透出寒光,说道:“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留之何用。”
张玉点头退下。
燕王提笔疾书,将写好书简递与丘福道:“交给葛诚吧。”
丘福接过书信正欲出门,燕王叫住他,起身走到窗前的棋局旁,轻轻放下一颗白子,说道:“将本王的信给各地的王爷都抄送一份。”
丘福会意,笑道:“王爷英明。”
我站立书房窗前,穿着墨紫色的长衣,淡紫色的比甲镶嵌着金黄色的宽边,胸前深红色的衣带挽成同心结,山间的萧瑟秋风拂过我身上,衣带随风轻轻飞扬。
遥望山巅,云蒙山中的树叶渐渐变成红黄相间的颜色,石纹斑驳的岩壁上点缀着丛丛怒放的红叶,或枝桠挺立,或曲折低垂,大自然造就的壮丽景色,如同一幅精致的山水画卷。
道衍端坐在燕王对面,举袖落下一颗黑子,说道:“朝廷削藩之意早已天下皆知,王爷镇守漠北多年,深孚众望,本应是首当其冲。如今皇帝没有对王爷下手,不过是因为皇帝刚登基政局未稳尚且有所顾忌,未敢贸然出手而已,王爷不可不防。诸位殿下与王爷本是同气连枝,王爷正好借此机会表*迹。”
燕王注目棋局,再下一子,漫不经心道:“料他胆子再大,还不至于到罔顾天下人言动手弑杀嫡亲叔父的地步。”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10 红妆消损(2)
道衍棋术高明,已赢了燕王数局。
本以为燕王专心关注棋局,却听见他唤我道:“那边冷,你过来。”
我走近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看向我依然纤细的腰身说:“现在不同以前了,北方天气冷,你要多穿几件衣服……”
我暗自觉得好笑,他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用心思,现在竟变得比素儿还细心罗嗦,轻笑道:“知道了!”
道衍并未抬头看我们,注视棋盘说:“北平今年的气候确实较往年寒冷,才八月仲秋时节,檐下就有冰珠了。王爷不觉得天象有异吗?”
燕王抬头看到窗边凝结的冰珠,微笑看向道衍,点头道:“正是。天寒地冻,水无两点不成冰。”他随口说出的其实是一副上联,“水”字加上两点就是一个“冰”字,似在等待道衍作答。
青灰色的僧衣映衬之下,道衍冷峻的脸色更加暗沉,说道:“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作主?”
“王”字出头就是“主”字,与燕王的上联对仗工整,堪称绝对,其中隐含催促燕王起兵谋反之意。
燕王立刻沉默不语。
我暗中观察燕王的表情,他的眉目之间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分明是赞成道衍的提议。
一名侍卫掀开书房的锦毡门帘,回禀道:“王妃急信,请王爷速阅。”近前呈上一封书信。
燕王拆阅书信后只看了一眼,立刻剑眉含怒,凌厉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那封信。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书信的内容,徐妙云写的是“皇上宣诏高炽、高煦即日前往金陵。”
朱允炆自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废削周王之后,对诸王步步进逼,现在宣召诸王的世子进京朝见,美其名曰“为先皇守孝”, 实际是扣押为人质,以防诸王轻举妄动。燕王此时仅有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个儿子,朱允炆有意宣召这兄弟俩同时进京,对燕王的特殊防范之心不言自明。
他手中所执琉璃棋子被捏碎了一角,棱角突刺而出,他的指头被刺破,一滴殷红的鲜血正落在棋盘 “天元”位上。我急忙用绢帕缠住他的手指,柔声安慰道:“你别生气,他们兄弟俩一定不会有事的。”
亲兄弟周王被废、亲生儿子即将被扣押,他心中再愤怒,面对皇帝的旨意,此时此刻也只能忍耐。
他将绢帕轻轻拿开收置于衣袖中,用滴血的手指在泾渭分明、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写下数字:“不争朝夕意气,志在万年江山!”
我看到那鲜红写就触目惊心的大字,心道:“允炆哥哥,你这一步真的走错了。”
燕王纵马下山而去,我痴痴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耳边还回响他叮嘱的话语:“我去看看他们兄弟就回来,乖乖等着我。”
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朱高炽和朱高煦的父亲。未知生死的离别在即,他回燕王宫去安慰他们和徐妙云是为人父、为人夫所应尽的责任,我不能阻止他。
素儿替我披上一件斗篷,说道:“夫人,风大了,回去吧。”
我和素儿走到别苑的中庭,遇见了白吟雪。
白吟雪妙目在我身上流连了片刻,说道:“听说妹妹有了王爷的骨肉,实在可喜可贺,我也替妹妹开心。”
我毫无兴致和她说话,淡淡应了一声,与她擦身而过。
她在我身后,突然说道:“妹妹这几天可有不舒服的感觉吗?是不是觉得丹田处有丝丝触痛?如果是这样,妹妹切不可掉以轻心。”
她的话让我顿觉惊奇,这三天来确实是这样。我以为是怀孕的必然反应,自己并没有太在意。
听见她这样说,我回头问道:“是又怎样?”
白吟雪走近我道:“家父人称‘医仙’,我有幸学得些皮毛,刚才见妹妹印堂、金甲呈现暗红之色,胎象似乎不稳。”
我吓了一大跳,燕王视这个孩子如同心肝宝贝,一定不能让它有什么闪失,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急问道:“姐姐所言是真的吗?现在该怎么办?”
白吟雪微笑道:“妹妹不要惊慌,只要吃几副安胎药就好了。”她似乎怕我不相信她,又说道:“妹妹可以请王爷的医师来,让他开药方给你。”
唐茹走过来,对我笑道:“蕊蕊,白姐姐的医术高明,我看你就不必舍近求远了。”
我不想这么轻易相信白吟雪,却佯装点头。
白吟雪看了唐茹一眼,无限温柔说道:“正好今天妹妹不用陪着王爷了。你们兄妹很久没一起聊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唐茹仍在留恋注目她远去的方向。
我和唐茹在四面无风的小阁中坐下,素儿退出阁外。我对他说道:“哥哥如此眷恋她,一定觉得她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佳人。”
唐茹视我,似是喟叹一般说道:“若不是她,我此生还不知道要颓废到什么时候!去年兴云帮假冒唐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我不得不出手教训他们,无暇谷中人居然又从中作梗。我去无暇谷正好遇见了吟雪,不打不相识,后来……”
后来唐茹一定爱上了白吟雪,并且开始重新振作起来。爱情的力量本来就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他接着说:“前些时候王爷命张玉来找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成亲了,还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足见王爷关怀之心。听说你在皇宫里受尽磨难,哥哥无能保护你,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语气中充满了歉疚与自责,我安慰他道:“这件事情连燕王都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你?锦衣卫的凶横我们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他来这里?”
他点头道:“皇权就是天意,王爷请我来北平,许诺我……”他顿了一下又道:“男人之间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10 红妆消损(3)
燕王和唐茹之间一定有协议,我立刻想到了那本天书,问道:“如今唐门天书还在哥哥手中吗?”
唐茹目光中带着笑意,说道:“蕊蕊,你没有参透,却有人参透了。你知道未来天下是谁的吗?正是你如今的夫君燕王殿下!”
我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得知了燕王即将拥有天下的秘密,定了定神问:“是你参透的吗?”
唐茹摇头道:“不是我,是吟雪。”
我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说:“唐门天书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你……”
唐茹眼中浮现幸福的光彩,轻声道:“我们已对天盟誓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无暇谷主已逝,不需要父母之命,只要吟雪点头,我自然就娶她过门。她为人单纯善良,我心中早视她如妻子,她并不是外人,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那个大黑蜘蛛又爬了出来,停在他雪白的手掌心。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唐茹自己习惯了这个蜘蛛的存在,身边之人要接受它却不容易,如果燕王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我一定每天都会做恶梦。
想到这里,实在佩服白吟雪的勇气,问道:“她不怕这个蜘蛛啊?”
唐茹伸手摸摸它,笑道:“吟雪不是凡俗女子,她不但不怕蜘蛛,还很喜欢它呢。”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蜘蛛并不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在动物世界至少有一百种动物经常发生亲情残杀,互相吞食的现象。澳大利亚有一种红背蜘蛛,母蜘蛛在和公蜘蛛完成*后,都会残忍地将公蜘蛛吃掉。
喜欢毒蜘蛛的女子,或许并非唐茹所想的那样“单纯善良”。
无论如何,唐茹和白吟雪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人叹为观止。
我只能对他说:“但愿她能够和你白头偕老。”
唐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面带疑惑说道:“蕊蕊,张玉曾经问过我,你是否认识过一个叫顾翌凡的人?”
我微笑道:“哥哥既然无法肯定,当时如何回答他?”
“除了你十三岁那年爹爹为参加武林大会带你去过一次华山,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唐家堡,怎会认识外人?我自然告诉他没有。”
我不想让唐茹怀疑我的身份,随口说道:“是的,应该是那时候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吧。”
素儿进阁来换过茶水,我看到她想起香云,心中涌起丝丝酸楚,凄然说道:“哥哥知道香云的事情吗?”
唐茹目光中带着几分怨怒,说道:“蜀中唐门名声在外,江湖中图谋算计唐门武功秘籍者不知凡几!香云处心积虑在唐门潜伏数年,熟知制毒用毒之法,差点毁了我家的百年基业,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收留她。”
我知道他极其重视唐门的名声和地位,说道:“她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并非有意要栽赃嫁祸给我们,哥哥就原谅她吧。”
唐茹叹道:“我何尝不觉得惋惜,她何必到最后关头依然执迷不悟?若能忘了那些恩怨,岂不是好!”
次日晨起,我在妆台前梳理着长发,素儿神情焦急,在首饰匣中东翻西找了半天,还诧异地“咦”了一声。
我问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素儿急得快哭要出来,红着眼圈说:“就是王爷赠给夫人的,很贵重的那朵宝花。昨天明明还在,现在……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奴婢没用,连东西都看管不好,对不起夫人……”
原来是我在东宫之时燕王中秋节送我的钻石花。
我虽然也很着急,却安慰她道:“不要紧,慢慢找就有了,越急越找不着。山下有重重护卫,别苑里没有外人进来,不会丢的。”
素儿噘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保不准就是别苑里的人偷的呢!”
我心中一动,嘴上却说:“不会的,你别乱猜,让别人听见不好。”
正和素儿说着话,一个丫环跑进来,笑逐颜开道:“夫人,铃儿姑娘刚刚平安产下一双女儿呢,母女都平安!还来不及叫产婆来,是白姑娘帮忙接生的,夫人可要去看看?”
听说铃儿安产的消息,我兴奋不已,将头发随意挽成一个发髻,立刻就下了小楼。
我和素儿到了铃儿的房间之外,只见张玉的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神色,正向白吟雪道谢。
白吟雪谦辞笑道:“你再要如此客气,我可承受不起。”她抬眼看见了我,说道:“妹妹今天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
我笑道:“白姐姐的药方确实灵验。”
我暗中询问过燕王的专职医师,白吟雪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但心中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让我不愿去亲近和相信她。昨晚我喝下的是按医师的药方所配制的药,并不是她开的药方。
白吟雪道:“心诚则灵,王爷洪福齐天,妹妹一定能够像铃儿姐姐一样安产。”
我走进房间,铃儿虽然略有疲倦之色,精神却很好,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注视着襁褓中的一双女儿。
两个粉嘟嘟的小女婴,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有着一模一样的可爱表情。我走近抱起她们,亲亲她们的*可爱的小脸,说道:“我好喜欢你们,给我做干女儿好不好啊?”
铃儿微笑不语,张玉忙道:“夫人垂顾小女,属下怎敢僭越……”
我打断他道:“我和铃儿姐姐是好姐妹,你和王爷的交情还是先收起来吧,这个干娘我当定了!”
素儿笑道:“夫人连见面礼都备好了,公子莫非不肯给夫人这个面子吗?”她递过一个精致礼盒,里面数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是我出嫁的时候叶临风送给我添妆之物。
张玉不便再推辞,感激不已说道:“多谢夫人厚爱,亭亭和玉立以后就是夫人的女儿了。”
10 红妆消损(4)
我低头抚弄着婴儿的小手,笑道:“亭亭玉立,好名字!你们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几天来亭亭和玉立吸引了我的全副心思,我整天都在铃儿房间里,逗她们玩耍,对别苑中的事情毫不关心。晚间回到小楼时,才发现燕王已经返回别苑,慵懒无比斜倚在窗前的长榻上。
我飞奔扑向他怀中,撒娇道:“你早回来了,怎么不让她们叫我过来?”
他自榻上坐起,一把抱住我,皱皱眉说:“你不能斯文一点吗?要我嘱咐你多少遍才记得住?”
我微笑道:“我刚刚有了一对干女儿呢,她们好漂亮好可爱,就是喜欢哭鼻子。你改天也看看她们去。”
他柔声道:“不必去看了,我的孩子本来就不多,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只要你喜欢就好。要我赐她们什么封号吗?”
我愕然望着他,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铃儿只是个婢女,张玉并没有明媒正娶她,亭亭玉立将来的地位会很低下,嫁人也未必会嫁到好人家。如果她们是燕王的女儿、地位尊贵的朝廷郡主,情况就完全不同。
只要燕王自己上书给宗人府说铃儿在别苑中生的孩子是他的,宗人府决不会去调查核实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张玉对燕王一片赤胆忠心,燕王这样的荣宠只会让他更加感恩图报。
我轻嗔道:“你以为‘父王’那么好当啊?你自己想去。”
他微笑道:“就封咸宁、常宁吧,希望她们不要再哭了,一定要安静听话,否则吵醒了干娘肚子里的小宝宝睡觉,我可就要罚她们了。”
我立刻明白了朱棣最后两个女儿的来历。
除了当事人,所有的史官都不会知道咸宁郡主、常宁郡主并非燕王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的下属张玉在他的别苑中所生的私生女。
我沐浴更衣完毕准备就寝时,他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按照古人礼仪,怀孕后夫妻就不宜再同房,这样才能生出聪明正直的孩子,他只能搬到听香水榭的书房独住。
他将抱到床上,注视着我说:“蕊蕊,我好想你……”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暧昧之意,说道:“等过些时候我变成圆球一样,腰又粗,人又胖又难看,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迷蒙的灯光下,我只穿着一件粉紫的小肚兜,他低头看着我更圆润诱人的丰胸,紫眸因抑制的*而变得晶亮,说道:“怎么会?……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想捉弄他一下,故意攀着他的肩膀,用软玉温香的双峰磨蹭他的胸膛,星眸微张,显出迷醉的神情,娇软的樱唇轻舔他的耳垂,柔情似水说道:“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心弛神荡了片刻,突然发现我在偷笑,一把将我按在枕头上,咬牙切齿说道:“小妖精,对我用美人迷魂阵,想故意整我是不是?我见得多了……”他似乎觉得不妥,没有再继续,肃了肃脸色说道:“别闹了。”
我偏偏不肯放过他,说道:“你当然见得多了!谁不知道燕王殿下当年阅花无数,红颜知己满天下,什么*阵仗都领略过……”
他立刻俯身堵住我的嘴。
待我平静下来,他才拥着我,轻轻说道:“我不要放纵的情欲,只要真心相许的感觉,以前年青的时候我确实糊涂荒唐过,如今早已忘记了。你不要再气我了好不好?”
我柔声道歉说:“我不该说那些话的,你别生气。”
他面容温和,轻吻我的额头,帮我盖好被子,说道:“我没生气,你快睡吧。”
我想让他早些回书房去休息,开始合眸装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见状起身,放下纱帐离去。
他再次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剑眉簇起,弯腰伸手抚揉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这风湿的毛病伴随着他一生,每当换季时节他双腿风湿的毛病会发作。如今秋风乍起,看他刚才的表情似乎疼得很厉害,在我面前却一直强忍住,怕我为他担心。
我忍住眼泪,心中打算明天将现代医学中所有治疗风湿顽疾的中药西药、正方偏方、麝香、虎骨、蛇虫浸泡的酒、物理治疗等等方法全部回忆出来,写成册子,让他都试一试,务必要治好他,让他不再那样痛苦。
我在桌案前提笔写完几张治疗风湿的方子,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这些,正准备去看看亭亭和玉立,回来再继续写。
素儿神色仓皇,跌跌撞撞进来说道:“夫人,不好了!奴婢刚刚去拿水果,碰到朱能,他说舅爷……昨晚突然失踪了,王爷在山中搜查了半日,还是无影无踪,白姑娘哭得象泪人一样……”
素儿对我所说的“舅爷”,除了唐茹,不会有别人。
我心念如电飞转,唐茹武功并不弱,甚至远远胜过张玉、朱能等人,如果是遭受外人攻击,决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而且外人也决不可能将他从重重护卫的眼皮底下掠走。
除非是他自己悄然离开云蒙山,但是那天在小阁中他与我谈话之时,分明是对燕王充满信心,况且他对白吟雪一片深情,即使要走,也不会抛弃她独自走。
我定了定神,对素儿说道:“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事情?”
素儿眼神中带着恐惧,说道:“奴婢听她们议论,说是……说是……奴婢不敢说啊!”
我更加疑惑,说道:“你快告诉我,她们说些什么?”
素儿咬着嘴唇,颤抖着说:“说山中有妖气……”
古人畏惧鬼神,我见素儿吓成这样,安慰她说:“你别怕,云蒙山中不会有妖精的,或许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
素儿抬头看着我,说:“夫人是说……”
10 红妆消损(5)
我拉起她的手走出小楼,说道:“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楼只见朱能带着数名护卫神色匆忙而过,我叫住他问道:“你们找到哥哥了吗?”
朱能答道:“属下已经找遍了全山,还没有发现唐堡主的踪迹,但是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王爷命我们再去附近的山脉沟壑找一找。”
我觉得奇怪,问道:“什么可疑之人?”
朱能摇头道:“属下不知,王爷正在审问此人是如何潜入云蒙山中的。”
我准备找燕王问问详细情形,走到听香水榭前,意外发现白吟雪在水榭廊下,眼中隐约还有泪光,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看见我走近,凄然说道:“你哥哥他……”
张玉和道衍等人来燕王书房本是常事,白吟雪分明是不速之客。我轻轻“哦”了一声,不动声色说道:“原来姐姐到王爷寝居找我哥哥来了!”
她轻声解释道:“我知道不该擅入王爷书房,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银铃般动听的娇音传入耳中:“唐妹妹来了吗?”
金疏雨的身影从燕王的书房中闪了出来,她穿着金红色的薄纱长裙,宽大的衣袖上绣着朵朵色彩绚丽的金花,头发梳理成高髻,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其绝色美人的本色显露无遗。
此时正是朝廷与燕王关系最紧张微妙的时刻,金疏雨似乎不该在这里出现。看她的装束不再是锦衣卫打扮,难道她彻底脱离了锦衣卫这个机构,前来投奔燕王?
我暗自揣测她此行的目的何在,说道:“原来是金姐姐。”
金疏雨走到白吟雪身旁,对我笑道:“我在无暇谷中长大,吟雪是我师父的女儿。刚才是王爷让我们过来的。”
我并不清楚金疏雨的身世来历,听她所言白若松也是她的师父,还对她有养育之恩。她跟随白若松学会了药性医理,又师从袁珙涉猎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难怪她能够在严格的锦衣卫选拔过程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一员。
白吟雪是金疏雨的师妹,金疏雨隐然有维护她之意。
燕王为什么要她们师姐妹到自己的书房中来?他审问的又是什么人?
我走进书房里,燕王站立窗前,回头安安静静看着我。眼神十分怪异,和昨天晚上大相径庭,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秋风萧瑟吹过,我身上一阵阵发凉。
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是神魔鬼怪?
白吟雪的事情可以单独相处时再问,我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主动问他道:“你刚才在审问谁?”
燕王的眸光变得幽邃难测,说道:“你很关心他吗?”
我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说:“我关心他?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关心他干什么!”
他缓缓问道:“我送你的那朵花儿还在不在?”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朵前几天丢的钻石花,不想撒谎骗他,坦然说道:“前几天不小心丢了,素儿正在找……”
“前几天?就是我回北平去的那几天?”
我无可奈何点点头说:“你不要生气,我一定会找回来的。”
他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那朵璀璨光芒四射的钻石花赫然在他掌心之中。
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棣棣,是你拿走了它吗?”心中还在以为他故意逗我玩,将钻石花带在身上去了北平。
他眼底闪过凌厉的光影,逼问我道:“告诉我,顾翌凡是何方人氏?”
在他威严目光的注视下,我脑子一片混沌,茫然说道:“陕西。”W大的顾教授是陕西人,顾翌凡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生活,可是等我说出这两个字,立刻发觉了情形不妙。
他冷漠的表情令人心惊胆战,抓住我的胳膊说:“你!”
一阵剧痛,我疼得眼泪直落,挣扎着说:“你干什么?好疼,放开我……你会伤到孩子的……”
“你还记得我们有孩子?我爱你、宠你,把你当成宝贝一样呵护,你竟然为了这个男人背叛我!怀着我的孩子和他……”他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狂飚的怒火:“蕊蕊,就算你曾经深爱过他,燕第可曾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看着他愤怒欲狂的模样,我渐渐明白了他似乎是为顾翌凡生气,大声叫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说清楚!不要冤枉我!”
他清朗的眸子一片深沉,说道:“好,我就让你见见他!”对外怒喝道:“带他进来!”
一个手脚被缚的美男子被护卫带进来,他一看到我就说:“蕊蕊,你本是迫不得已才跟了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那天晚上我本该立刻就走的,但是我不想离开你,所以一直留在云蒙山中。让他杀了我吧,只要你能开心就好。”
仿佛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道:“能有一夕之欢,翌凡死而无怨。”
我联想起种种片段,知道自己落入了别人设好的陷井之中。
有人蓄意陷害我乘燕王回北平之机私会旧情人,并将珍贵的珠花赠予他,以示情爱永存,燕王为调查唐茹失踪之事,无意将此人从山中搜捕出来。
他冒充的人是顾翌凡,暗算我之人一定对我的过去非常了解,也知道我曾经爱过一个叫顾翌凡的人。
为何燕王听我说顾翌凡是陕西人会那样愤怒?是谁要图谋暗害我、离间我和燕王的关系?
此人的目标确凿无疑是燕王。
我怒从心起,斥道:“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不要侮辱翌凡这个名字!”
那人低叹道:“蕊蕊,那朵珠花已落在他手中,你何必假装不认识我,为我开脱罪责?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似你这般令男人消魂的佳人,他必定舍不得杀你……你既有了他的骨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你不用怕。”
10 红妆消损(6)
听到这种恶心之极的话,我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耳光,这些话他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来,刚才在燕王面前所说的话一定更加露骨猥亵。
我叫道:“你给我住口!”
燕王突然放声大笑,说道:“够了,本王一定成全你!”他手起剑落,一道血光闪过,那人早已身首异处,我的衣襟上霎时溅上了数点血红。
自从得知怀孕以来,我心中既惶恐担忧孩子有闪失,又担心他出生后遭遇不测,心神从来都没有安定过。今天第一次亲眼见到燕王动手杀人,血肉模糊的人头和着鲜血滚落到地面上,情景阴森可怖。
我顿时抱头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
触及那冰冷而坚硬的青石地面时,我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绞痛,仿佛将我整个人都要扭曲变形,我抬头看向他说:“朱棣,救我……”
燕王走近横抱起我,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语气冰冷说道:“蕊蕊,你不顾惜自己身子如此任性胡为,在这种时候去私会他……伤了胎气,喝再多的安胎药都于事无补。如果孩子有事,我决不原谅你。”
“安胎药”,让我开始怀疑一个人,是她暗示我胎象不稳,惊吓我去开安胎药,燕王因此深信不疑我确实做过不清不白的事情。
我百口莫辩,眼泪落下,颤抖着说:“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叫任性胡为?你以为我愿意孩子有事吗?我若要存心私会他,何必等到……”
大量血流涌出身体的感觉让我死死咬住嘴唇,虚脱无力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出了我神情异样,加快了脚步。
我躺在床上凝望着帐顶,身体的热度一点一滴流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一具躯壳,脑子里除了伤痛与空白,只有深深的委屈与痛恨。
燕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从我知道孩子的存在到彻底失去他,前后不过只有十天时间而已。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他一直没有来看过我,此时此刻他一定不愿见我。
素儿在床前跪地,擦干眼泪说道:“夫人,奴婢知道您是清白无辜的。前天您昏迷着的时候,王爷一直在掉眼泪,王爷他若不是真心爱您,也不会生气嫉妒成那样子……您以后一定多子多福……”
我轻声说:“你别哭了。那天我和哥哥在小阁中谈话,你看到附近有旁人出现吗?”
素儿想了想说:“奴婢好像看见过白姑娘。”
心中豁然开朗,谋杀我孩子的幕后凶手,不是我,不是燕王,是那个背后设计陷害我的人。
白吟雪。
是她偷听了我和唐茹在小阁内的谈话,我随口承认是在华山认识顾翌凡,那个假冒之人一定对燕王说自己是陕西华阴人,二十一世纪的顾翌凡祖籍陕西,燕王质问我之时恰好相符。
虽然有人暗害,或许是天意如此。
我既然知道白吟雪阴谋害我,一定要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燕王不来见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我想挣扎着起床,说道:“素儿你扶我去见王爷。”
素儿大惊失色,说道:“夫人您不要命了吗?奴婢死也不会让您下楼去的!奴婢求您了,无论如何熬过这一个月再说啊!”
一名小丫环走进说道:“金姑娘和白姑娘前来看望夫人,夫人要见她们吗?”
素儿说道:“就说夫人睡着了,让她们回去吧。”
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要见她。”
金疏雨和白吟雪走进来的时候,我躺在锦被中,素儿正用小羹匙一口一口喂我吃调理气血的药。
药虽然苦,更苦的是我的心。
白吟雪既然知道燕王是未来天下之主,要图谋算计的决不仅是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她比许多人都聪明,普通人决不可能在短短十天之间对燕王的性情了如指掌,设下一石数鸟之计,用他最忌讳的事情刺激他急怒攻心。即使燕王事后发觉自己误会了我,那假冒之人早已死无对证,无从查起。
她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面对着害我的人,此时此刻我必须心平气和。
金疏雨走到床前,轻轻问道:“妹妹好些了吧?”
我认识她已有数年,虽然她和白吟雪关系亲密,但是白吟雪心机深重,一定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我并不怨恨她。对她说:“记得六年前我身中致命刀伤时也是姐姐前来探望我,没想到现在的情形和以前一样。”
金疏雨微笑道:“或许下一次就该你来看望我了。纪大人一直为那件事内疚不已,常在我面前提起。”
我问道:“他回金陵了吗?”
金疏雨略带忧色,说:“能保命已是万幸,何时返回金陵还是未知之数。皇上已经恩准我辞去锦衣卫千户之职,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我们说话之时,一阵狂风吹开了楼窗,将桌案上我写的那一叠治疗风湿病的药方都吹落在地,恰好有一张纸笺落在白吟雪的脚下。
素儿急忙去关窗户,一边嘟囔抱怨道:“嘱咐她们不知多少次了,夫人现在连一丝风都不能吹,却还是这样粗枝大叶!”
待她关好楼窗返回时,白吟雪早已将那叠纸笺整整齐齐握在手中,微笑递给素儿,素儿接过纸笺收藏在桌案底下。
白吟雪走到我床前,眼波清澄如水,有意装出关怀我的模样,对我说道:“我想替妹妹号一下脉象,不知妹妹可愿意?”
我轻点了下头,心道:“我正要听听你还会说些什么。”
她见我欣然同意,在我床头坐下,轻挽起长长的白色衣袖,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数指放在我的手腕上,屏息号脉。
如同神灵点化一般,我脑子里遽然浮现一种意外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右手。白吟雪的右手内侧有一个小小的白点,白点周围泛红,如果不是有意留心观察,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0 红妆消损(7)
蜘蛛!
我记得上高中时生物学老师讲过被毒蜘蛛咬伤后的皮肤模样,还给我们看过几幅图片。我压制住心跳,暗中又凝视了一眼,可以肯定我曾经看过的图片和白吟雪此时右手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唐茹曾经说过毒蜘蛛是自己的“护身符”, 随身携带它多年,只有在他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况下才会主动攻击别人。他失踪整整四天,护卫们搜遍云蒙山脉不见踪影。如果白吟雪手上的伤真是它所留下的痕迹,唐茹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人间蒸发掉?他的蜘蛛毒本无药可解,被啮者会立刻丧命,白吟雪却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我心中一片迷茫,百思不得其解。
白吟雪并未发觉我偷看过她,将我的手放回锦被内,起身说道:“妹妹体质很好,淤血都已化解,很快就可以复元了。”
我淡淡说道:“多谢姐姐。”
白吟雪对金疏雨道:“师姐,我们回去吧,好让妹妹安心静养。”
入夜时分,素儿整天服侍我劳累辛苦,已在外间睡熟了。
我的精神逐渐恢复,不像前几天那样昏沉欲睡。长夜漫漫,我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燕王挥剑杀人那惨烈的一幕,即使他面前是真的顾翌凡,他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足见当时对我们的痛恨之心。
我注视纱帐外暗淡的烛火,和燕王在W城的梨花树下绘画婚纱照的情景犹在眼前,却又恍如隔世。在明代他本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已将对幸福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没想到意外会接踵而来。
如果他对我百分之百全心信任,白吟雪再聪明也无计可施。
想到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我的心就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却只紧紧咬住被角,忍住自己的眼泪。
当我终于能够沉入梦乡时,我仿佛看见燕王站在我床前,待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房间内却空无一人。
时间飞快逝去,又过了十天之久,燕王明明近在咫尺,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想起当初他为我不顾重重阻碍、雨夜擅闯东宫只为见我一面,我心道:“即使你不知道别人陷害我,即使我真的背叛过你,我失去的也是你的孩子,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你口口声声最爱的蕊蕊吗?在我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避而不见我?”
我身体已经恢复如常,不想遵守古人坐月子要满一个月的陈规陋习,准备今天就去找他。
九月云蒙山中天气愈发寒冷,我在淡紫色的衣裙外又加上了一件纯白貂毛的小披肩下楼往听香水榭而去,素儿阻挡不住,紧跟在我后面,急急说道:“夫人,外面天凉,……”
山中飘来丝丝秋雨,几片落叶坠地,我走到荷花池畔,一层凉意顿时浸入骨髓。
风吹池面泛起一圈圈弧形的涟漪,枝叶折损的残荷在风雨中摇曳,不再是盛夏时分红绿相映的繁华美景。雨滴打向残荷,溅起簌簌轻寒,“留得残荷听雨声”意境完美得近乎凄凉。
燕王书房的门关着,房外静悄悄空无一人。
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窗下,素色轻罗所制窗纱迎风飞出顽皮地扑到我的脸上,我微笑伸手拂开它,向书房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的情景,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燕王身着白色的常服,神情闲适躺在长榻上,常服的扣袢散开,结实的双腿都裸露在外。
在他的腿上揉捏抚摩的是一双纤长秀气的玉手,白吟雪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比他多,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柔声问道:“王爷可觉得舒服些了吗?”
燕王合眸说道:“的确是好多了。皇宫的御医对我这病都束手无策,你家祖传的风湿药方确实有效,没想到这些虎骨、川乌、白芍之类药物看似平常,组合起来竟有如此良效。”
白吟雪眼波更温柔,说道:“吃药还不够,只要持续推拿理疗一个月,王爷的病根就会彻底消除了,这一个月不让王爷四处走动,恐怕王爷要闷坏了。”
我只觉全身血液直涌向头顶。
纵使白若松是明代神医,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他也不可能教自己女儿“理疗”这个未来的医学术语。虎骨、川乌、白芍,还有推拿理疗,都是我在治疗风湿病的药方中所写的内容!
白吟雪无意捡拾到了我写的纸笺,知道燕王有风湿痼疾,居然按照我写的方法去治疗燕王,还假言哄骗他足不出户一个月。燕王和她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对她的亲密接近坦然受之,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气愤已极,奋力将窗纱边缘所缀的珠串扯下,拼尽全身力气使出唐门暗器手法“暴雨梨花”,数十颗琉璃珠立即飞进窗台打向白吟雪的身上。
“暴雨梨花”是唐门最狠毒的招式,无论面对何等样的高手,出招必定伤人。但同时自己也会受损,自损越多,伤人就越重,我此刻脑子里已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让白吟雪不能再继续害人,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为我可怜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来势迅疾的琉璃珠惊动了他们二人,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未满月就下楼出门来找燕王,震惊的表情更让我觉得无比愤怒。
燕王身形骤起,将白吟雪摔开丈许,一阵轻响后,那些琉璃珠尽数打在他身上。他眉目含怒,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视我说道:“蕊蕊,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要我永远都不原谅你吗?”
白吟雪从地上站起,扶住他的胳膊,神情紧张说道:“王爷,您受伤了!”
我万万不料他竟会为了保护白吟雪以自己的身体去抵挡我发出的暗器,刚才那一招尽了全力,他一定伤得不轻,忽然感觉到丹田气血翻涌,头脑一阵晕眩。
10 红妆消损(8)
他带着怒火的紫眸,冰冷的语气,让我觉得无比的绝望。
眼前被白吟雪温柔扶住的男人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朱棣吗?
还是那个恳求我不要嫁给别人的朱棣吗?
还是那个发誓生生世世要保护我的朱棣吗?
我穿越而来,为他改变,为他受尽磨难和委屈,结局却如此惨不忍睹,在他心中的地位竟然还不及一个心术不正的女人。
我眼泪狂落,对他说道:“朱棣,我不要你原谅我,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错!如果我错了,就错在当初不该相信你,不该嫁给你!我是为谁怀了孩子又失去了他?我又是为了谁才会留在这里?我的存在本来就毫无意义,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搅扰你的清静了!”
我掩面越过荷花池的栏杆,燕王追随我而出,大声喊道:“蕊蕊,你回来!”
他的轻功身手本不及我,我沿着听香水榭依山而建重重叠叠的台阶一口气冲到山顶,面前是一道断崖。
我在崖前立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带着怨悔和无奈,正欲走近我,道:“蕊蕊,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秋雨滴滴落在我的鬓发上,混合着我的泪水,我含泪喊道:“别过来!你既然不相信我,还是觉得我错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停下脚步,柔声道:“好,你没错,我听你说,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白吟雪的身影出现在山顶。
我以为燕王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相,心中怨忿和伤心齐齐涌现,说道:“如果你相信我,就让这个女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她偿还欠我的血债!”
燕王毫不犹豫说道:“好。”
白吟雪圣洁端庄的神情顿时凝住了一刻,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温柔对燕王说道:“妹妹刚刚失去了孩子,心情难免抑郁。只要妹妹高兴,吟雪愿意接受妹妹任何惩罚,王爷要我死也没关系。”
燕王看了她一眼,那复杂难解的眼神在我心头又扎下一根刺。
只听燕王说道:“我已经答应你了,还不快回来?”
我们原本相知甚深,他一个眼神,一点微妙的变化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那俊朗如明月的面容依然如故,对我说话的语气却并不像是发自真心,或许他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只因情势所逼,不得不答应我。
我怔立在崖边,山崖下冷清的秋风吹过,身体轻轻发抖,心中激烈斗争,我是该选择他,还是该放弃他?
选择他,前面还有无数的磨难,白吟雪手段高明,我不是她的对手。
放弃他,结束这段穿越时空之旅,本是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牵挂。
心中却还有一丝丝的不忍。
我一步也没有动。
白吟雪突然对我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妹妹难道不顾与王爷昔日的情义吗?他对我尚且以身相护,对妹妹更不必说了,妹妹还是快过来吧,不要让王爷为你担心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 “对我尚且以身相护”, 白吟雪的话在暗示什么?我目光如离弦之箭看向燕王,他神情虽有变化,却并没有否认的表现。
对他的最后一丝眷恋被撕得粉碎,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万念俱灰的感觉。
朱棣,再见了。
我对他展现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不再犹豫,转身闭上眼睛,向空旷幽深的山崖下纵身一跃,耳边只余呼呼的风声作响。
第一次为了顾翌凡而死,是因为爱他。
这一次,心中无爱无恨,只有解脱。
佛说:“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身体疾速坠落之间,依稀听见他发出一声悲怆惊心地狂呼:
“蕊蕊!”
那一刻,我心中枷锁早已卸下,生离死别之后与他再无一丝一缕牵挂。
林希两次以自己的生命祭奠与顾翌凡的爱情,只因没有勘破一个“情”字,追逐生生世世的爱情,反而为其所累,何苦?甘心画地为牢,情路崎岖坎坷,奈何!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莫若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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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称:花落燕云梦 作者:紫百合
本书籍由网友“沉沉”上传 日期:2010/2/24 10:4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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